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八岁的郭俊良记忆里,他第一次回乡是跟着母亲在破旧的中巴车上,昏昏欲睡了一个下午,才晃荡到了月亮村的外婆家。
他是从城里来的。说一口顺溜的普通话,皮肤白嫩,眉清目秀,像个发光的小瓷人。
郭俊良被妈妈拉到大人面前奶声奶气地喊“外婆”,老人家爱怜地用手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小俊良绷着小嘴脸色很难看。
老实说,外婆怀抱里有一些难闻的气味,还是让小俊良不由自主地皱了鼻。
他不喜欢这里。
更不喜欢外婆的抚摸。
好在,妈妈和外婆有许多的话要说,他从老人的怀里窜出来,直奔门外。
坑洼的黄土路对面有一堆脏了吧唧的沙子堆,有个小孩看上去跟个瘦猴儿似的脏兮兮,脸上几道灰,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一个劲地瞅着。
“看什么看!”他的脸皱成了包子褶,不耐烦地朝黑猴儿撒气。
“黑猴儿”很明显是被吓了一跳,指着他磕磕绊绊的开口:“你…你是男娃娃!”
郭俊良听到“他”尖细的声音,打量着“他”的短发,眉头皱得更深了:“什么情况,你是女孩子?”
“黑猴儿”嗡得一下子红了脸,脸蛋两侧像有了高原红——郭俊良总能用大人的词汇来形容周围的一切,并对此引以为傲。
她吓得“蹭”一下跑的没影,郭俊良嫌恶得转了身。
一个姑娘家都这么没形象,这里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晚饭是妈妈亲自下厨做的,他被迫窝在外婆怀里,屁股长钉似的哼唧哼唧扭来扭去。
“你这孩子,屁股怎么了啊?是不是不舒服?过来给外婆看看。”外婆以为他屁股痒,做势就要起来扒他的裤子瞧。
郭俊良瞬间臊红了脸,按住外婆的手,忙说没事没事,再不敢乱动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郭俊良瞅了瞅客厅里昏黄的灯光,没话找话的问:“外婆,家里就你自己吗?没有别人在家吗?”
外婆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孩子,知道关心外婆啦!外婆家里没别人,就外婆在。”
郭俊良低头撇了撇嘴没接话。
他才不是关心。
听闻,外公去世的早,老家就还剩下一个小姨,生了四个女儿一个男孩。
郭俊良在家听到爸爸妈妈的谈话时,很不以为然地冷哼——果然是乡下人无知得很!生那么多孩子,当球踢啊?
这晚,郭俊良吃饭的时候难得的没怎么说话。他瞧着天上跟大白玉盘子一样的月亮,心中无比的期盼着这一个月快点过完。
他想离开月亮村,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02
第二天,天刚亮,郭俊良是被外婆隔壁的隔壁家的大花公鸡打鸣叫醒的。
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滚了两圈,爬起来往外走。
妈妈已经起床了,此时正站在院里,往麻绳上晾衣服。
“良良,今天起这么早啊!”妈妈擦了擦手,和他说话。
“可别提了。”郭俊良摆摆手,小大人似的:“妈妈你去问问外婆隔壁的隔壁家的公鸡!它都不用睡觉的吗?它知不知道大早上扰人清梦很容易招人烦,还容易被人炖成汤!”
妈妈忍俊不禁。
“好了,从哪里学的这些俏皮话!瞧把你厉害的。既然起来了,就去菜园接一下你外婆。”
郭俊良不服气:“你干嘛不自己去啊?”
“你这孩子!我去接外婆,你来做早饭?”
“哦,那我去。”郭俊良回屋换了身衣服,不情不愿的往大门走。
“顺着门口的路一直往西走,走到头就是了哈!”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郭俊良咧咧嘴,打开了大门。
路对面刚刚跑过了一个小孩儿,怀里揣的鼓囊囊的,郭俊良看着那个黑瘦的背影,总觉得有些眼熟。
乡下的空气很好,清晨的阳光里都带着点湿润的气息。郭俊良摇了摇头,收回了视线后,深吸了一大口气,鼻翼间充斥着青草的芳香。
他没有往尽头走,只是站在大路的一端,双手鼓成小喇叭,朝着菜棚的方向喊:“外婆!回家、吃饭啦!”
