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十七
蔡文姬归汉时,已在胡地住了十二载。她始终记得离开大漠的那一天,日落黄昏,大漠的尘烟旋风般扬起,遮住了天边那抹还未散尽的红,也遮住了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家。她是汉人,却要将这大漠荒芜之地认做家,只因这里有对她极尽宠爱的丈夫,有两个可爱的儿子,还有她十二载的年华。然而此时,这一切离她越来越遥远,直至模糊不见。她要回到思念多年的中原故土了,那片她长大的土地,是自当初被匈奴人掳掠而走后,就再没见过的土地。
她盼了那么多年,竟真的盼到中原的使臣来胡地,说曹操要接她回故乡。故乡,这是日夜萦绕于蔡文姬脑中的两个字。还记得当年被匈奴掠至此地,她以为此生再无望归去。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那时她只想如此苟且着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来日方长。而今她终于可以再回到那片有山花烂漫、青峰碧水、鸟语啁啾的故土。可是大漠,还有她两个年幼的孩子。去留两情都难陈啊。只是,她终归还是回了心心念念的汉地,唱着“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
回到汉地后,曹操做主让蔡文姬嫁给董祀。董祀是曹操的一个屯田都尉。二十几岁的倜傥才子,正值玉树临风之年,风华正茂、前程无量。他仕途走地平顺,又通史书、懂音律。如此有为的才俊少年郎,不知是多少闺秀们的梦里人。他也得意于自己的相貌才学,想娶一位琴瑟相合的名门小姐,尽情挥洒这诗酒年华。但是曹操赐婚,命他娶胡地归来,已是三嫁的蔡文姬。
曹操虽点了鸳鸯谱,无奈两人却一个抗拒、一个将就,难成佳侣。此时的文姬尘霜满面,又年长董祀近十岁,纵然其才名世人皆晓,可这并非是董祀心仪的妻。无奈丞相令已下,董祀虽百般排斥也只得迎娶文姬入门。他敬重文姬的才华,却不爱。男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爱的都是清纯可人、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姑娘。怎会爱一个眼睛里写满过往沧桑,身形与容颜都不再姣好的女人?于是,他只当是奉丞相之命,把一个身世可怜的才女养在家中。平日里,虽也相敬如宾,他却从不当她是自己的妻。
还好,文姬也从不要求董祀像一个丈夫那般宠爱她。她早已过了妄图以容貌赢得一个男人的年纪。胡地归来的她,看惯了人世的离合悲欢。此时望着早已满目疮痍、物是人非的故土,她只想有一个家。董祀官职尚可、置有家产,于她而言这是个好归宿。她想,若能如此将就着活下去,了尽余生也罢,再不敢奢求相守一生的爱情。她的心,也早已被大漠的风吹得支离破碎。余生,这颗心怕是只能留给她舍在胡地的两个的儿子身上。
即便如此,生活还是没有放弃对这个女人的折磨。或许是因为家中事烦忧乱了心智,或许是因为军中确遇到难解之事,她的男人董祀犯了罪,这罪若依了曹操的军令则当斩首。军法无情,曹操一纸文书批下来,这男人便要与她阴阳两隔。她没能像一个妻子那般好好爱他,却也不想他死。于董祀,文姬是感激的。半生漂泊,终归故土,是董祀给了她一个家。董祀亡,这个家也亡了。终归,这是她的男人,她要救他。
来不及梳妆、顾不得换衣,蔡文姬就这样带着连日的倦容、披着散乱的头发来到曹操的军营。士兵告诉她,曹操正在宴请宾客,此时传她进去是为了让在座宾客看看蔡文姬这个传奇才女的风姿。文姬进门,未顾及身边几十宾客,只是慢慢走到曹操身边,跪在儿时的友人前,求他放自己的夫君一条生路。曹操看向面前跪着的文姬,衣衫不整、发丝凌乱,似是已多日未曾梳洗。面容却如深秋的湖水般,寂寥中却透出撼动人心的力量,还带着一如往昔的沉静与美好。
