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个香气四溢、晶莹剔透的小笼包距离他只有一尺不到的距离。
胡豪发誓他是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受到:快乐与失落同样突然。
因为一双筷子在他之前,将那个小可爱夹走,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胡豪愣愣地看着对面那只碗里,小笼包瞬间摞得老高,像他受伤的心一样摇摇晃晃。
一屉小笼包有八个。
八个!
她一个都没给他留!
叮叮!胡秀才不爽地用筷子敲了敲碗,“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相公吃了吗,你就开始动?”
坐在对面的姑娘顾不上说话,一手抱着碗,一手举着筷,一口吞下一个小笼包,满脸幸福的表情。
卖包子的大娘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胡豪自觉面子已经完全挂不住了。
砰!他猛地一拍桌子,“嘿你这个臭娘们!就知道吃是不?”
姑娘的小脸蛋被包子撑得鼓起,一边努力地咀嚼着,一边含糊道:“晚上就叫人家小娘子,白天就叫人家臭娘们……”
“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呢?”胡豪恼羞成怒,慌慌张张地扫视左右,恨不得把她的嘴堵上。
他已经看到卖包子大娘意味深长的眼神,也听到了其他食客忍俊不禁的偷笑声。
看到秀才又羞又急的样子,姑娘努力把包子咽下,才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人家错了嘛。”
胡豪自觉夫纲大振,冷哼一声,“错哪儿了?”
姑娘噘了噘嘴,“相公说错哪儿就错哪儿了。”
胡豪余光尽量淡然地扫过周围看客,嘴里尽量漫不经心地道:“罚你把女训给我背一遍。”
“啊?”姑娘皱起可爱的小眉头,“可我都还不会……”
“去年不就让你开始看了吗?”
“我一看书就想睡觉……”
“那下次再背。”胡豪咳嗽一声,“总之,你给我汲取教训,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明白吗?”
“唔!”姑娘乘机又塞进一个小笼包,重重地点了下头。
当下便有旁边食客恭维:“胡秀才真是训妻有道,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那是!大丈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胡豪志得意满,正要长篇大论一番,忽然肚子不合时机地叫了起来,只得止住谈兴,“大娘,麻烦再上一屉小笼包。”
他一转头就迎上妻子的眼神——小嘴鼓鼓地嚼着最后一只小笼包,双手捧着空碗,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两屉。”胡豪有气无力地补充道。
“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妖孽横行!”边上一人忽然高声怒斥,“一个酸秀才,文不能安黎民,武不可荡妖寇,只会关起门来教训自家妻子,算什么大丈夫?”
胡豪怒气冲冲地扭头看去,只看到一个腰悬长剑的高大武者,剑眉朗目,瞧来便十分英武不凡。
胡豪掂量了下自己的小身板,便顺势将目光移开,如若未闻般催促道:“大娘,我的小笼包还没好吗?”
英武剑客还不依的冷笑一声:“无胆鼠辈!”
“你怎么这样说话呢?”姑娘气鼓鼓地看着剑客,“我相公很好的!”
那剑客身边自坐了一圈朋友,瞧来也都是好汉。当下便有人出声笑道:“他哪里好?做得几首酸诗,会背什么《女训》么?”
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胡豪拍了拍妻子的手,轻声道:“小彤,咱们不与旁人计较。”
姑娘却不肯依,气冲冲道:“我相公心地善良,看到折翼的鸟儿会带回家养,看到受创的小兔会为它治伤。他不知道有多好!”
“此乃小善。”英武剑客摇了摇头,起身昂然道:“真正的大善,是为国为民!如今妖魔横行,百姓离乱,身为大好男儿,当纵三尺剑,奋七尺躯,救天下、护黎民!”
在观者的叫好声中,他面带不屑地瞥了胡豪一眼:“却养的什么鸟儿小兔!”
