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里存着去年五月在南法时零散记下的一些东西,说起来也快,那趟旅行距离今天竟也过去八个多月了,时间总是将怀旧的人们远远甩在身后,兀自欢歌向前。
去年八月二十来号的时候,我在伦敦的深夜里码完旅欧期间的最后一篇游记,胡乱睡了几个小时,而后推着三十公斤的行李箱、拎着楼下炸鸡店的外卖匆匆赶往机场。本打算回国后将未完成的游记补全,后来却因各种事情耽搁了下来。
我做的梦大部分会在醒来时忘掉,能记住的也大多只是一些奇异的景象碎片,比如我曾梦见沙尘暴中有一座冰雕,梦见和一群杀手亡命天涯时,透过被囚禁屋子的窗,能看见一道光路清晰的虹桥。昨夜我莫名梦到一片温润如蓝玉的海,这令我想起了去年五月的旅行,于是我决定回过头去翻检一些丢失的记忆,将它们重新编织进生命所馈赠的经验之中。
尼斯篇 NICE
【地中海的日与夜】
北京这些天的气温都在零下十几度,却迟迟不曾落雪,我穿上最厚实的羽绒服,用绕成几圈的围巾遮住半边脸,缩成一只笨重的企鹅。寒冷的日子总是令人怀念夏天,和那些四季温暖的地方。
尼斯的夏日阳光丰沛,晴天下的地中海蓝得令人惊叹,像是有一滴精心研制的颜料从天堂掉落,将海水沁染成一片令人心醉的晶莹。从城堡山俯瞰全城,海湾的形状正如一只蓝色的天使的翅膀,城市便环绕海洋的弧度,有层次地向陆地延展。
不同地方的海,有不同的气质,或辽阔大气,或恬淡温柔,或落寞而寂静,在世界尽头默默无争。尼斯的海给人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像是一个和你一同长大的玩伴,仍保持着儿时的纯净与天真。踩着高高低低的鹅卵石小路,海风拂面,白色的浪花伸手可及,在这里停留的每一个人都仿佛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流淌在身上的时光被拨慢了几拍,我们流连于此,像是回到童年散漫悠长的夏日午后,而海滩外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
黄昏日落时,逐渐黯淡的天光透过道旁棕榈树叶子的缝隙,一点点投在地上,光影流转,如一地碎金。
到了傍晚,便有十几个嘻哈青年在海岸边的空地上围成一圈,正中放着一只音箱,放出有节奏的音乐,他们便跟着音乐的律动跳舞,身旁的汽车沿盘山公路呼啸而过,而正要去登城堡山的我们,也正像是置身青春洋溢的电影片场。
登顶城堡山时,天色已经向晚,我们随手拍下几张日落的景象,便一路小跑下山。远处的灯火在深沉的夜幕中渐次亮起,星星点点映在水中,别有情致。
【尼斯老城,五种口味的冰淇淋】
海滩边的尼斯老城古旧而绮丽,有几分像威尼斯,弯弯折折的小路横生妙趣,歌剧院、教堂、画廊、法院藏身其中,虽负载着富丽与庄严,却和善可亲,教人生不出距离感。
之前看过一档叫《花样爷爷》的综艺,其中一集的目的地是尼斯,领队刘烨的妻子安娜出生于此,便领着四位爷爷去寻访老城里最棒的Fenocchio冰淇淋店,喜爱甜食的牛犇爷爷一见到色彩缤纷的冰淇淋,高兴坏了,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拿着小勺子要把各种口味尝试一番。
这家冰淇淋店就坐落在老城的一角,店前有一片空地,摆放着撑起阳伞的桌子和座椅,不怕人的鸽子就在客人们身边走走停停,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是也眼馋那些叠加起的冰淇淋球。
【萨雷雅集市,看看就好啦】
尼斯有一处著名的市集,名为萨雷雅。出于好奇,两人便也起了个大早去“赶集”。
