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絮语

作者: ChrisQIU | 来源:发表于2018-12-01 15:54 被阅读37次

    夜长,于是我拿出手机,在社交软件的签名栏里写上:“求留宿两天,我不是坏人(调皮的表情)”

    我的照片很帅,我是故意如此,否则社交软件上不可能会有女孩搭理我。

    两天后,我收到了回音。照片里那女孩抱着一只棕色的小熊,咧开小嘴露出两颗虎牙,眯着眼睛笑得十分开心。她并不浓妆艳抹,而她照片的画质也并不如镀了一层瓷似的失真,所以我很信任她,至少她不是什么娱乐公关。

    她主动给我发消息:“你找地方住?”

    我回:“对啊,你碰巧有地方?”

    她回:“是的,我一个人住。”

    语气不甚亲切,就像在商谈。而我的初衷并不是商谈,实际上我也并不是真的要找地方住,只是想体验一下和能答应这种要求的女孩无条件住上两天是种什么感觉。此举完全类似于钓鱼,只是想等待罢了。

    于是我回:“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出来见一面?”

    她过了两天才回复:“星期六吧,星期六我有空。”

    于是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了星期六见。


    在经历了那一切后,我找到女友,正儿八经地对她说:“对不起,我必须要离开你。原因是你实在是太无聊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无聊,所以我要离开你,我宁愿去找妓女都不愿意再见你一次了。”其实我的女友并不无聊,她会作画,会盆艺,会发掘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事,然后把再那些小事加工成一段难忘的经历。这个女子简直是无聊的对立面,但我就是觉得她无聊。

    听完我的话后,女友面对着窗台背对着我,身体起伏,呼吸急促,双眼紧闭,牙齿紧咬,努力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试图吞下这块巨大的,黏糊糊的痛苦。

    但是她没有吞下去,这次没有。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挣扎后,那痛苦最终还是彻底占有了她娇小的身躯。她直直地倒了下去,僵硬的身体将瓷砖地面撞出了一道碗口大的裂缝。那裂缝从此就一直留在了那儿,无论我采用什么掩盖的方法都无济于事:我若是更换,新的瓷砖总会在我不知晓的时刻偷偷开裂,裂痕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我若是铺地毯,那地摊就会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撕成碎片,就像家里突然进了一百只老鼠;我还试图使用盐酸将那裂缝消解掉,但那次我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还灼伤了我的右手背,难看的疤痕直到现在都还存在。

    三天三夜过去了,倒地的女友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医生无法诊断出她的病情。医生说,这病例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病人有呼吸,有思维,有心跳,身体的任何机能都完全和一个正常女人休眠时的状态一样。但他们就是叫不醒她,电击也好,服药也好,抽打也好,无论怎么做她都只是死死地躺在那,平稳地呼吸着。他们只是建议我把她领回家,像照顾植物人一样照顾她,说不定有一天会恢复原状的。

    但我知道事实不是如此,她已经被痛苦占据了,再也不会恢复原状了。


    社交软件上的虎牙女子真有虎牙,但和照片想去甚远。

    照片真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它能将一个人的心情和当时的环境给融合起来,再把那些东西藉由模特的音容笑貌刻画在一方不大的空间内,经过多种修饰后,观看的人就会不禁产生想要膜拜的冲动,就像第一次观看电影的老年人一样。

    我知道这一点,她也显然知道。但我们对此都心照不宣,这是社交软件的潜规则。

    那次的约会完全由她主导,她带着我去了一家很隐蔽的餐馆,那餐馆悄悄地缩在一片巨大的,混杂交错的排水管道中,油腻腻的门边停着一辆老旧的摩托车,那估计是上世纪的产物。

    这家店里只有三张圆桌,每张圆桌配三把残缺的塑料小凳,一个老旧的电风扇挂在斑驳的墙皮上呼呼送着湿热的风,一个老板模样的大汉,穿着白汗衫,正坐在柜台后面对着瓶子吹啤酒。见我们来了,他赶快起身。

    “老样子?”他问她。

    她点点头,于是把我领到了最靠里的那个圆桌旁。我们坐下,塑料小凳发出刮擦地面的吱呀声。

    老板给我们端上来了两笼包子。乘包子的木制笼屉周围全是没清理干净的油渍,一块块像突发了某种不知名的传染病。我倒是觉得这十分正常,这样的店里也只能出现这样的容器。我问她:“这包子里是不是包着人肉?”