胡豪面色难看,不敢争执,连手也不自觉地缩了回去,只是涩声跟卖包子的大娘说,“两屉包子帮我打包吧。”
名为小彤的姑娘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脸上愈见生气了:“你救天下也是救,我相公救鸟儿也是救,却有什么高下了?”
“姑娘勿恼,是在下唐突了。”英武剑客拱手赔礼,又笑道:“姑娘道理天真,诚然见识非凡。”
他又乜着胡豪叹了口气:“只可惜此人声也不吭,只敢让女子出头。姑娘如此佳人,真是……明珠蒙尘啊!”
“什么明珠不明珠的!”姑娘皱着琼鼻道:“你盯着别人的小娘子看,不是个好人。”
英武剑客出声以来的从容自信忽然窒住了,一张脸僵硬得像被什么挂在那里,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那边姑娘却又摇起了胡豪的手,“你看嘛,我就说叫你别养那么多小鸟小兔,惹闲人说闲话。相公把它们都送人好不好?”
胡豪只觉一颗心又滴溜溜的活了过来,包子的香味,娇妻的软语,甚至这明亮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生动。
他下意识地端起架子,“给我一个理由。”
小彤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你养我还不够吗?”
胡豪看了看小娘子,又看了看用荷叶包好的两屉小笼包,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你少吃一点嘛,现在世道不好,攒点银子不容易。”
姑娘低了头,“噢……”
胡秀才默默地一声叹息,把其中一包荷叶递了过去,“下次再少吃点吧……”
小彤欢喜地接过,忙不迭打开荷叶,也不顾烫嘴,立时就吃了一个。
小夫妻牵着手便要离开这家包子铺,一阵狂躁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从店门前呼啸而过。
那英武剑客一伙,有汉子怒道:“竟敢闹市纵马,当真可恨!”
但话音刚落,那阵马蹄声又呼啸而回。
一个顶盔掼甲的将军,勒马停于包子铺前。他身后的骑兵纷纷住马,将这条长街塞得满满当当。
包子铺里一时鸦雀无声。
为首的将领却引马行到小夫妻身前,伸出马鞭,轻轻挑起小彤的下巴,“想不到今日这般好运,竟逢如此美人!”
他的声音粗重、蛮恶,像石头撞着石头。
胡豪一把将小彤揽在身后,赔着笑道:“这位将军,小生胡豪有礼了!小生如今腆为国朝秀才之身,今年便要考举,已有十分把握。小生有位好友也出身将门,年纪虽轻已是校尉。小生的老师是……”
“让开。”将军盔也不卸,只让人们看到一双冷漠残忍的眼睛。
胡豪咽了下口水,面色已经发白,仍勉强着道:“将军,不知您是否向本城知府报备,他老人家执法甚厉……”
啪!一道深深的鞭痕印在胡豪脸上,迅速浮肿起来,被血充红。
将军抓着马鞭,声愈冷酷:“本将军叫你让开。”
剧烈的疼痛让胡豪几乎惨叫出声,但他咬紧牙关,负在身后的手也紧紧地抓住了小彤。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胡豪一动不动地站在小娘子身前,“难道将军你……”
“光头化日?”将军随手一举,忽的团团乌云滚过,竟将天空那煌煌大日遮挡住了!
包子铺里英武剑客按剑的手松开了,他不介意英雄救美以获芳心,但若要以性命为代价,那可万万不行。他还要留待有用之身,救天下、护黎民呢!
此等只手遮天的神通!别说是他,就算他的师父来也只有跪下磕头的份。
强大的威势几乎碾压四方,白日转夜,整座城市竟一片安静。
唯有那个懦弱的秀才仍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蹦出来,“众目睽睽之下……”
将军忽然笑了一声,许是太久未曾笑过,这笑声比哭声更可怖。
“清场。”他带笑地吐出这两个字。
他最欣赏绝望前的挣扎,最喜欢屈服前的不甘。
手下的兵卒纷纷下马拔刀,从包子铺开始,驱赶整条街的人。不多时,这条街便跑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只有将军,和他的兵。
只有秀才,和他的小娘子。
“现在不是众目睽睽了。”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注视着秀才,戏谑道:“可以让开了吧?”
