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装修和写字楼的办公室一样,简单敞亮以及大面积的白色。正对大门的地方是五台连坐的电脑,每个座椅上都放有一个凹陷的靠枕,使用它的人一定很久都不会站起来走动。客厅里还有一个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五官被妆容粉饰得很突出,算得上漂亮,却也看不清实际的面貌。她坐在沙发靠近阳台的位置,昂起下巴瞅了眼韩懿,继续面无表情地玩耍手机。
“找Googoo的话——”那小伙子多动症般搓揉双手,忽然想起了问题的顺序,“请问你是——”
“我是吴蓶娜的老师,她……”
“老师好!”小伙子握住韩懿的手上下摇晃,没等他回过神就又松开了。
“……她下午没来学校。”
“是吗。”小伙子惊讶地说,笑脸相迎的样子却一点也不惊讶,“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故作老成地笑道,“年轻人就是这样。”
“那她在这儿吗?吴蓶娜。”
“你说Googoo啊。她在啊,直播呢。”
“在什么?”
“直播。”
“她在哪儿?”
沙发上的女孩抬头望向提高音量的韩懿,这是一种来自成年人特有的权威。家长以这种语气命令孩子,老师以这种语气命令学生。
“这边。”小伙子麻利地把韩懿带进里屋,“别讲话。”他小声说,轻推卧室房门,暧昧的光影犹如烟雾泄露,“你看,直播呢。”
一个女孩坐在电脑前,花枝乱颤地放声大笑,仿佛被屏幕的荧光所蛊惑;后面有道帘幕,上面悬挂毛绒玩具作为装饰。韩懿还想再多看几眼,却被那小伙子带了出来。
“别打扰,”小伙子得意洋洋地嬉笑说,“直播呢。”
“她一直在这儿?”
“还有十几分钟就结束了。”
“所以你这里是……”
“先坐吧。”
韩懿几乎是被推倒在沙发里,他和靠窗的女孩隔了一个空位,像是两个等车的陌生人。那女孩把腿翘起来,在肢体上又和韩懿拉开了些距离,她踩着长筒靴,白色的线衣上一串银色的项链耀眼夺目。
“赛博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公司?”韩懿左右看了看,“麻烦再说遍名字?”
“赛博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小伙说着,不愿停歇的两双仿佛在描绘一个科幻的世界。
“赛博坦?不错的名字。”礼貌的客气后,韩懿问道,“请问这家公司的负责是——”
“噢!”小伙挺直了腰杆,眉飞眼笑地说,“我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
韩懿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的女孩,想予以求证,可别人连头也不抬。他只好又看向对面那个信心十足的小伙子,带着敬佩而又欣赏的笑容,即便这让自己很难受。
“那么,这是一家公司……”
“是的,一家公司。”小伙子兴奋地说,“写字楼太贵了,也用不了那么大的面积,就租了这里。”他张开手臂,“把两个卧室和一个书房装饰一下,就有三个房间可以用。”
“你一个人做这个?”
“一个人。”小伙子说,“大学就开始筹备了,又不想去上班,所以就——”他挠了挠后脑勺,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你是什么时候毕业的?”
“去年。”
“公司什么时候开业的?”
“年初。”
小伙子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伟大而辉煌的创业梦想,韩懿这才意识到教师这个词在他思维里是没有意义的,他看见的是一个自由市场,一个存在交易和客户的地方。他把韩懿带到客厅外的阳台,双手叉腰,面朝霓虹闪耀的城市。
“夜景很好吧。”
“很好。”
韩懿向前一步,原来黑夜也是五彩斑斓的,如烟雾缭绕的光芒在暗云中膨胀。远处,绿色和蓝色的镭射灯切割夜空,又仿佛在向深不可测的宇宙释放危险的信号,等待外星生命的回应。河堤边的光带延绵不断,犹如颜料漂浮在石油般的黑色水面上,摇曳着,流动着。
小伙子仍旧喋喋不休地介绍公司业务,他沉浸在其中,似乎把韩懿当成了演练的对象。合作的机构,承办的活动,广告的收入,艺人的能力……
“艺人?”韩懿提出疑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小伙露出得意的笑脸,朝客厅使了个眼色,“她也是公司的艺人,漂亮吧。”
“吴蓶娜呢?”
“还没签约。”
“签约?”
“放心吧,收入肯定是有的,但和签约的比起来,提成就没那么高。”他又示意韩懿去看坐在沙发上的女孩,“签约的,不错吧。”
“那么,”韩懿愿意配合小伙的精明,“什么艺人呢?”
“什么艺人?”小伙自负地笑起来,“艺人当然是要包装啦,会点唱歌,会点跳舞,然后交给公司培养。”
“所以,到底是哪方面的艺人?”
“粉丝需要你是什么艺人,你就可以是什么艺人。但不管是哪一种,我保证,都可以赚到钱。”
“那吴蓶娜是哪一种?”
“Googoo啊。”小伙思索片刻,“这不还没签约嘛,资源分配当然要合理安排啦,如果没有创造利润的价值……”发现客厅里的女孩正在听自己的谈话,他稍作停顿,“商业就是这样,有钱赚,赚快钱,这不就是网红的终极目标嘛,哈哈哈哈!当然还有实现人生价值,展示自己,21世纪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明白了。”
这才本世纪初而已,某种超脱现实的虚幻感宛如通过神经传输般导入韩懿的大脑,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来分析现在的状态。杂乱无章的信息线团般纠缠了韩懿的思维,一遍又一遍地过滤刚才的对话,却始终看不透隐藏的结论。他走进客厅,小伙则留在阳台接电话。
韩懿无所适从地和沙发女孩共处一室,他站在屋子中央,在茶几和电视之间。一言不发的女孩忽然抬起打量韩懿,她面无表情,似乎在适应一个不速之客。
“嗨。”
“嗨。”女孩回应道。
“在这里工作?”韩懿尴尬地问道,想从这里逃走。
“是。”
“还好吗?”