    “想什么呢,这是正宗的叉烧包,好吃得要命。”她将半个拳头大小的包子一口吃掉后,边咀嚼边说。

    我吃了一个,味道果然不错。但人肉包的味道也可以不错。

    她吃得狼吞虎咽,丝毫不在意这家店里的糟糕环境。身形庞大的老板坐在柜台后继续喝啤酒,时不时打出一个湿漉漉冒着泡的饱嗝。

    那顿饭她吃了十个包子,我只吃了两个。

    走在路上,我问她:“你好像和那家店的老板很熟?”

    她若无其事地说:“是啊,我现在是他的常客,他曾经是我的常客。”

    我没说话,只是往前走。

    她继续说:“你和他其实很像的,你们是一类人。”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老板的模样:矮胖,敦实,脸盘宽大,手臂粗短,看上去简直可以一口吞掉一整只火鸡。我不太记得他的神色了,但我记得他的声音十分粗扩,说起话来简洁又明了。还有那啤酒和饱嗝……我和这样的人是一类人吗?

    她盯着我苦想的模样顽皮地眨了眨眼,仿佛已经看出我的困惑,但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还不打算给我解释。


    我照顾着我的女友,每天早中晚三次为她换上吊瓶里的营养液,又帮她擦拭身体,帮她清理口腔,帮她换个睡觉的姿势。虽然知道她是被痛苦给占有了,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我还是会不小心把她当成仅仅是睡着了而已。

    给她擦拭身体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触碰到她肢体的弹性,闻到她身体散发出的隐隐的体香和肥皂的清香。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不是在为一个病人擦拭身体,而是在为一个情人脱去衣物。有时候我甚至还会激动起来,血液流动速度加快,分成两股直冲向我的脸和生殖器,我红着脸,喘着气,陷入她这股令人心醉的芬芳的生命力之中。我能感受到她的爱和恨,她的情与怨,她的悲与喜,但却并不尖利,就仿佛用手拂过一排刀刃似的畅快。我往往会在擦拭她身体的时候突然停下来,面对着她的裸体陶醉很久很久,直到看见她手上缠着的那些医用器械才能回到现实中来。

    我知道生命力正在从她的身上蒸发。那些生命力逃离了驱壳的束缚,获得了赋予万物生命的自由。

    我们窗台外的那盆死去很久的天竺葵,竟在她躺下后的第三天恢复了红艳艳的色彩;我从菜场买回来的瓜果蔬菜,一进我的家门就会突然初生似的焕发出莹莹光彩,吃起来当然也汁液丰富,甜美无比;有一次,当我将一条被剖了内脏的大鲤鱼提回家准备红烧时,那鱼竟然又摆摆尾,重新开始在袋里游动了起来。

    我知道这些都并不是魔法,而是她,我的女友,从那具被痛苦所占的躯体内释放出来的生命力。


    一进门,她就扑进了我的怀里,随后抬起头就要和我接吻。

    我条件反射地推开了她。

    她后退几步,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简单地扫了一眼她的住处,霎时间感觉又回到了那个肮脏的包子铺,老板打饱嗝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是一个单间,斑驳的灰墙上没有任何装饰,一张铁架床摆在角落里泛着银光,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大吊扇,正悠悠地旋转着,搞不清那到底有什么作用。

    见我无动于衷,她老练地收起人造的激情,绽开一个微笑,耸了耸肩说:“那么你先坐会儿吧,我去给你泡咖啡。”

    我成了她的客人。

    这也难怪,能在社交软件上主动给陌生人提供住处的还能是怎样的女孩呢?我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她泡了杯速溶咖啡,用小铁勺搅拌着端到我的面前。

    我说了声谢谢,轻轻喝了一口,那咖啡有股中药的味道。

    她安慰似的说:“不急,慢慢来,我有的是时间。”

    我觉得十分败兴,于是起身要走。

    她也没拦我,只是说:“要走了?”

    我说是,然后拉开了她家锈蚀的保险门。走之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正舒展地躺在那张铁架床上,一副十分安详的样子。她似乎早已见惯了我这样的客人,又或者早就料到了我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说我和那老板很像,难道那老板也有过和我有相同的反应不成?