集市由好几个接连起来的小摊组成,贩卖的多是鲜花、水果、香料和各类产自普罗旺斯大区的特产。想着要给亲戚朋友们带些礼物,两人便也胡乱买了不少薰衣草制的小管食盐、糖和香包。后来从萨雷雅集市走出不久,便在尼斯老城里见到几家薰衣草专卖店,不仅成品和卖相更好,价格也比集市里的低出不少。
离开尼斯的那天早晨,我们在公交车上遇见了一个友善的红头发老奶奶,她见我们手里大包小包的袋子拎着不方便,便把自己的大购物袋送给我们装东西,得知袋子里的小商品都是从萨雷雅集市淘来的,她笑着摇摇头,说尼斯本地人一般不上那儿买东西,集市本就是为吸引游客而开放的,价格可是要贵上不少。
看来这处声名在外的萨雷雅集市,下次去凑个热闹就好啦。
【一个火车上遇见的人】
遇见本杰明时,他正要去戛纳做电影节的采访。
从巴黎到尼斯的火车全程约五小时,我不是个擅于社交的人,却和他不知不觉聊了一路,似乎永远不用担心会出现没有话题的尴尬。
本杰明是中美混血,麻省理工大学毕业,后来因热爱摄影“弃工从艺”,他给我看了几幅手机里的摄影作品,其中一张拍的是暗夜里两束小台灯的光映在墙上,像是两个在黑暗中拥抱的人。后来聊起电影时,他说起自己有一本书出过中文版,我连忙在豆瓣上搜索,书名叫《光影创作课》,评分还不错,我便也将中国读者的反馈说给他听。
隐约记得我们还聊过《卡拉马佐夫兄弟》,小津安二郎、梦露的《热情似火》、我没来得及去看的蓬皮杜、艾未未、布达佩斯的温泉浴场、上海相亲角,和一路上见到的城市与乡野。而其他的大部分都被遗忘。他曾问我平时会不会写一些东西,我说自己最近在写游记,“那这一段你也会写进去吧","会的,而且一定会写到你",他笑着说一小节就好,我说足够写一章了。
那天本杰明让我在他的笔记本上用汉字写下名字,他也在我的小本子上认真写下Benjamin Bergery和几句他路上教我的法语。后来我在回国前夕匆忙收拾宿舍,丢失了很多东西,包括那个平时用于胡乱涂写的记事本。回国后在欧洲的手机号码失效,我们便再没有了联系,而我也无法将仅存的关于他的记忆扩展成一章的篇幅,只能写下这样模糊而草率的几段,以记住我在旅途中曾遇见的一个有趣的人。
摩纳哥篇 MONACO
从尼斯火车站出发,乘车一小时左右便可抵达摩纳哥。这一国土面积仅大于梵蒂冈的袖珍小国,以闻名世界的蒙特卡洛赌场、发达的银行业与旅游业为经济支撑,加之不征收个人所得税,此地寸土寸金、富豪云集。在摩纳哥短短的一个下午,我们便领略了这个国家的富裕与骄傲,沿路所见皆是豪车,海港一侧游艇密布,加之F1赛事开幕在即,又有不少昂贵的摩托机车行驶在路上,发出引人注目的巨大声响。
从摩纳哥火车站(站内可盖签证纪念章)走出不久,便可在一处坡路的尽头见到有“蒙特卡洛”字样的建筑,我们并不确定它与大名鼎鼎的蒙特卡洛赌场有何关联,想象中的赌场当是辉煌富丽、纸醉金迷的气象,而眼前的这座素朴低调,倒像是一处普通的展览馆。
自此转角上坡,便可通往摩纳哥王宫,途中可见不少标牌,挂着已故摩纳哥王妃格蕾丝·凯利的旧照。在嫁与雷尼尔三世之前,格蕾丝·凯利是好莱坞的著名女演员,曾与大导演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三度合作,出演了《电话谋杀案》、《后窗》与《捉贼记》 三部极精彩且留名影史的作品。而胶片和荧幕也定格了格蕾丝王妃不为时光陨灭的优雅与美好,1982年,王妃因车祸去世,享年52岁。
一路都是上山的坡地,摩纳哥王宫便坐落于山崖之上。在妮可·基德曼主演的《摩纳哥王妃》中,这座宫殿曾在影像中出现,依山傍海,风光绝佳。我们错过了参观的时间,便只在殿外随意转了一转,又在不远处的小商品店里,买了几张印着《小王子》的明信片。
下山途中,就着天光与海,与一棵树留影。
戛纳篇 CANNES
第三天,睡到自然醒,接近中午时才晃荡去火车站,买好前往戛纳的车票,又慢悠悠地在沿着蓝色海岸行驶的火车上度过了四十分钟。
戛纳的阳光很好,映在小街两边的房子上,棕榈叶子的影子映在地上。不远处就是海滩,身着泳装的人们闲闲地躺着,蔚蓝色的地中海上游艇和船只来往。