她的外婆头上顶着方布巾,身上穿了一件短汗衫,胳膊很瘦,隐约可以看到一些老人斑。
外婆惊喜的挥手叫他:“孩子,过来过来!外婆这里有新鲜的番茄。”
郭俊良撅了下嘴,没法拒绝。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外婆身边,看到这个眉开眼笑的老人递给他一颗红艳艳的果子。
“吃,可甜嘞!”外婆对她的果园很是骄傲。
“哦。”郭俊良看到外婆在手背上蹭了蹭,内心有些抵触地接了过来:“谢谢外婆。”
“快尝尝啊!”外婆催促他。
郭俊良一咬牙一闭眼,脸上挂着赴死的表情“阿呜”一声,一口咬下。
“唔!”手里的番茄爆出了甘甜的汁水,郭俊良的眼睛瞬间变得亮亮地,他从没尝过这么好吃的番茄!和西瓜的甜有一拼。
他抬头称赞道:“好好吃,外婆!”
外婆哈哈大笑:“好孩子,你妹妹也这么说哩!你要是爱吃,等你回家时,外婆给你多装点。”
郭俊良点头如捣蒜。
外婆又摘了一些蔬菜,在不远处的井口处捞出一桶水洗了洗。
郭俊良大口地咬着番茄,不一会儿就往肚子里倒进了两三个,撑得他直打嗝。
外婆喊他过去洗手。
老人从小桶里往外倒水,冰冷的泉水浇在手上,郭俊良打了个哆嗦。
“凉啊?”
“不凉不凉,好舒服。”郭俊良抬眼看外婆。
他咯咯地笑起来,心里想的是,好像这个地方也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
03
傍晚时,郭俊良又见到了那个“黑猴儿”。
她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粉色小裙子,衬得她人更黑了。
妈妈说,她叫安小蕾,是他的表妹,他小姨的二女儿。
郭俊良在心里略一琢磨。哦,就是那个生了一堆孩子当球踢的小姨的第二个女儿啊!
他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有女孩子黑瘦的这么厉害。他们大院里的小姑娘哪一个不是白白嫩嫩的,和小仙女一样。
“你叫郭俊良?”她小心翼翼道:“表哥好,我叫安小蕾。”
安小蕾的手掌心里放着一块快要融化的巧克力,她局促地在他面前张开手:“表哥……你,你吃这个吗?”
郭俊良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不知道这个“表哥”是多亲的亲戚。
他的妈妈拍了一下他的头:“妹妹问你呢!说话。”
郭俊良反应过来,接过巧克力撕开包装往嘴里一扔,咧开嘴笑起来:“哦!我是郭俊良。那个……谢谢妹妹!”
劣质的巧克力糖,化在嘴里是一股廉价的甜腻味,根本比不上爸爸带回来的德国黑巧。
房外突然有点动静,郭俊良借势往厨房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喊:“外婆外婆,我来帮你!”
郭俊良半道却拐了个弯,撒丫子就往大门处的下水道口冲,趁着大家不注意时,“呸”的一声把嘴里的糖吐了出来。
待到他再返回到客厅时,她们已经坐的整整齐齐。
“来吃饭了!”外婆叫他。
“来了来了!”郭俊良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就开始埋头吃饭。
这一桌的菜,一半是他妈妈做的,一半是妈妈在镇上花钱买的。安小蕾就给他一颗难吃的糖,也太便宜她们了吧!
大人们在饭桌上说了什么他不感兴趣,除了小姨提了一句安小蕾的考试拿到了双百分,妈妈夸了一句有出息。
他在心里冷哼。
这有什么!他也不差!
吃完饭,妈妈偷偷塞给他一些钱,喊他:“良良,带妹妹出去玩玩。”
他点头应下,接过钱,往兜里一揣,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客厅。
走到大门口时,安小蕾站在门后面,低着头,却是死活都不愿意再走了。
“你怎么了?”郭俊良推了推她的胳膊:“走啊!你们这附近有小卖部吗?带你买东西去!”
