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没有一丝凉意,倒是秋老虎威风得很。知了伏在茂密的枝头,展开歌喉此起彼伏叫个不停,更增一份燥热。
姐姐用自行车带着我回家吃午饭,我坐在车后面顺着知了的叫声,寻找知了到底趴在哪个枝头歌唱。
不知不觉,已到家门口那条马路上。刚转弯不久,就看路上围了一大堆人,凄惨的哭声从人堆中央传出来。我和姐姐扒开人群,翘着脚向人堆里面看。
只见,胡伍跪趴在四岁的胡天赐身上,胡天赐浑身湿漉漉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胡伍不停地拍打着已经纹丝不动的胡天赐,悲痛地放声大哭。
“我的儿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到水里玩什么?我的儿呀……”
鼻涕、眼泪,涂满了整个面部,脏兮兮的。身上很旧的白色T恤早已湿一块干一块,有泪水,也有汗水,占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巴。胡伍捶胸顿足,悲痛欲绝,撼天动地,这里全剩下哭泣,也只有凄凄惨惨的哭泣声了。
不知道胡伍哭了多久,乡亲们拉起他,想让休息一会儿。任凭乡亲们使劲拉了几次,很难把他从天赐的身上挪开。有几次,胡伍似乎要被拉起来了,他突然拼命挣扎着甩开乡亲们的手,腿软塌塌地,随着身子又跪趴在天赐的身上,继续哭泣。
傻女人坐在一旁,惊恐地看着胡伍和孩子,不时用双臂挥舞着,发出很大的“哇阿!哇啊!……”的声音。
乡亲们走过来,想把傻女人拉走,她不让,一股蛮力推开拉她的乡亲们。不知道过了多久,傻女人突然又把天赐抱在怀里:“天赐乖,睡了……”。
乡亲们,终究无法把胡伍、傻女人从天赐的身上拉开,也就只能任由他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彼此陪伴。
胡伍,父母早亡,家境贫寒。身高1.65米,满脸的麻子,身材瘦小,老实巴交。八九十年代,靠着体力干活挣钱吃饭,四十岁的他,讨个媳妇自然是很难的事情。
从我记事起,他就成了我们村中的五保户,靠着乡里乡亲的接济过日子,日子过得平淡,得过且过。
有一天,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傻女人,笑呵呵地走到了胡伍的门前,对着胡伍笑,伸着双手,要吃的。
胡伍赶紧进屋,给她取了一块粗粮窝窝头,送给傻女人吃。傻女人笑呵呵地接过窝窝头,就吃了起来。那天,傻女人就待在胡伍家里,不走了。
胡伍连续几天做饭,与傻女人一起吃饭。
就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人说,傻女人成了胡伍的老婆了。傻女人说话不清晰,有点弱智,能听懂人话,也能给予简单的回应。傻女人会洗衣服,我们经常看到她端着衣服到村里的河渠边洗。
胡伍自从有了傻女人,整个人变得勤快起来,也开朗了许多。主动出去找活儿干,对傻女人也很好。转眼,用赚来的钱,把原先的牛棚般的草房子翻盖成两间砖瓦房,与傻女人过起了像模像样的日子。虽然贫穷,穿着也破旧,傻女人开心,胡伍也很知足。
胡伍白天出去找活儿干,晚上回家,他就会带着傻女人一起到村里面逛着。傻女人跟在他的身后,寸步不离,很听话,见人就“呵呵”地笑着。
大约过了两三年,傻女人怀孕了。不久,傻女人为胡伍顺产,生下一个男孩。
都说小男孩子长得不像胡伍,也不像傻女人,大大的眼睛,白净的皮肤,像极了上天派下来的可爱的精灵,惹人喜欢。
胡伍很高兴,顺着乡亲们的意思,给孩子取名:胡天赐。
胡伍和傻女人都很爱这个儿子,傻女人每天抱着儿子满村玩,胡伍跟着,一家三口也是其乐融融。傻女人带着儿子,遇见谁家有了好吃的,讨要一些,傻女人舍不得吃,留给天赐吃。
就这样,胡伍这个快五十岁的单身男人,因为傻女人的到来,因为儿子胡天赐的出生。日子变得越来越好了,他每日出去干活,更加起劲了。他说,他要更加努力地工作,把儿子养大,供儿子上大学。
