七块钱

1997年6月24日

今天是期末考试，小学最后一次考试。

早上出门前，英子走到衣柜面前，打开柜门，拨开衣服，从最底层的角落拿出一个小小的储钱罐。

那是一个水牛造型的红色陶瓷储钱罐，虽然外表早已斑驳不堪，小牛的眼睛却满含笑意。英子小心翼翼打开了，里面稀稀拉拉地放着一些小额的纸币和硬币，最大面额的是一张五元的纸币，很新很平整，散发出清新的印油味儿。

那是春节时外出打工回来的妈妈给她的压岁钱，英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新、这么香的钱，一直珍藏着。她跟着爷爷奶奶去赶集的时候，常常看到的，是一双黑黑的、粗糙的大手，咂摸着几张破旧肮脏的纸币，要么缺一个角，要么歪歪扭扭地用透明胶粘上裂缝，而且油乎乎、黑乎乎的，散发出一种让人恶心的气味。偶尔遇见一张完好平整的，都算一种莫大的幸运了。在水牛镇，大家都养成了习惯，买东西的时候，一定要仔细看店家找零的钱，不然很可能会拿到缺角太大或者脆弱到一碰就碎的钱，虽然它们的本质仍然是货币，但是当你再次拿去买东西时，挑剔的商店主人很可能会拒收。

英子拿出那张五元的纸币，摩挲了一会儿，妈妈的笑脸浮现在眼前。她把它小心翼翼地夹在语文书页里，又拿了几张毛票，凑足七元，然后把储钱罐放回原处，出了门。

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英子一点也不担心。她成绩很好，从四年级开始一直保持在前三名，常常是第二或者第三，只有一次考了第一。她很满意这种状态——考第一太无聊了，老师和同学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而且压力很大，因为再也没有进步的空间了。

她穿过街道，昨晚的夜雨打湿了凹凸不平的泥路，踩上去粘乎乎的。很多商店还没开门，只有几家早餐店冒着热气，门口挤满了闹哄哄的学生。

英子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脚边那盆熟悉的吊兰，然后顺着紧闭的银色卷帘门抬头向上看，“小草书店”几个手写的颜体黑色大字在小草背景的牌匾上显得特别清爽，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笑着、跳着跟燕子说“早上好”。这里是英子天天驻足停留的地方，英子觉得，要不是这个书店，这个偏远贫穷、愚昧落后的小镇就会黑暗得没有一丝光明。

说是书店，它其实更像是一个文具店和玩具店，十来平方米的店面，四面都是架子，但只有一面放的是书，而且一大半是半新不旧的二手书，其他三面都是文具和玩具，还有老爷爷亲手写的对联、牌匾之类的。但是对英子来说，这一面墙的书，已经足够灵魂栖息了。

店主是一个退休的语文老师，姓段，他至少七十岁了，头发胡子全白，脸色却很红润，总是笑呵呵的，孩子们都喜欢他。书店少有人光顾，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门口的一张太师椅上，用一个硕大的黑边放大镜看一本泛黄的大部头，好像叫什么《说文解字段注》。

一年前，英子在这里看到一本让她爱不释手的书：《红楼梦》，她每天一放学就冲向书店，然后站在那里一直看到天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一年来，她已经看完三遍，仍然意犹未尽。段爷爷很和善，总是笑呵呵地跟英子打招呼“来啦！”英子总是只看不买，心里很过意不去，同时也担心哪一天那本心爱的书就被人买走了。她曾问过段爷爷书的价格，老爷爷说本来卖十元的，但是可以七元卖给她。

英子每天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买米饭的饭票是从家里拿米换的，不用钱，菜5毛钱一份，两个素菜。所以七元对她来说，真的算一笔巨款了。她考虑了很久，决定在小学考试结束那天，作为礼物买来送给自己。

“英子——”一个清脆圆润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英子的神思。

英子转过头，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像小燕子一样飞过来。

她真的叫燕子，英子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漂亮的朋友，或者说最爱美的朋友。

燕子穿着白纱连衣裙，腰上系了一根红丝带。披肩发散落着，黑色的发箍侧边有一朵红色的蝴蝶结。

“表姐送我的，漂亮吗？”她欢快地转了一圈，脸上是满溢的幸福。

“你表姐回来啦，她不上班吗？”英子问。

“奶奶病情加重，她请假回来看看。”燕子回答。

“你又不扎头发，老师昨天才强调了，你不怕受处分吗？”英子问。

燕子诡异地笑了一下，说：“今天考试，监考老师是别班的，他们才懒得管，再说，我早有准备，”她抬起右手，手腕上是一根红色的头绳，“如果看到老师，我就马上扎起来。哈哈，谁也不能扼杀我爱美的天性！”

吃完午饭，英子在操场溜达了一会儿才回教室。

还没到门口，她就听到有呜呜的哭泣声和很多人说话的嘈杂声。

她走进教室，看到同学们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被围在中间的，是呜呜哭泣的燕子。英子向同学打听，得知燕子丢了她妈妈让她给奶奶买药的七元钱。

“我妈妈一定会打我的，我妈妈一定会打我的，我妈妈一定会打我的……”燕子脸上泪痕犹在，表情木然地重复着。英子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突然感觉手指被什么缠住了，她这才发现，燕子肩膀处的蕾丝外罩已经绽线坏掉了，她表姐送的这条裙子显然是旧货。

英子安慰了一会儿燕子，她渐渐平静下来。午休时间到了，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午睡。