【“浮岛”】
若不是电影节,戛纳小城大概会是一处理想的度假胜地,在南法的一角寂静地与世无争。而每逢五月,戛纳纯净蔚蓝的底色上,便会镀上一层香艳浮华、风光无限的铂金,人群如潮水般涌入,数不尽的酒会派对、看不完的争妍斗艳、觥筹交错间成就的生意与资本、被记住或是被遗忘的荣耀与落寞,泥沙俱下,流入光影的长河。
我们去戛纳时,第70届电影节已接近尾声,电影宫前的红毯还在,远远望去,是短而窄小的样子,不及电视上看着气派。记者们仍扛着长枪短炮在不远处等候,戴着船型帽子的警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勉力维持秩序,对面的街区满是奢侈品商店,隔着橱窗,导购员西装笔挺,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迎来送往。车道上不时有名牌跑车开过,坐着秀发拂动、妆容精致的名媛佳丽。
电影节赋予戛纳的,是符合想象的喧闹与奢华,它给我一种虚幻的漂浮感,令人目眩,也令人疲倦。戛纳的街道上真正属于电影的元素不多,多的是奇形怪状的雕塑,像是被啃掉两侧的绿色苹果,全身只有嘴、鼻子和眼睛的人偶之类。
而相比于挤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观望走红毯的明星,我还是更喜欢看看街边下国际象棋的爷爷,和流浪画家卖的那些画,似乎这才是自然而常态的生活本身。
【一次尴尬的午餐】
午间在一家海鲜店吃饭,进门后拿起菜单,发现价格不菲,两人囊中羞涩,却还没有积累下“吃不起就撤”的经验,于是对着菜单纠结了半天,最终决定点一份40欧的海鲜拼盘和16欧的特色龙虾。不苟言笑的服务员先是两次提醒我们海鲜拼盘是一人份,我也不得不两次表示我们知道,接着她指了指养在透明玻璃水箱里的大龙虾,说你们点的这个吗,这个一只600g,100g16欧。
我们很不好意思地放弃了可能消耗掉一天花费的龙虾,点了她推荐的另一道29欧的特色菜,她又问是否还需要酒水,我们答喝水就好。
当日除去用于购买明信片和往返戛纳-尼斯车票的钱,两人的预算只剩下70欧,由于担心加上服务费后的账单会超支,我于是找到服务员,对她说很抱歉,今天没有带足够的钱,我想看一下账单,以保证我们能足额付款。在我提出把两杯共6欧的水从单子上撤去后,服务员很不高兴,之后的服务态度也愈发冷淡。
海鲜的味道还行,但也称不上惊艳,29欧的特色菜是三只炒熟的大虾,性价比很低。
最终的结算是69欧。
出了海鲜店,两人如释重负,用餐时的局促和尴尬却萦绕不去。结账时我们表示感谢,服务员没有回应。
在戛纳逛了三小时有余,下午五点多乘车回尼斯。在房间里休整过后,晚上九点出门,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买回泡面、水果、零食和次日的早饭,在房东的小厨房里忙活了一阵,煮好面,摆上酸奶,用小盘子装起草莓和黄桃,一边刷剧,一边吃得怡然自得。
遂自嘲,这才是属于我们穷游党人的生活啊。
马赛篇 Marseille
法国大革命期间,马赛派出500名志愿军北上巴黎支持革命,他们沿途唱出了《莱茵河战歌》,是为如今的法国国歌《马赛曲》。
自由之精神注入这座城市的血脉,如同灼烈的阳光与辽阔的海洋一样恒久绵长。这里是普罗旺斯大区的首府,法国最大的港口,聚集着主要来自欧洲和北非的广大人群,它开阔、大气,有时又粗犷得不修边幅。
在马赛停留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天,我们来不及去看屹立于白崖之上的守护圣母教堂,也未能欣赏峡湾清丽的风光,选择去的地方,却是这座自由之城的反面——象征囚禁的伊夫岛。
【囚与自由】