胡天赐,很聪明,见到村里邻居,姐姐、哥哥,大娘、大爷、爷爷、奶奶等叫得甜甜的响响的,惹得全村人都很欢喜。
乡亲们说,傻女人竟然生出如此漂亮、聪明的孩子,真是喜从天降。胡伍中年得此佳子,从此必然好运转来。
那年,是一个夏天,傻女人带着四岁的天赐到河渠边洗衣服,天赐就在路边玩耍。突然,天赐不知道什么原因,滑进了河渠中。傻女人见状,哇呜地叫着,引来村中人救天赐。
天赐被救上来时,已经没有呼吸了。
傻女人浑身湿漉漉的,死死地抱着已经没有呼吸的天赐,坐在地上,满是惊恐。那天,胡伍出门干活,乡亲们找到他,告诉这个噩耗,胡伍当场就瘫倒在地。听说,是乡亲们把他抬回家的。
自那以后,傻女人彻底傻了,每天目光痴呆,抱着一捆枯草,坐在家门口,对着枯草,微笑着重复一遍又一遍:“天赐乖,天赐乖,娘带你去找好吃的,好不好?”
每次看到她,如此专注地哄着天赐——那捆枯草,伤感袭上我的心头。
胡伍,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出去干活。
乡亲们看他们日子贫苦,自发轮流给他们一日三餐送去吃的,像五保户一样接济着他们日常饮食。
不到半年光景,胡伍原先挺直的腰板弯了,人一下子老了很多。甚至走路都困难,需要拄着拐杖。
傻女人,日日抱着一捆枯草,唱着歌。天赐似乎从来没有死去,而是睡在了她的怀里。
这一年的冬天,一个漆黑的夜晚,呼啸的北风吹个不停。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有人喊:“胡伍家里着火啦……”
村民们顾不得寒冷,急忙穿衣服,提着水到胡伍家里救火。全村人一起行动,很快火被扑灭了。推开门,蜂窝煤炉子的火还在燃烧着,旺盛的火苗窜得很高,门窗关闭得很严实,胡伍和傻女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们的面部表情很安详,似乎还在睡觉,他们身上棉衣还在慢慢地燃烧着。乡亲们跑过去,拍打着唤着胡伍夫妇,只见他们被拍打轻微地晃动,人已经没有一点儿气息了。
村里人说:“天赐,这个名字起得不好。既然是天赐,上天还是要收回的。如果当初换个小猫小狗,很贱的名字,说不定天赐就能长大成人。”
次日早上,乡亲们用凉席子将胡伍夫妇分别卷起来,为他们举行了简单的下葬仪式后,就把他们夫妇与天赐埋葬在一起,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
下葬那天晚上,北风呼啸,寒风刺骨,竟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很快整个村庄都披上了一层雪白。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足足有三十厘米厚。乡亲们说,那是十几年难得一见的大雪。
次年春天,胡伍的房子就被推倒,腾出来一片空地。夏天来临,空地上长满了野草,茂盛的野草,有一米多高。
就这样,村中最后一个五保户,在八十年代末消失了。村里其他人的日子照旧,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不带任何修饰,平铺直叙讲出来给大家听。
从秋天到次年的夏天,整整一年,胡伍美好生活从有到无再到整个家庭的消失。一切好像来过,又好像不曾发生过。
我见到过胡伍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勤劳,努力,有媳妇,有可爱的儿子。但是,随着儿子一场意外离去,他整个人的精神支柱就塌方了。
这种悲剧,有点不可思议,可是,现实就是那么狗血,那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总也挥之不去,我又能咋办呢?
希望类似的悲剧可以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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