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〇一三年的秋天,太阳赶走了乌云,阳光直射在这万亩的平原上,庄稼地里该有的热闹气氛已经开始,这是个属于丰收的季节,忙碌的人们脸上挂着笑容,他们在为苹果的成熟做最后一道工序。
刘明家的果树地有一万多斤的苹果等待采摘,要知道,才隔了一年,他家的苹果产量就翻了将近一倍,最重要的是苹果的价格也是这几年来最高的一年;刘德厚家更了不起,他把他弟弟刘家顺的地也一起种了,两块地都是硕果累累,德厚也终于是露出了笑脸,他肩上感觉到一股从未有的轻松,这几年家里除了种地也没有别的收入,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一年下来家里还要背点外债,看到地里这番景象,德厚心里也是乐开了花,他心里的算盘打的响,早就估摸好个数,今年要比去年多卖个万把块钱。他走在路上的神情和往日也不一样了,刘明的地和他的地挨着,傍晚歇工回家也一块回去。刘明也乐呵,但他不表现出来。说实话,他是羡慕德厚,甚至还有点妒忌。
德厚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村里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歇工,一年来有八个月的时间都是早出晚归,耕作他们守护了半辈子的土地,像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一般,手牢牢地抓着,他们除了种地,别的什么也不会。德厚的媳妇儿早已经把饭做好了,今天的饭桌上多了两个平日里很少吃的菜,一个青椒炒肉片,一个红烧鸡。
“你这败家娘们儿,这日子还没好着呢,买什么肉吃,不知道钱难挣啊!”德厚看到这两个菜,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像这样的菜他们一个月顶多吃一次。
“火啥火,这是家顺买的,他等着和你说事情呢,他这是有好事情嘞。”
家顺找大哥是一件好事,他被调到市里第二医院上班了。这也许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了。大学毕业后,家顺带着自己的女朋友一起回到镇上的医院上班,没过多久两人就结婚了。原来以为幸福的两个人儿,却是在结婚的第三年就离婚了,女的认为家顺没有上进心,只想着在镇上混个差事做,她想要在市里发展,在市里生活,她想摆脱和农村有关的一切。她离开了以后,家顺和以前一样,诚诚恳恳在医院上班,一晃就是五年,到现在还打着光棍。
“老二,什么好事,说来听听。”德厚过来多是为那两道菜的缘故,放在以前,德厚吃过饭,抽两袋烟就睡觉了,有什么事都会到第二天早上说。一天的劳作使他没有更多力气去谈天说地。
“哥,我被调到市二院工作了,这两天我收拾一下就下去了,我想……”说到嘴边,他又收回去了。
“这是好事嘛,你这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到时候找个城里的妞,日子过的美着嘞,那还想个啥,好好干,就这啊,我这眼睛都耷拉不开了,回去睡了。”德厚没有显得那么兴奋,转身就回自家去了。
这样的事搁在谁家都是一家大喜事,即便是在镇上的医院上班也脱离了农民种地的苦,拿着公家的钱,怎么也是一个好差事。但是这事情发生在德厚家就不一样了,家顺离婚的时候,他把钱都给了女方,当时把德厚父亲气的差点和家顺断绝关系,家顺一句话也没吭声,后来,家顺就和父母亲一起过,平时花钱也很节约,按理说身上肯定能攒下钱,这五年来,德厚找家顺借了好几回钱,家顺都说没有,问他钱花哪儿了,他也不说,兄弟两人闹得很僵,村子里人还议论了这事一阵子。除了借钱,别的事情家顺都主动帮衬着德厚,但是德厚也不领情,他们就这样,不远也不近的。