半晌,曹操道:“可是文书已然送出,又怎追的回呢?”文君猛地抬头,道:“丞相有指挥千军万马,手下又怎缺救人的一卒一骑呢?”那双眼睛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沉默却坚定。他还记得当年的眼眸,美丽灵动流光溢彩,花月正春风;而今眼波沉静,是月下浩渺的江水。她不再是长安城那朵绚丽的花儿,她是雪天里幽远的白梅香,安静得如此美好,却惹人挂念、牵人追寻。也罢,曹操知她从小有辩才。但愿这回遂了她的心意,可以弥补一点那十二载煎熬的大漠春秋。
董祀回家了。文姬从他不待见的妻变成了他的恩人。他开始关注身边这个清纯不再,却秀美依旧的女人。他看着她沉静的眼波,看着她嘴角弯起时温婉的笑容,看着她站在窗边时端庄秀丽的身影,心慢慢就安静下来了。从此时光悠长而温柔,他竟不愿再去理会外面花花世界的喧闹,而只想和文姬呆在一起,哪怕只是帮她整理《悲愤诗》的书稿,或是听她奏《胡笳十八拍》。
他的依恋和爱也唤回了文姬留在胡地小儿身上的那颗心。她试着将过往藏在心间,做这个家里贤惠温婉的夫人,虽不能如当年初嫁般羞赧又满怀憧憬,却也愿意温柔待她的夫君,为他诞育后代,与他举案齐眉。或许爱情最美好的一刻,便是双方都发觉彼此才是自己终将珍惜一生,眷恋一世之人。只是他们的爱情,发生在婚姻之后。
如董祀一般,经历了坎坷遭遇、飘摇过往的男人,更懂得怜取眼前人。而终之一生,我们本也可以爱上许多人。这世上其实没有那么多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故事。只要我们始终保有爱人的能力,性情又足够聪慧,这一世便可爱上不只一人。文姬是如此。年轻时她爱学识渊博、精通音律的公子,走过半世沧桑后也依旧会为一个学贯古今、又可与自己琴瑟相合之人而心动。人活一世,我们爱的是一类人,而可以不只是某一个人。于是文姬在三嫁之后,终又可与心动之人举案齐眉。
二人便如此在长安城的家中过起安静平和的日子。只是偶尔晃神、眼波流转间,董祀还是看出了文姬眼中的疲倦。一生三嫁,半世坎坷,曾被人侮言克死夫君、又遭世人诟病说她为匈奴生子。董祀知,她早已倦了。而他,只想给她后半世平和的幸福。于是董祀辞了官职,弃了富贵荣华,携文姬居住于洛水畔。这里山青水秀、民风淳朴,他可以和文姬在这里共度余生欢好,护她半世安稳。
洛水畔,日光晴好、碧波温柔。落叶打着旋儿停在水中,随波去往风光更旖旎之处。秋花映在水中,素净的花色,在江水间荡漾流转。文姬不曾想过,她此生还能过如此平静美好的日子。平素里,她是他的温婉贤妻,为他整理书卷、浆洗衣物,闲来也会再吹一段胡笳怀念自己远在大漠的幼儿。
后来,董祀把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改成了汉曲,唱和时可有胡笳与汉琴共奏乐。于是她再次吹奏胡笳时,董祀会执汉琴相伴。正是因着他的改编,文姬的诗词才得以在中原之地流传,而董祀是用胡琴和筝演奏文姬诗词的第一人。他也是才华横溢又极通乐律的风雅之人,他钟爱文姬的才情,也愿意亲自为心爱的女人改编乐曲,让她卓越的诗文得以流传后世。如果这可以慰藉她念子之痛,那他则更是宽慰。
文姬感念董祀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在洛水畔做了他温婉贤惠的夫人。沧桑历尽终得安稳,尘沙过尽得与君欢。得此似水流年,唯有感激上天,感激身边的夫君。她为他生了一男一女,与他在江边享齐人之乐。每日临水照花,登山作文,抚琴吹曲,唱和诗歌。这是上天赐予他们,最美好的年华。
终有一天,尘沙过尽。你的笑容,是汉地最温柔的风,吹散了大漠的凛冽,吹走了命里的哀伤。于是我也愿意对你笑,如长空秋水般美好。风吹过,水流转,谢谢你给我这半世最美的时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