英子打开语文书，看着书页中夹的七元钱，心里陷入纠结：

燕子的奶奶患病多年，花了好多钱，家里借了很多债，她妈妈为了照顾奶奶，不能出去挣钱，爸爸在隔壁镇的一个黑煤窑工作，工资很低，还很辛苦，也很危险。燕子是她最好的朋友啊，怎么能不帮忙？书上说患难之交见真情，难道我们的友谊还不值七元钱吗？可是，可是，我日思夜想的《红楼梦》怎么办？我也是花了一年时间才凑够了这七元钱呀？人性都是自私的，我有权利爱自己呀。如果我连自己都不爱，对别人的爱也是虚伪的吧？

英子把头从左胳膊换到右胳膊，又从右胳膊换到左胳膊，仍是睡不着。在她左前方，燕子趴在桌上，肩膀轻微地耸动着。

下午五点，考试终于结束了。

同学们都兴奋地大吼大叫，疯狂地把书和书包扔来扔去。

燕子坐在座位上没动，英子也坐在座位上没动。

很快，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散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她俩。

英子手里攥着那七元钱，内心还在挣扎。

燕子的侧脸在披肩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美丽而忧伤。

“走吧，英子！”那张脸突然转过来，笑意盈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英子有点手足无措，“嗯，嗯，那你怎么办？”

“就说实话呗，大不了挨一顿打，”燕子黯然，又强挤出笑容说，“没事的，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我之前很羡慕你，每天都能看到妈妈，可是你妈妈却总是打你，我妈妈很温柔，却又不在身边。这世间，就不能有一点完美的安排吗？”英子感叹道。

“我宁愿挨打，也不愿跟妈妈长年分离，”燕子说。

“很抱歉，我，我帮不上你，”英子吞吞吐吐地说。

“说什么呢？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已经感觉很幸福啦！你也没那么多钱，不用自责的。”

“我……”

“没事，到路口了，我要走啦！有空找你玩！”燕子飞一般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蓬蓬裙被灌满了风，像个热气球一样鼓起来。

英子茫然看着燕子逐渐远去的背影，攥着钱的手心汗津津的。小草书店就在几十米开外，她转头看着那块熟悉的牌匾，还有门前的那盆吊兰，它们散发出明亮的光，召唤着她。可是老爷爷的太师椅空空的，他去哪了？

“哎呀！”

燕子听到身后一声尖叫，接着是人摔倒的声音。

她转过身，透过刚刚过去的大货车带起的浓厚烟尘，看到一个女孩子趴在路边。她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

“英子？！怎么是你！”她惊呼道。

英子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灰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钱，钱，快点！”

燕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小小的纸卷，躺在车轮刚刚压过的地方。

她走过去捡起来，递给英子。

“你拿着，”英子没有接，仰起脸说，“给奶奶买药。”

“你从哪里拿的？”燕子问。

“我自己的。你快去吧，快六点了，药店快关门了。”英子低着头不看她，爬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英子，谢谢你！”燕子在后面喊。

“快去吧！”英子大声回答。她的膝盖还有些疼，但是心里很高兴。

英子感觉今天的小草书店跟往常有点不一样。太师椅空空的，硕大的黑边放大镜和泛黄的古书也不在椅子上。

她走进书店，看到屋里乱糟糟的，很多书本和货品都堆在地上。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靠墙的梯子上，伸手去够书架最高层的书。

英子正要开口问，段爷爷从屋里走出来了，“来啦！”他笑呵呵地问道。

“这是怎么啦？”英子问。

“哦，书店要关门啦！”老爷爷说。

“啊？为什么？！”英子问。

“为了生活呀！小妹妹，你还小，还不懂生活的艰难呀！”中年男子帮忙回答道。

“那我以后再也看不了书了，”英子难过地说。

“看书有什么用啊，还是早点挣钱吧，你不知道朱老板吗？你们学校旁边那栋豪华别墅就是他家的，人家小学没毕业，照样赚大钱。对了，以后，你可以过来理发，我们要改成理发店了，潇洒理发店，记得忙我推广推广啊。”中年男子说。

英子有些后悔把钱给了燕子，可是她不可能再去要回来，而且这个时间点，燕子早就买好药回到家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想最后再看一眼那本《红楼梦》，还有好多她喜欢的书，可是它们早已不在往常放置的地方，她又不可能要求段爷爷或者那个叔叔帮她找出来。看来，这个最后的愿望也实现不了了。

她绝望地准备离去。

“等一下，”段爷爷叫住了她。

她看到他抱着一个纸箱子弯着腰从屋里的小门走出来。

“给你的，”他笑呵呵地说，“快拿着，我快搬不动啦！”

“可是，可是我没有钱！”英子接过箱子，一眼看到躺在箱子最上面的，正是那个熟悉“月下读《西厢》”的封面，又惊又喜。

“不要钱，送给你的。反正店关了，也卖不出去。你是我见过的最爱看书的孩子了，好好看吧，回头要看什么书啊，可以来找爷爷借。”

英子感觉眼眶湿润、喉咙哽咽，只能不住地点头。

她抱着沉甸甸的纸箱，健步如飞地回了家。

1997年 6月25日

今天不上学，英子睡懒觉了。

“英子，英子——”清脆圆润的声音在叫她。

“咦，这是在梦里吗？”

她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阳光透过木质窗棂，在屋里洒下几道金光。

她揉揉眼睛，定了定神，发现床边坐了一个人。

“燕子，你怎么来啦？”

“找你玩呀！”燕子笑意盈盈地说，同时神秘地伸出一个拳头来，放在英子的手上。

“当——当——”

英子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纸卷躺在自己手上。

“你怎么这么快就有钱了，你告诉你妈妈了吗？挨打了吗？”

“没有，没有啦！我真是马大哈，昨晚回家在书包里又找到那七块钱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快看，我的《红楼梦》，小草书店老爷爷送我的。啊，生活真是太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