晚上回去,德厚怎么也睡不着,他也不知道烦心着什么,翻来覆去的,他在想家顺调走的事情。要是家顺去市里工作,以后就少回来了,平时照看爸妈这事情就得德厚来做。从小他们家里穷,东拼西凑才盖了房子,给德厚结婚用,等到家顺结婚,父母实在凑不到钱再盖一座房子,当时,家顺这媳妇儿也懂事,没要什么房子,就凑合在德厚家把婚给结了,他们俩商量的是好好努力几年,在市里面买个房子住。结了婚以后,他们就和父母住在一起,房子是村子上另一户人家盖的,后来那户人家的孩子有出息了在市里买了房,一家人都去城里生活了,房子空下来,就给家顺父母住了。住了一段时间,家顺觉得住别人的房子不是个长久之计,就想着在村子里盖一栋像样的房子,可是家顺媳妇儿坚持要在市里买房,盖房这事情就搁置了。后来,他们二人离婚以后,家顺整个人都变了,再也没有提过盖房子的事情。住,德厚是不担心了,吃的平时自己买的时候给父母顺便捎一下也没啥问题,这钱的话,德厚就有点吃紧了,毕竟两个孩子上学花费都大,不如还是让家顺给吧。
二
家顺去市二院上班了,日子像往常一样过着,村子里每天都有说不完的事情,德厚也闲下来了,每天都去村子里的“闲话中心”侃瞎话儿,他就等着苹果熟了卖钱。
这天,家顺从市里回来,到村口就碰到了德厚。
“大哥,正好有个好事情给你说,咱先回家去。”
家顺大包小包买了很多东西,拉着德厚一起先去了父母家。在农村经历的雨雪风霜,加上常年体力活的缠身,显得他们绝不止六十多岁的样子,苍老的父母现在唯一挂念的就是家顺的婚事,其实家顺本该有两个哥哥的,他的二哥两岁生了一场大病就夭折了,后来一直怀不上孩子,过了七八年,竟然又意外怀上了家顺,当时家顺的母亲都是高龄产妇了,村里人都说搞不好会生个怪胎出来,家顺就在这样的讨论声中来到这个世界,随着时间的流逝,家顺在村子里越来越聪明,一直都是班里的第一名,跟德厚完全不像,德厚小学五年级没读完就不上了。
“哥,我在医院的一个病人的父亲想弄个万把斤的苹果给他南方的老表,我寻思着咱家里正好有,我就给你应下了,价格你放心,比行情价高个五毛到一块的。“
“家顺啊,哥先谢过你了,这样吧,你今晚到我这儿吃,哥好好跟你聊聊,到时候这果子一下来,我就给你打电话啊。”德厚笑得合不拢嘴,他心里的算盘又响起来了,又能多卖个大几千到万把块了。
“我这不容易回来一趟,想跟爸妈说说话,晚上就在爸妈这儿吃了啊。”
德厚的邀请并不诚意,或是怕家里的菜招待不好弟弟,或是他只是嘴上说说,这段日子,家顺的爸妈没有吃过德厚家的饭菜。
家顺做的菜总是那么可口,父母亲想念了很久,吃的一干二净。在饭桌上,家顺的婚事再如往日一同,和饭菜一起上桌咀嚼,家顺已经习惯了。
“爸,我想和您商量个事儿。”家顺打断了父亲的念叨,空气中感觉到一股紧张的劲儿弥漫开来。
“儿啊,有啥想说的你就说,不要嫌我和你妈唠叨,你这岁数还不结婚,在村子里要闹笑话的啊”老刘嘴里念叨的估计就剩这一件事儿了。
“我…我想在市里买栋房子。”低下头的家顺,突然抬起头盯着父亲,“爸,您放心,钱我攒够了,如果现在买,过完年就能接您二老去市里生活了。”
“家顺啊,我和你妈就希望你找个对象赶紧结婚,只要能结婚,想在市里买房子也是好事儿,说明我儿有能耐了嘛,不然,就是你买了,我和你妈也不会去你那里住的。”
“房子有了,您儿媳妇就不远了。”紧张伴随一声长呼吸消散了。
老刘听到“儿媳妇”眼睛突然就湿润了,年近七十,还在为儿子的婚事操心。
“闲话中心”成了德厚专场,他生怕还有人不知道他家的果子没下来就高价被预定走了。刘明这下子妒忌膨胀了,自己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知道,到时候一起下地摘果子,德厚不免又要炫耀一番,连续几天都没去“闲话中心”,而是跑去村子的另一个热闹的地儿,“老六牌场”,本来就爱赌的刘明,手气还不错,连着赢了好几天,也算是填平了他内心的不平衡。
他心里捣鼓着,拉德厚一起来玩两把。
