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八年,也许是我此生最糟糕的一年,灭门、丢身、小产,本应是美好的二八年华,却成了不可磨灭的梦魇。但这一切又能怨谁?那个冷酷阴狠的男人?可他从未逼迫,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当燕青心急地抱着我奔回教坊司时,我已昏死在半路,醒来已是第三日午时。只见赵元奴微闭凤目,单手撑着额尖,衣不解带地坐于桌案旁,尽显疲倦憔悴。
我轻唤了声“娘子”,她才缓缓睁眼,忽地浅浅一笑。是的,我没看错,她竟对我笑了。
“是你救了我?”我问。
她轻轻摇头:“前夜你出血甚多,险些丢了性命,余婆婆整晚为你施针,才止了血。只是…孩子没能保住。”
我下意识覆住小腹,轻轻扯了扯唇角:“他本也不该来这世上。”
在赵元奴的悉心照料下,半月后元气恢复大半。她告诉我,余清萍因救我耗损了过多体力,加之腿有寒疾,已数日闭门不出。
期间,大名府竟传了一些我和燕青的风言风语,闹得人尽皆知。按常理,教坊司的丫鬟不小心有孕,并非新鲜事,打了便是。问题是燕青被无辜地牵扯,他一向放荡不羁,即便有八张嘴也难以说清。而偏偏他的主人又是卢俊义,顷刻被推至风口浪尖。
听闻梁中书有意拉拢卢俊义,无奈他紧闭卢府大门,几番称病推辞,结交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当我将连夜缝制的羊皮护膝拿给余清萍时,她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于是便蹑手蹑脚地将护膝轻轻放在小院石桌上,正欲偷偷离开,被她冷言喝住。
“站住!去哪儿?”她的声音永远干脆爽利,从不拖泥带水。
我忐忑地伸手指了指石桌上的护膝。
她缓缓拾起,端详片刻:“缝得七歪八扭。”顿了一顿,才道,“女红不适合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
“什么?”我睁大双眼,吃惊地看着她。
她虽已为老妇,但内力深厚,武艺绝对在栾廷玉之上。若能得她指点一二,功力定能精进不少。我有些受宠若惊,使劲点点头,生怕她反悔。
“每日酉时至戌时,换了男装找我。”
自此,我开始跟着余清萍修习武艺,不论酷暑严寒,从轻功到点穴,她倾囊相授。我与她虽无师徒之名,情分却渐渐拉近。
端午盛宴后,我继续留意吴筠的一举一动,并未发现她有任何异常。我曾问过余清萍,为何要追查摩羯纹的来源,她只道是家事,不愿细提,我也不再追问。
余清萍分析,那个萧信甚是可疑,先是刻意结交梁中书,又在酒里下了寒食散,意欲何为,难以揣测。他是南来北往的客商,早已离了大名府,不知去向,也无从查起。
赵元奴对挡酒之事十分感激,又对我小产深怀歉意,将房内的麝香换成了清怡的檀木香,并执意与我拜为姐妹。除了余清萍,无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一切终归平静,再无事端。我在教坊司过了整整一年的恬淡光景,这种日子令我心生安稳,忘却了诸多烦恼。
有时练功累了,会和余清萍一同品茶闲聊,她讲的最多的便是东京的冤假错案或是悬案,独独不提私事。她时常夸我是个练武奇才,可惜是个女子。
风语过后,燕青每月都会来寻赵元奴,见了我权当无事,绝口不提那日错将他认成石秀的误会,好似一切不曾发生。
他虽被唤作浪子,在我看来根本不浪,反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同赵元奴的关系十分微妙,说是郎情妾意,又发乎情止乎礼,说是红颜知己,四目相对又饱含浓浓情意。我甚是不解,又不好多嘴去问。
宣和元年七月,是我来大名府的第二年,正年满十八。我以为这种平淡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却因一件大事掀起了风波。
燕青两月不曾来看赵元奴,引得她寝食难安,整个人消瘦许多。我于心不忍,瞒着她偷偷换了男装去卢府打探。
“卢员外私通梁山贼寇,已经下了留守司的大狱,燕青公子早被李固赶出卢府,不知所踪。”我向赵元奴一字一句复述着卢府小厮的原话。
她正拨弄的琴弦倏地断成两截,划破了纤纤玉指。
我忙用绢帕轻轻擦拭,劝慰道:“姐姐不必担忧,他可是燕青,心思灵巧的很,不会出事的!”
她神情怅然:“但愿他能躲过此劫。”忽然,她将我的双手牢牢扣住,“晴芷,你可不可以去一趟南郊的城隍庙?”
“南郊不是在城外吗?”我疑惑地问。
她沉重地点点头,娓娓道来:“那是我和他初见面的地方。我们曾约定,若日后无法相见,便将信物埋在城隍爷石像下的香灰里。你会武功,今晚能不能替我走一遭?”
“这…那我去找婆婆商量一下!”夜晚出城不是小事。
“不行!此事只能你知我知,绝不能让余婆婆察觉!”她慌忙将我摁住,阻止道。
我鬼使神差地应了她,并未惊动余清萍。大名府的城门日落则关,为了不引起注意,我换回了平日常穿的藕粉色齐胸襦裙,赶在日落前出了南城门。
我一向辨不清方向,明明按图索骥,仍找不到赵元奴所述的城隍庙。举着火折子的手酸痛不已,险些将她所画地图烧着,索性先吹灭了,踏着月色凭感觉寻去。
忽听身后传来细碎轻巧的脚步声,我纵身一跃,藏进了一旁的杂草丛中。借着草间缝隙一看,怎么是她?