1658年,路易十四在对异教徒的镇压中,将作为防御工事的伊夫岛变为国家监狱,在之后几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中,此地关押了三千余名新教徒与政治犯。伊夫岛远离城市,四围环海,风高浪急,布满暗礁,囚徒大多有去无还,只有法利亚神甫和爱德蒙·邓蒂斯逃了出去,后来大仲马便以此为原型,创作了《基督山伯爵》。
我们抵达马赛火车站时已近中午,出了车站便看见一片开阔的广场,远方山上的房子有层次地呈现在眼前,拎着箱子从高高的阶梯拾级而下,走过一段坡地,一路垃圾横陈,异味飘散,又和不通英语的房东在电话里沟通了好一阵,方才寻到住处。对马赛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不过房子倒是离港口不远,放下行李后,便步行去码头购买往返伊夫岛的船票。
从主城区前往各岛的船只班次与可载客数量均有限,又时常受天气的影响。我们去时恰好赶上最后一班船,天公作美,风浪不惊,一路安稳顺遂。
马赛一带的海,颜色似乎更深,海上多是砂白色的小岛,两相映衬,入目的色彩便显得饱满明亮。开出主岛不远时,能看见海港里满是停泊的帆船,桅杆挺拔高耸,虽未远航,而自有气势。一路所见的小岛绵延如山峦,更平添几分厚重苍然的古气。
抵达伊夫岛后,上一段陡坡,再过一片沙地,可见售票口,接着再穿越一道拱门,便进入了一方窄小的四合院落,上下约四层,每层设有大小不一的监狱若干间,楼梯逼仄,仅通一人。我们拿着导览图一间间看过去,寻到曾经关押基督山伯爵的一间,原来就在底层水井的一侧。
后来茱萸在外接电话,我便突发奇想,一个人钻进这间囚室里待上了一阵,此时岛上的游人已是寥寥,我的“自我囚禁”也就无人打扰。
囚室阴冷潮湿,除了敞开的门洞,唯一的光亮便是墙上那一方小小的窗户了,从这里能看见的,只有近处蓬散的沙土草木,望不到边际的海,和远方的岛屿,能听见的,也只有海潮拍打海岸的声响,与天空中海鸥的鸣叫。不知天黑以后,囚禁中人又该怎样度过静寂而孤绝的长夜呢。
牢房外有一片较开阔的地方,大约是供囚徒们活动的场所,我也一个人去走了一圈。这片沙土地似乎疏于打理,花草树木开得随意而杂乱,只见到一朵红艳欲滴的小花,兀自盛开在干枯的岩石之下,在伊夫岛这样的地方,显得更加动人心魄。于是认真地将这个画面拍了下来。
下午六点左右,返程的末班船来接我们最后一批游客。登船前,我坐在近海的一处台阶上,而越是靠近岸边的海水,越是碧绿通透。
如果没赶上最后一班船会怎样?
【马赛鱼汤】
从伊夫岛返程后,在海港附近找了一家餐厅吃饭,尝试马赛鱼汤。
鱼汤的吃法,是将蘸上黄油的干面包完全浸没在汤中,浓稠的鱼汤使面包软化,鲜美的味道也渐次沁入。而我不喜鱼汤的腥味,只简单地尝了几口。
晚餐后回了住处,次日清早离开,乘火车去巴塞罗那。
那便又是新的篇章了。
今天不想早睡,趁着还有些精力,码下这篇小文,以纪念去年夏天的南法之行。
其实在写下这些的时候,我时常感到一种记忆的断裂,记不清在这件事与那件事之间,我们做了什么、吃过什么、遇见哪些人、心情如何,我后悔自己未能及时记下那时的感受,不管多少都好,而当那些曾经明亮鲜活的东西再也唤不起当下的情绪时,它们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想到这里我感到心惊,再不敢怠慢生活中珍贵的记忆和感觉,也不敢再任由与遗忘合谋的时间替我筛选记忆。时间是一张太粗糙的网,它或许帮我们留住了最大的鱼,却让那些瑰丽的珊瑚与含着珍珠的蚌壳从宽大的网眼中流失,沉入无边的深海。日子悠长,我们便也渐渐忘记,曾见过它们在太阳下闪着美好光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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