可以看得出来秀才很害怕,因为他的脸色发白、他的牙齿打颤、他的手哆哆嗦嗦。
但他就那样哆哆嗦嗦地抽出了他的长剑,并且,指向了将军。
“我的身后,是我的娘子。”秀才颤抖的手渐渐平稳下来,那柄还未开锋的装饰用长剑也终于不再摇晃,“我不会让。”
他重复道:“我不会让的。”
可那剑举得那样可笑,根本连中线都没有守住,漏洞百出。
将军为自己没有见到预料中的求饶而愤怒,纵身下马就是一脚,腿出风声呼啸,爆音乍响。这一脚足以将秀才和他可笑的剑踢飞。可剑脱手而坠,秀才却并没有飞。
他倒下,并且晕过去了。
将军头盔下的眼睛眯了起来,因为他那一脚会让秀才重伤,却不会让他晕过去——那无疑是降低施虐的快感。
让秀才晕过去的,是一只纤纤玉手,她轻轻地托住了本应飞远的秀才,并按了一下他的后脑。
小彤随手将秀才放在身后,巧笑倩兮地看着将军,“我相公这个人啊,别看嘴硬,其实胆小的很。晚上一个人睡都不敢熄灯呢!刚才跟将军您顶嘴,已经不知鼓了多少劲了。”
她捂着嘴偷笑道:“我怕吓着他。”
“吓着他?”将军心头蒙过一层阴影,“什么……意思?”
但他的疑问立刻就被解答了。
因为面前的小彤张开了双手。她垂着手绞着衣角的时候是小鸟依人,她张开双手的时候,即是……大鹏展翅!
一只巨大无比的鹏鸟现出原形,翅膀展开几乎覆盖整条长街,引颈一唳便已响彻天穹!
刹那间金光洞天,阴云炸散。方圆千里之地,都有雷音滚滚。
……
……
不知过了多久,秀才幽幽醒转。
他蓦地坐起惶急地看向周围,却只有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印入他的眼睛。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胡豪紧紧地抓住小娘子,流着泪打量。
小彤顺势蜷在他怀里,眨巴着眼睛道:“相公你怎么那么厉害啊?你刚刚一晕过去,你的剑就突然发光,好亮好亮的光!然后你就拿着剑,一剑一个,把那个将军和他的手下全杀了!杀完人你又晕了!”
“啊,是……是吗?”胡豪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边那柄仿佛刚从血池里泡出来的长剑,以及整条长街蔓延开的、士卒的尸体。
最显眼的当然在身前,正对着他的方向,那位将军甲碎盔飞,喉咙处有一道非常明显的剑创,入肉极深、创口极粗糙——天知道小彤用那柄未开锋的剑割了多久才割进去。
这死状吓了秀才一跳。
“相公不是说这是你家传的宝剑吗?”小彤一脸崇拜道:“看来相公祖上有很了不起的人物呢!”
胡豪想了想自己往上数五代也只有自己一个秀才身份的家族,又看了看自己花二两银子在城西铁匠铺买的装饰用长剑……但他曾经吹嘘过的威风,又怎能在娘子跟前自唾其面?只得嘴里干笑道:“哈,哈。”
姑娘在秀才怀里蹭了蹭,又问:“相公,你杀了这么多人怎么办啊?”
“是啊……”秀才愁眉苦脸,“怎么办啊?”
“噗嗤。”姑娘笑出声来:“你傻呀,又没人看到是你杀的。”
“那咱们快溜!”秀才一骨碌爬起来,却又闪了腰,“哎哟!”
乌云渐渐散去。
小娘子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秀才渐行渐远。
“相公,你真的好厉害呀。”
“唉,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此事你不可外传,因为相公是个谦虚的人。不过话说回来,想当年我在书院……嘶……”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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