“还好。”手机信息通知一响,她便又低头了。在韩懿心觉焦躁的时候,女孩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无聊啊。”
“请问,”小伙子从阳台走进来,合上玻璃推拉门,“老师,你是哪个音乐培训学校的?”
“我?”韩懿以为对方知道,“四中的老师。”
“高中老师?”小伙大惊失色,“Googoo还是在校学生?”
“你觉得呢。”
“我以为你是她音乐培训的老师。”小伙慌忙地说,“我们是合法注册的正规公司,吴蓶娜是自己招上门来的,她说自己在学音乐……”
“我知道了。”韩懿冷淡地说。
这时,吴蓶娜从卧室走出来,一手搂着校服,一手提着书包;她看到韩懿,便惊恐地愣在原地。
“四中的老师!”小伙殷勤地介绍说,就像韩懿是初来乍到的一样,就像和吴蓶娜是初次见面的一样,“老师喝杯水吧。请问贵姓呢?”
“走吧。”韩懿劳累地说,抬头纹把前额的皮肤推挤得黯淡无光。
“去学校?”吴蓶娜胆战战兢兢地问,沙哑的声音颤抖不已。
“不。”韩懿笑了,心有苦衷的他没有任何责备,“送你回家。”
当他们离开时,韩懿看见沙发里的女孩投来异样的目光,那是种孩子似的天真,一种犯错后乞求原谅的忏悔。韩懿恳切地点点头,同吴蓶娜一起离去。在下降的电梯里,他们各自沉默,然后走出小区大门。
舒薇恩焦急地跑过来,正欲开口,便看见韩懿在吴蓶娜身后摇头。她疑惑不解,吴蓶娜一言不发地耸肩垂头,像只受惊的动物般可怜。在学生家楼下,韩懿骤然开口,他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于是尽量放缓语速,“明早别迟到了啊。”
微弱的关切在黑暗中仿佛一团温暖的火焰,燃起一片光亮。吴蓶娜像是嗯了一声,可韩懿和舒薇恩谁也没听清,也许是秋风吹过了耳朵。她抱起校服,跑进单元门,不见了。
细细蒙蒙的雨雾宛如空气中孵化的蜉蝣,朝生暮死的飞虫,它们繁殖,它们灭亡,它们不复存在。韩懿穿越车水马龙的街区,来到河边,走上堤岸。暗黑的夜风冷得让人寒颤,河对面那片五光十色的霓虹,是多么迷幻。他忘记身旁还有个人,影子般沉默寡言。
“我没见过她那样,很开心的模样。”
“吴蓶娜?”
“她在一家公司做直播。”
“网络主播?”
“对啊。”韩懿的疑惑的语气仿佛刚知道这个消息,“你觉得奇怪么。”
舒薇恩没有回答,她的担忧转移了对象;韩懿没有察觉到,他的精神失去了方向。从黑云降落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击打两人的身体,大厦的外墙和楼房的屋檐,水流蜿蜒而下浸泡整座城市。他们是分处两个世界共享一个空间的生物,一位不知丢失了什么,一位不知在寻找什么,穿透彼此而有所感觉,却无法看见。
“教室就像一个举行葬礼的教堂,我们则是无能为力的牧师在安慰他们的痛苦,而孩子——没有灵魂的傀儡。”
悬挂在黑夜中的巨大电子屏幕宛如神迹,紫色、粉色、蓝色,光源交融雨雾,氤氲飘渺。两人孤独而憔悴的脸庞在坚强和脆弱间负隅顽抗,雨水一滴又一滴地从眼眸滑落,他们还是不肯向自己投降。日文,英文,中文,俄文,韩文……多国文字在屏幕上交替出现,幻化为几何图形再逐个消失,最后显示出一个巨大的立体人形。雨水吸收了魅惑的光芒不停地映射在韩懿和舒薇恩的脸庞,商业广告周而复始的播放。
雨水散发寒气,依附在玻璃玻璃窗上,以降低温度的方式入侵室内。手机屏幕的荧光把吴蓶娜的脸颊照成了苍白的面具,她很想闭上干涩的眼睛,现在几乎半睁着等待回复。
睡着了?
没有。
我刚才不方便。
今天老师找到我了。
谁?
韩懿。
他怎么知道你在那儿?
应该是我妈说的,没多问。
他去你家了。
是。
他骂你了,还是……
没有。
别管姓韩的,他就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蠢货。今天直播怎么样?
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吴蓶娜思忖着,轻巧按键比刚才打字要慢——韩懿像是个好人。可她没有发送,而是点击回删把输入框里的字抹除,恢复到空白。还可以——她写到,然后配上一个调皮的表情符号。
陈世哲开心地笑了,蜷缩在被窝里眼角的泪痕依旧潮湿。手臂和和大腿疼得发胀,脱衣服的时候他检查过了,深层的血红仿佛要从表皮的淤青渗透出来,今晚又只有侧着身子睡了。他们又聊了几分钟,在安心的晚安中告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