薛茵着了一袭藏青色窄口罗袍,女扮男装地出现,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
约一盏茶后,一黑衣男子悠闲而至,靴底厚实沉重,显然功夫深厚。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长相,又大吃一惊。
只见薛茵单膝跪拜,右手浮于胸前,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萧信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背着双手,二人的关系更像是主仆。
他们不是宋人?大名府与辽国最近,看薛茵所行之礼,难道是辽人?
我猛地想起去年的中书宴,薛茵怎会未卜先知酒中有寒食散?辽人比宋人更喜欢用带摩羯纹图案的物件,吴筠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薛茵,那些器具是她送给吴筠的。将所有事件悉数串联,终理清了一些眉目。
这时,黑云遮住了月色,一阵强风席卷,刮得树枝张牙舞爪地乱颤。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猛地响起一声闷雷。
“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一惊。
“谁?”薛茵敏锐地走向我藏身之处。
我迅速起身,脚尖轻点,施展轻功向身后飞去。薛茵亦轻盈一跃,同样施展轻功将我拦住,伸手一掌打向我的右肩,被我避开。
“你全听到了?”她一改往日的温柔,面目狰狞。
“我听不懂契丹话!”刚说完,才觉失言,捂着嘴道,“我…我根本不懂你们说的什么!”
“我有要事,不能停留,快些解决了她!”萧信低声命令,随后甩袖离去。
“是,属下遵命!”薛茵眼中透着杀戾之气。
她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径直刺向了我。倾盆大雨如瀑布般而至,从头湿到脚心,身子不住打着寒战,还要抵挡她的致命攻击,几十个回合下来,我有些吃力。她丝毫未受雨水影响,剑法细密如发,使我分辨不清。
我的武功虽有些长进,仍差些火候,小产后身子也大不如从前,渐渐有落败的迹象。
“铛~”跨在背上的锦袋绳索被她的剑气斩断,火折子、地图,还有那柄断梳纷纷散落,沾满泥水。
我一时心急,弯腰去拾断梳,反被她一剑划伤手臂。须臾间,她一脚踢中我的小腹,我体力不支,趴在泥泞的雨地中。
“这梳子对你很重要?是与你珠胎暗结的那个男人送的?”她缓慢抬起右脚,覆在梳子上,用力一碾,断梳再次断得稀碎。
“不要!”我哑着声音痛哭起来,狼狈至极。
薛茵将剑尖抵在了我的咽喉处,狠狠地说:“我本不想伤你性命,只是借你腹中胎儿削弱梁中书与卢俊义的关系。明日他便被梁中书斩首,没人救得了他。而你,真是可怜,死到临头那个男人也不曾现身。”
我费力地启口:“原来你们想取大名府!”
她昂起头冷笑道:“你总算不傻,可惜知道的太晚了!我这就送你下阴曹地府,让你同那未出世的孩子团聚!”
她嘴角微微一撇,扬起剑柄,砍向我的颈部命脉。
我这就要死了吗?阿晴,我好想你,想求得你的原谅,想再和你坐在祝家庄的城垣上看日落,想亲口听你说说心里话。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我慢慢合上双眸,犹如待宰羔羊。
“啊?什么人?”忽听薛茵一声尖叫,“当啷”一声脆响,是剑落地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正见薛茵捂着流血的手腕,疼得已提不起剑,其脚下躺着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这…这不是他的匕首吗?
不知何时,十步以外已立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躯,身穿茶褐色攒线绸衫,腰系绯红色缠袋,脚穿踢土皮靴,背着衣包,左手提一条短棒,右侧斜跨一口腰刀,头戴白色箬笠,一言不发地任由雨水吞噬。他的笠沿压得很低,看不清容貌。
薛茵强忍手腕的疼痛,吃力地捡起软剑:“哪里来的不要命的莽汉?敢多管闲事?”
男子缓缓抬头,眉角紧蹙,面露狠辣,声如洪钟:“梁山,拼命三郎石秀!”他看了看受伤的我,眼神愈发凶狠,“我的女人,旁人动不得,否则杀无赦!”
薛茵顿显惊慌,假装镇定道:“你是梁山贼寇?”倏地,她强行拽起地上的我,用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脸色阴险,“放我走,不然她也别想活!”她扬起下巴,冷冷一哼,“你的孩子已死在我的手里,今日也要赔上自己女人的性命?”
石秀猛地一颤,紧咬牙关,狠狠道:“我平生最恨被人威胁,尤其是女人。我数到三,你若不放手,要你命丧黄泉!”
薛茵一脸轻蔑不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救她?”话音刚落,便应声倒地,动弹不得,眉心多了一处极小的针眼。
顾不得手臂的剑伤,我疯魔地拾起地上的断梳碎片,无助地嚎啕大哭。
石秀俯身解下他的箬笠,拨了拨我湿透的秀发,系在了我的头上,自责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顿了顿,赌气地扯过他的左手,张开嘴重重咬了下去。许久,才肯松口:“为何每次救我的都是你?为何你总是阴魂不散?”说完,再次泣不成声。
他未再言语,将我紧搂在怀。
我终想起赵元奴的托付,抹了一把脸颊的雨水,止了哭泣,问着他:“这附近是否有个城隍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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