安小蕾抬头,她咬着嘴唇,声音有些委屈:“你……你把我给你的巧克力糖吐了啊?”
“哦,你说那个啊?”郭俊良一扭头,看到下水道口已经化开了一半的巧克力糖,无所谓道:“太难吃了啊!”
“你……你知道什么。”安小蕾抬头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我都……我都舍不得吃,好贵的!一块钱一颗。你要是不喜欢……你直接告诉我,你……”
安小蕾气得一跺脚,红着眼睛跑出了门。
“哎!你别哭啊!”郭俊良也没想到这块巧克力糖对她的意义如此重要,他连忙追了上去:“我给你买行不行?大不了我再赔你一块啊!”
“你懂什么!你有钱……也不可以这样糟蹋别人的钱!”安小蕾跑的很快,回头对他气势汹汹地吼了这么一句,吼的郭俊良直接愣在了原地。
后来,还是郭俊良在附近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盒巧克力糖,亲自送到了安小蕾面前,道了歉,她才算是开心了一些。
郭俊良也没见过这么好哄的女孩子,一元钱一颗糖塞给她,她只看着不吃,都能高兴一整天。
他忽而觉得,月亮村里的姑娘,有些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04
午睡醒来后,外婆用毛巾给刚睡醒的郭俊良擦完小手又擦脸,力度大得他有点发疼。
高兴了的安小蕾过来牵他的手,笑眯眯地过来解救了他:“哥,走吧!我带你去摘枣子吃。”
于是一大一小,一同出了院子。
田野尽头的玉米地路口有一颗巨大的野生枣树,树上挂满红彤彤的大枣子。
安小蕾很厉害,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枣树,她站在粗大的树枝上,弯着眼睛笑起来。
“哥,看你能接住几个!我可要晃了啊!”话音刚落,安小蕾双手抱住树干,用脚在树枝上一蹬,树上的枣子哗啦啦的往地下落。
“哇哇哇,这么多!”
树上的枣子像落雨了一般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郭俊良仰着头往后退、退、退。
“哎呦!”他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个屁股蹲。
“嘶……”郭俊良从原地蹦了起来,扯着嗓子吼:“妈呀!疼疼疼疼疼!”
紧接着——
“哎呦!”安小蕾吓得从枣树上滚了下来。
“我的妈啊!”
“妈呀!”
两小孩一个捂屁股,一个捂脖子,飞快的往家里跑。
郭妈妈戴着副眼镜给儿子的屁股蛋挑蜜蜂刺,安妈妈拉着洗完澡被毛毛虫蛰的安小蕾抹药。
两个小孩上一秒还苦哈哈的站在屋里鬼哭狼嚎,下一秒,看到对方那个惨不忍赌的模样时,又不约而同的忍不住大笑起来。
外婆从门外走过来,端来一盘刚洗好的红番茄,心疼地说道:“两个小心肝哦!可怜坏了!外婆这里有新鲜的番茄,一会过来吃。”
“妈,我能不能……吃一个外婆种的番茄?”安小蕾眼巴巴地瞧着盘子,小声问道。
郭俊良咧咧嘴,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拿了两个大番茄,塞给安小蕾一个:“怎么不能!哥哥请你吃!”
两个小孩冒着鼻涕泡,一边抽噎一边啃番茄,这一对难兄难妹,因此被大人们嘲笑了好多天。
一个月后,郭俊良走的那天,月亮村的天气依旧的炎热。
外婆给妈妈往行李袋里装了很多的新鲜蔬菜。
郭俊良打开看过,里面还有一袋红艳艳的番茄。
中巴车渐渐地驶离了这片小村庄,郭俊良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内心里忽而有了些淡淡地不舍。
他趴在座椅靠背上,问妈妈:“我以后还可以来这里吗?”
