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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际那一抹鱼肚白,忽而,一滴雨珠重重地砸下来,二头只觉得浑身都湿透了,短促得“啊”了一声,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
睁眼,滂沱大雨霎时倾倒下来,惊得他赶忙又闭上眼。
二头只觉得大雨压得人喘不过气,这让他无端心悸,他动了动身子,发现竟动弹不得。
不过他倒是有些好奇——这大概就是妈妈说的“鬼压床”吧。听说这是脏东西,是鬼邪来吸人精气的。二头正思考着要不要大喊一声把它吓走,但是又想问问它,知不知道他的牛跑到哪里去了——昨天二头把他的牛弄丢了。
他觉得鬼邪应该是神通广大的,它们一定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他看不见的东西,也许正好就看见他的牛在哪里悠闲地甩着尾巴呢——可他不能任由它在这样的大雨里乱跑,妈妈说这样会出事的,他的牛已经禁不起折腾了,爸爸会把他的腿打断的——他得把他的牛找回来。
二头顶着狂风骤雨微眯着睁开眼,想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黑沉沉的雨幕茫茫望不到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昨天在门口呆坐了一晚——弄丢了他的牛,爸爸一定会打断他的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依旧不明白自己在哪,只觉得风越来越冷,东方那一点光亮也被漫天大雨完全吞噬了,他竟然一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二头想起了弟弟和妈妈。
他们这会正干什么呢——也许昨晚应该找妈妈帮忙的。
只听“咔嚓”一声,树梢枝丫折断了,拉出几片摇曳的阴影,又隐没在漫天雨柱里。
二头也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直挺挺地扑下来,但他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被人抱住了——或者说接住了。
无限放大的那张熟悉的脸上,是还未收回的惊诧和疑惑——那是二头的妈妈。
二头听到妈妈身后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妈妈,你看到哥哥了吗?”弟弟揉着眼睛,跟过来扯了扯妈妈的衣角。
二头几乎要忍不住叫出来了,“在这!我不是就在这吗?”
“干什么呢?”二头爸面无表情的走过来,声音不大,落在二头耳里却像是一道惊雷,顿时千言万语噎在喉咙里,思绪也七零八碎。
二头妈犹疑着回话,“这硬币不知怎的在门缝里,刚刚开门掉下来差点砸到人。”
二头一阵天旋地转,一回神便见二头爸皱着眉头打量他,“这东西邪乎得很,怕是不简单!”
二头呆愣地对上他们不加掩饰的目光,突然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变成了一枚硬币。被这样瞧着,二头竟然也开始好奇了,他也想看看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如果是一枚硬币的话,又该值多少钱呢?一元?还是五角?二头其实希望他是一元,这样或许不会被随意丢弃。
但是他其实看不到,二头发现他的视线只能是直线向前的,如果没有人愿意移动他,就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好半晌,二头爸也没看出什么来,只一字一顿地不断重复着,“怪!真怪!”狠狠啐了口唾沫,随手一丢。只听清脆一声响,二头便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耳鸣目眩,眼前一片漆黑。
恍惚中,二头听到弟弟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奇怪,哥哥哪里去了?”
二头妈推了一下弟弟,示意他一边呆着去,她又偏头看了看屋外,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等雨停了,去问问村主任吧。”
二头爸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二头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刚才的眼前一黑不是错觉,他的眼前是真的漆黑一片——大概是又被丢进哪个缝隙里了。
他想说话,想喊住妈妈,告诉弟弟他在这里,但是喉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音也发不出,于是他只能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直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想看一些有颜色的东西,比如放牛的那片草地,比如昨晚靠在门板上看的那片星空,又或者大人们常说的大城市——听说那里有像彩虹一样的灯笼,有玻璃做的房子。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二头再一次有了“鬼压床”的感觉,只是这次他并不害怕,反倒兴奋起来。
“你是不是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你去过大城市吗?”
“那里的夜晚有没有星星?草地是绿色的吗?为什么灯笼可以是彩虹一样颜色?真的有玻璃做的房子吗?”
二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自言自语,他坚信黑暗中有一个人一直在听他说话,那个人正一个一个回答着他的问题,只是他听不到而已。
于是他又问“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无尽的黑暗似乎在一点一点剥去他的意识,邈远的静寂好像在一寸一寸夺走他的心跳。
二头沉沉地睡去了。
他是被争吵声惊醒的。
“老爸!你们干嘛呢?快来看看我从城里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袁……袁大头?”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他骤然跳起来,一把从村主任手里抢过来,兴奋得尾音都在发颤,“是袁大头!袁大头啊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啊还是民国三年的袁大头!这东西可值钱了!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至少值一千呢,搞不好能上万!”
二头被人紧紧攥在手里,只听眼前这个人不知疲倦地叫着他的名字。可他想说他们认错人了,他的名字是“二头”,不是什么“大头”。
但渐渐的也就不太在意了,只觉得这个名字离自己很远,但是又那么近。
他被人不停地拽来拽去,好几次摔到地上磕到牙齿。
最后二头静静地躺在他们脚下,不知是谁说了句什么,二头看到妈妈的脸“唰”得青白交加,爸爸气的脖根子都红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干巴巴地瞪大眼睛,喘着粗气。
二头只隐约听到“钱”“二八”“我们的”这些字眼,还有什么“古董交易市场”。
二头不懂,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斜阳渐渐隐去,夕阳余晖透过朵朵云层把半边天,晕染成橘红色,他突然觉得这是他的牛在天上看着他呢。可是群山很快把它吞噬了,只露出一抹血色,任由汹涌着的黑暗的潮水将它淹没。
一滴雨珠毫无征兆地砸在他身上,眼前的视线变得迷茫起来。二头心里没由来一阵难过,好像有什么苦涩的液体在他胸膛淌过。
一阵风吹过,途经他耳畔,轻柔地把周遭一切声音都隔绝了——事实上好像确实安静了。
二头被一个人从地上捡起来,握在手心,他再一次坠入黑暗。
这一次二头浑身躁动起来,他使劲挣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努力有了效果,二头终于从一条缝隙探出目光。
二头看到妈妈神情忧伤地望着他的方向,回头,离自己越来越远。
二头突然觉得自己彻底被抛下了。他挣扎地更加厉害,整个身子都开始发颤,只觉得自己被一团棉絮一样的黑洞包裹着,所有的挣扎在这里都会被轻柔地安抚。二头急了,喉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卸了力,他抓住机会,使出所有力气大喊了一声。
“妈妈——”
他看到妈妈迟疑地转过身子,弟弟拽着妈妈的衣袖不依不饶地说着什么,二头喜出望外,心跳如擂鼓。可是很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那扇门重重地关上了。
二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漆漆的门缝像沉默的诡灵,静静蛰伏在那里,很快被倾盆大雨隐没在茫茫夜色里。
外头雷雨交加,闪电劈裂天穹,将漆黑的夜照亮一瞬,平日里不显眼的角落也被照亮。
排排树桩残影尽头,一团黑影一动不动,悄然生根,沉入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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