德厚虽爱贪点小便宜,在这之前却是从来没有赌过的,他的现状不允许他去老六那儿,但终究骨子还是很想接受这个诱惑的。
“德厚啊,今晚跟我一块去老六那玩两把?你看你今年这大丰收之年,好运罩着你呢,没准从里面再赢个千把块的,想想都美滋的很嘛。”刘明鼓动着德厚。
德厚的喉结蠢蠢欲动着,他在想些什么,闲下来的手也痒痒了,抿了两口唾沫,还是拒绝了刘明的邀请。
“你看你,就这点能耐,现在村子里谁不知道你德厚今年发大财了,你弟弟也高升了,今年是你的转运年,你可得好好把握,错过了,可就没这好运了。”
德厚脑子里嗡嗡转的响,听到刘明这样说,痒着的手也不想抓空了,抓住机会,就抓住了命运的喉咙,准确的说,抓住了金钱的脉。
德厚去了老六牌场。
第一天,赢了。德厚玩的最小的局。
刘明煽的火旺起来了。
第二天,赢了。德厚和刘明同一个桌子上玩了。
刘明煽旺了德厚,着了自己的尾巴。
第三天,赢了。德厚啊,坐在小局子了呆不住了,就跑大局里去了。
刘明眼看着,看着德厚一叠钱塞口袋里,他得有多悔恨他把德厚拉进这场子来。
三
德厚被自己的运气惊吓到了。新手旺三把,倒是应验了。这种情况下,能见好就收是需要很大的毅力的。赤裸裸的金钱诱惑,让德厚本就为利所驱的心暴露无遗。
孩子的回来,让德厚的火焰消停了些。但也就周末两天。
德厚也知道自己运气不会一直好下去,他还想趁运气在的时候,多捞一点,他对自己暗下许诺,再玩几天就收手。
老六牌场不会因为德厚的不来而冷清,德厚今天为难了,大局子很深,弄不好前些天赢得都得搭进去,小局子一个晚上也赢不了几个钱。
在刘明的怂恿下,德厚在大局子坐下了。大局子的深不仅是玩的大,是玩手们心深,精明能算。德厚算盘也打的响,几圈下来,桌上的钱厚了一点。随着时间的拉长,德厚的战斗力明显下降,散摊子的时候,德厚也不知道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一把抓了桌上的钱塞兜里,回到家,老婆已经在门口迎着了。通常情况下,只要看德厚脸上的表情就知道结果了,今天没有看到前几天德厚回来的样子。
“今天输了?”
“能不能别丧运气,进屋睡觉。”
“德厚,你倒是说说今天赢了输了,此前,你可不是这股表情回来的。”
德厚累了,高强度的战斗让他有些疲倦。
数过钱,输了。
“明天别去了吧,咱穷人不能贪这个空,还是踏踏实实种地干活吧。”
“别吵吵了,好不容易地里没啥活儿了,我玩几天怎么了,赶紧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德厚每天的心情都跟过山车一样,游离在赢和输之间。
十月,天空一丝不挂的蓝,显得有些清冷,也丝毫没有影响欢腾的人们。大地褪去浮躁的温度,开始慢慢变凉。错落有序的房屋和宽敞的马路见证了日子在农民身上的盼头,熬过了春天等夏天,收割了小麦等秋来,美丽的人儿要在那秋的日子过门儿,果子熟了,丰收的脚步催促着果农们登上舞台。
德厚去果园子看完苹果,满意的笑了,他给家顺打过电话后,就去刘明园子里显摆了。
“刘明啊,你家果子有着落了吗?过两天我卖果子的时候,记得帮我摘果子啊,到时候你卖的时候,我再帮你摘。”
“德厚啊,你是个大能人啊,这果子没下来就定好了,人家啥时候上门收啊,到时候叫我就成。”
“哦,我刚给家顺打电话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客户就上来收了。没啥事儿,回去玩会儿呗”
回到家的时候,老刘已经在等着德厚了,一般情况下,老刘不会轻易登门到德厚家的。
“爸,家里缺什么东西,我给你买去。”
“德厚啊,什么也不缺,上次家顺回来带的都还没吃完。爸这次来,是有一个重要的事儿跟你商量。”老刘表情凝重,“你看是这,建东回来了,他妈身体不好,生病了,城里空气不好,他这想让老人家回来静养一阵子。过两天他爸妈就回来,我这不得把房子收拾出来。所以,你看…你这能不能腾出来一间空房。”