    那天傍晚,我给她转了账。她好歹陪了我一天。


    女友正一天天枯瘦下去。

    她的眼窝深陷了,头发掉光了,嘴唇褪色了,肩膀干枯了,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太婆的模样。

    但她的生命力却依然汩汩地往外冒着,窗台上的天竺葵也依然红得耀眼。

    她的父母来过一次,进门时他们提着两罐炖好的甲鱼,说是要给她们的闺女好好补补身子。

    我告诉他们,他们的闺女已经丧失主动进食的能力了。

    她母亲把甲鱼墩在桌上,匆匆走进她所在的卧室,见到了她的模样,呻吟一声,捂着嘴倒退着靠在了墙上。

    她父亲充满怨恨,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他认为他女儿之所以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全是我的过错。

    我愿意接受他的谴责,但那并非发自内心。

    我无法遏止地认为现在的局面完全是她咎由自取的。我与她本来就没什么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可言,我的行为也并没有超出任何正常人的底线,对此她可以离开我,可以责骂我,可以变成植物人,但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

    但我还是想接受她家人的责罚。我想起了她站在窗边,试图努力吞下一整块痛苦时的情景,心里不禁觉得非常难过。

    看着女儿枯槁的形容,她父亲控制不住了,朝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骂,受到香烟污染的唾沫星子不断喷洒在我的脸上,但我没动手擦拭,也没动嘴抗议,只是垂着头听着他骂,直到他骂得头晕目眩,不得不用手肘支撑着墙壁休息为止。

    她母亲的泪哭干了,于是上前挽着她的丈夫,凄惨地走开了。离去之前,她用红肿的眼睛逼视着我,用一种不太应景的语气说:“我的女儿,就当是成了你的陪葬品吧。”这不像是一句威胁,倒像是一种安抚,一种疏导,一种揉碎了灵魂后的慈悲。

    大门关上,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友,眼里涌起温暖的泪水。你真的是我的陪葬品吗?我死了吗?我无声地问她。

    餐桌上,她父母带来的炖甲鱼又活了过来,在漂着人参的汤里扑打着四肢。


    孤独难耐,女友的信息一条条地发来,我不予理睬,却给那虎牙妓女发去了一条信息。

    她回得很快,我们约好,在她公寓门口见。

    我心潮澎湃,激动着,颤抖着,巴不得立马就能见到她,然后一把将她拢进怀里,疯狂地亲吻她,然后再幸福地和她缠绵整夜。我就像一个正在奔赴圣地的朝拜者,心中除了目的地外别无他物。

    可当我一见到她,精神就顿时萎靡了。

    她穿着一身跳芭蕾舞的白色蓬裙,脸上烫伤一样黑里带红,头发向后扎起,见到我后只顾着咧嘴傻笑,就像一个年轻的老太太。

    我问她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她动了动身体,那裙子刷刷地摆动着,鼓起来就像一把放错了位置的白色大伞,吸引了周遭行人好奇的目光。

    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裙子,专门穿出来给你看呀。”

    我强忍着厌恶,碍于情面,跟她又回到了那个单间。

    那一夜简直是个灾难。

    而我把原因归咎于她姿色不足,行为太粗鄙。

    第二天凌晨五点我就离开了她的公寓,身上还残留着交媾后罪恶的气味。于是我加快了脚步,甚至跑了起来,我想借着凌晨带着露水的凉风吹干我的一夜乱性。

    回到家后我又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正是醒来的人最孤独的时刻。

    女友给我发来了四十六条信息。

    我厌烦地抛开了手机,又想去找那个虎牙女。但仔细一想,我何必拘泥于一个难看又粗鄙的女子呢?我完全可以丢掉一切束缚,放心大胆地走进这个繁华都市的夜生活。

    于是我找到女友,正儿八经地对她说......


    女友开始变得扁平,变得纤细,渐渐消去了人的立体感。

    她手上缠绕着的医用器械由于她实在是太瘦而纷纷脱落。现在她已经无法吸收营养了。

    第二天早晨,当我走进她的房间准备为她做例行检查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我看见她枯瘦又纤薄的身体正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而波浪似的一起一伏。

    我凑近一看,发现原来我的女友已经消去了身形,变成了画在床单上的一幅画。

    床单上,曾经属于女友的身体化成了泛着清光的颜料。由颜料塑造出来的女友形体虽然依旧枯瘦,但看起来已经没了痛苦,只是睁着一对空洞的大眼看着我。

    于是我轻轻地匐上床,脸贴着她变成画的脸,身体贴着她变成画的身体,完全放松了下来。我能听见她正从很远的地方向我发出召唤。我随着那个召唤而去,攀着她仅剩的一丝生命力摇曳而上,看见远处黑暗的边缘露出了金灿灿的光芒。

    窗外,那盆红色的天竺葵又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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