“当然可以来。”妈妈回头和他说:“这里有你的外婆,有你的小姨,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
郭俊良郑重地点点头。
中巴车经过田野,村庄,一路向东开上了大路。
他从袋子里翻出了一颗番茄大口咬着吃。
“你还挺爱吃生番茄啊?”妈妈听到他在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问了一句。
“爱吃,挺甜的。”他不知想到什么,笑了起来。
05
其实郭俊良在乡下也不过是呆了一个月而已,很多事情对于太小的他来说已经记不真切了。
后来,他升了小学三年级。学校里又加了许多课,他的英语成绩不太好,暑假报名了补习班,一直都很忙。
月亮村他没有再去过了。他觉得,反正他还有那么多的以后,总归是有机会。
待到后来长大,那些曾经的片段会在梦里一闪即逝,却终归趋于模糊。
地里的瓜、老杨树下的棋、田野里的向日葵、池塘里的蛙鸣……他不知道当年在乡下,安小蕾陪着他的那段时光意味着什么。一个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姑娘,在他离开后会长成什么模样?
他有时候会想——她学习那么好,肯定经常被老师夸。估计还是很黑,一点都不漂亮。
直到,高三暑假的那一年,他听到爸妈在房间里讨论安小蕾的事情,这才打破了他原本的想象。
“我那个妹妹,实在是……我不知道,她一直瞒着大家啊!怪不得她的日子过的这样苦。还有小蕾那个孩子,学习成绩那么好,却没那个机会再上学了。听说她后来浑身疼的下不了床……那么小一个孩子,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撑下去的。”
“小蕾那个孩子,是可惜了。”
“谁说不是啊!我以前带良良回去过一趟,那时候,我就觉得小蕾这孩子有点瘦,可我也没多想。这十年,小蕾是怎么熬过来的……我都不知道。虽说咱们家和老家的人算不上太亲近,可她总归也是叫我一声大姨的人,听说她没了……我这心里,真的不是滋味。”
“你先别太难过。明天我开车送你回家,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
郭俊良端着牛奶杯,站在门外,双腿有些发僵。
曾经那些都已变成童年时鸡零狗碎的回忆,却在他听到了此时的这一刻,如海水倒灌般清晰地想起来了。
当年安小蕾像个黑猴儿似的扒在沙堆里看他的那一幕,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来回的播放,他头晕的快要站不住。
郭俊良握着拳,红着眼冲进爸妈的卧室,哑着嗓子问道:“妈……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妈妈见他突然闯了进来,愣了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
她原本以为,良良都十八岁了,对于小时候的事情早就记得不清楚了。却没想到,听到这个消息,良良的情绪反应还是那么大。
“良良,你长大了,妈妈不瞒你……这个消息是真的,今天早上你小姨刚打来的电话……小蕾,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她很优秀也很懂事。”
“妹妹…怎么……怎么……”郭俊良咬着牙,内心是说不出的酸涩。
他没办法全然问出口,他没有办法承认一个活生生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听说是癌症,要换骨髓。你小姨家拿不出那么多钱,也找不到合适的匹配者……后来癌细胞扩散了,小蕾怕拖累家人,不愿意再治了。”
郭俊良低着头没说话。
许久,他说。
“妈,我想回外婆家看看。”
“好,我们明天一起过去。”
郭俊良心情复杂地走出爸妈的房间。
他现在甚至在想——如果小姨家里只有小蕾一个孩子,那么大家会不会想尽一切办法凑钱救她?
可是没有如果,郭俊良第一次为自己小时候对安小蕾的嫌弃而感到羞耻。
小蕾和他不一样,小蕾生活的一定很苦吧!
原来不长不短,时间已经过了十年。
他曾经以为什么都来得及,可是等到事情真的发生时……他无力得发现,原来什么都已来不及。
他连一句“对不起”,都无法再说出口了。
06
夕阳映在月亮村的上空,天边的云朵被染成了色彩斑斓的颜色。
郭俊良坐在后座上,思绪有些飘远。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陌生又熟悉,用物是人非来形容,好像也不为过。
郭爸爸开车进了村,却在入口处猛然刹了车。
郭俊良被惯性冲到了前方,差点撞到鼻子。他看到爸妈打开车门,疑惑地跟着一起下了车。
村口左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位老人——干瘪、瘦小、头上扎着一块蓝方巾。
郭俊良望着那位老人,许久许久,直至嗓子干涩,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那位老人,竟然是外婆!
“妈!”他听到妈妈大声地喊道:“您怎么在这坐着啊?多危险啊!”