德厚沉默了,这些年德厚这么苦,和老刘也是有关系的。当时德厚刚定下婚事,房子虽说是老刘给弄补盖好的,彩礼钱却是德厚用血汗一分一分挣下来的,老刘那时候好赌,竟是吧彩礼钱给输没了,德厚没办法,跑到煤矿上下井,东拼西凑弄补齐彩礼钱,比原来娶亲晚了半年多。近几年检查身体才知道,德厚身上因为下矿井落下了毛病。
“是这,我和你妈也想好了,腾出来这间房给家顺住,也就偶尔回来住。我跟你妈去果园子的小房子里住。”
德厚站在那,不说话。老刘说完,就走了。
晚上,德厚和老婆吵了一架。最终德厚还是被说服了,让两位老人住果园子的小房子。
没过几天,德厚便向平常一样,白天去果园看看果子,晚上去老六牌场。
明天客户就上来收苹果了。大清早,德厚就到果园子看看他种出来的果子。德厚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明天家顺带着客户收果子了。为了庆祝这个美好的事情的即将发生,德厚叫了刘明晚上一起去老六那,赢了平分,输了德厚出钱。
这边,老刘知道家顺明天也回来,心情特别好,提前就和好面,等吃过饭做煎饼留着给家顺吃,那是家顺的最爱。煎饼做完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就像老刘刚做好的煎饼。老刘拿了一些送去德厚家,德厚已经去了老六那了,老刘这些年后悔的就是当年好赌输掉了德厚的彩礼钱,从那之后就不再赌了,如今德厚也开始赌了,老刘劝不住,没办法,直摇头。
老刘和老伴儿,聊了聊往事,又期待着明天家顺是不是有好消息带给他们,是不是已找了媳妇儿了,房子怎么样,他们在期待中睡着。
德厚玩的正开心的时候接到电话,急忙就从赌场跑出去了,桌上厚厚一叠钱扔在那,一分都没拿。
果园子,着火了。大火把夜照的通明,整个村子都能看到火焰的光亮。
晚上,老刘做完煎饼的时候,柴火还有火星,老刘也没注意。风吹着吹着就烧着了,而老刘和老伴儿已经睡着了,等他们被烟呛醒的时候,火已经包围了整个屋子。
他们,活活被烧死了。德厚赶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谁也不知道,火烧了多久。没有人晚上会去果园,也没有人会注意果园里烧的是废柴,还是烧的是人。
没有人会再在冷风的夜里去围观这场悲剧,但很快,整个村子人都知道,德厚的爸妈被烧死了。
尾声
家顺连夜赶回来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狠狠的打了德厚,然后抱头大哭起来。
“爸,咱们不是都说好了,过完年我就接您到市里住,房子我都买好了。还有,媳妇儿我也给你找到了,这次回来就想给您说这个事儿,爸,您听听我讲话,爸……”
夜,突然变慢了节奏。风,凝住了呼吸。火,被熄灭了,没有一点火星。
火,又着了。
家顺把果园给烧了,德厚想阻止,那是他的心血,是供孩子上学的学费。家顺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第一次打赢了哥哥。他们哥俩从小就打架,德厚大家顺十多岁,所以被揍的通常就是家顺,不过,每次德厚都是把家顺按倒在地就不打了,他只是在向弟弟示威。那些记忆可能将随着这场大火一起烧掉。
大火把夜照的通明,整个村子都能看到火焰的光亮。
家顺把房子卖掉了。他在村子里盖了一栋又大又漂亮的房子,剩下的钱全给了德厚,这是家顺第一次给德厚钱,也是最后一次。
房子,家顺从没有住过。德厚,也断了联系。
家顺只是每年父母祭日的时候,回村子里一趟,平日里也从没有回来过。
家顺要给父母说的他对象,就是和他离婚的她。他这些年唯一爱的女人。一场大火,烧尽了他所有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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