外婆缓缓地转动脸,侧着耳朵听了片刻,这才颤巍巍地起了身,笑起来:“是,我家丫头回来了吗?”
“是我。”
郭俊良上前一步,扶着外婆的胳膊。
“外婆,我也回来了。”
他的外婆目光浑浊,举着手在虚空里摸了好半天,自言自语道:“这是谁啊?”
郭俊良错愕地转身看向妈妈。
妈妈目光悲切,眼中泛了泪花:“你外婆看不见了,耳朵有点聋,还有些老年痴呆。”
郭俊良抽了抽鼻子,弯下腰大声喊道:“外婆,我是良良!我回来了!”
“谁?良良啊?”外婆激动的好一阵摸索,直到被郭俊良拉着手放在脸颊上,这才笑着说:“哦,好孩子好孩子!你也来了,真好真好。”
郭俊良红着眼睛拉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胳膊往里走:“外婆,我们回家。”
“好好好,我们回家。”老人蹒跚地走着,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她的眼睛不好,郭俊良的妈妈为她请的护工被她赶走了。后来,还是小姨一日三餐雷打不动的给她送饭。
用外婆的原话来说就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了,可这屋里的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闭着眼我都能找到!请什么护工,花那个钱干嘛!”
老人家上了年纪后,性格也执拗的厉害。好在小姨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她有空就会过来照顾自己的母亲。
只是,小蕾去世的事情,大家都瞒着老人,怕她受不了刺激。
郭俊良也是听大人们在一起聊天时才知道的,外婆的眼睛是哭瞎的。
原来他除了一个小姨还有一个大舅。大舅很早的时候就外出打工了,前几年还有消息,再往后,音讯全无。
五年前,外婆托家乡在外打工的乡亲们帮忙打听了一下大舅的消息。有人说大舅死了,也有人说他是犯了事儿进了监狱。
总之,五年前的那个春节过后,家里再也没有得到过大舅的任何消息。外婆的小菜园也是在那个时候荒废的。她日日以泪洗面,思念自己生死未卜的儿子。终有一日,哭瞎了双眼。
从此之后,外婆总爱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日日遥望远方。盼望着外出的游子有一天能够找到回家的路。
小蕾的葬礼举行的简单,大约是怕老人知道了伤心,小姨并没有大操大办。
那天,郭俊良一直守候着自己的外婆不敢出门。
这位满头银发双目失明的耳背老人,满眼泪花地拽着他的手,执拗的叫他:“大志啊大志!你可回来了啊!大志,快去叫小蕾,那孩子最喜欢你了啊……”
郭俊良低着头不敢说话。
大志,是他舅舅的名字。
外婆的精神又错乱了。
过了一会儿,外婆摸索着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十元的二十元的钞票,神秘兮兮地塞到了他手里:“小蕾,听外婆的话,别去沙堆里捡瓶盖了,也别去外边拾矿泉水瓶了。外婆有钱,外婆把钱都给你。”
“小蕾啊,都是大姑娘了,该打扮打扮了。咱不穿别人的旧衣服,外婆明天带你买漂漂亮亮的新衣服。”
郭俊良红着眼眶说好。他替小蕾说,谢谢外婆。
“小蕾,你太瘦了。弟弟妹妹那里你别担心,外婆给你的东西你拿着吃就行,别不好意思,啊?”
郭俊良想到他小时候吐掉的那个巧克力糖,只能疯狂点头。
后来,外婆又自言自语道:“小蕾,小蕾怎么没来呢……不来也好。小蕾那么好个孩子,苦啊……”
郭俊良扶着外婆进了屋,她微笑着躺在床上,手里摇着一把蒲扇。
“哎,对了大志,柜子里有刚摘的番茄,新鲜着呢!你给小蕾送过去,那小丫头,最喜欢吃我种的番茄了。她呀!还总不好意思说……”外婆笑眯眯的地扭了扭头,指着对面的方向。
“好好好!我去拿。”郭俊良应声打开柜子。
“你先替小蕾尝尝,甜不甜?”外婆问他。
“甜,外婆……好甜啊!”郭俊良望着空空如也的柜子,霎时间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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