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连续一个月跟着这个女孩了——也许更长,请原谅我不太有时间观念。毕竟时间对我来讲没有什么意义。有时候我只跟一个人待几分钟,他就摆脱了我。我从他头顶直直飘起来的时候,还能听到他对我的咒骂——“去死吧”。然后我踩着形同虚设的皮鞋游荡在城市的上空。这里天空常常是红色的,因为霓虹灯和汽车太多了。在上面我感觉不到冷,但是看得见风。它的样子像个死人。我想我有足够的权利这么说。
有时我会跟一个人相处很久,这很危险。有一次,我跟了一个女人一年多——我发誓真的有那么久。她很老了,一头银发,脸颊像腐烂的蛋糕。她独自住在城外郊区的一栋四层楼的别墅里。那里是富人区,草坪幽绿,道路整洁,房屋俨然鳞次栉比。但是从远处的群山到天际总是漂浮着黯淡的灰色,从上面看接连的漂亮屋顶犹如一座座坟墓。有一年时间她每天都做同样的事,起床,吃早餐,出门散步,看电视,打扫房间。尤其是打扫房间。她把每个房间的木头地板擦得锃亮;抽屉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再放回去重新排列;书架里的书每一本都拿出来细细查看,用手指抚摸书面,好像那是什么纪念品,再按字母顺序归位。只是查看而已,我从没见过她看书。后来,她每天做的事逐渐减少。一开始少了出门散步,后来又少了早餐,再后来,她不再整理房间。我还记得那是怎么一回事。有一天下午,她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忽然她的右手抖了抖——向左稍稍倾斜了一下,一小口咖啡就撒到了印着凤仙花的沙发上,冒着热气,像是沙发上长了一个很深的小口。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她维持了那个姿势很久。右手拿着陶瓷咖啡杯,背僵挺着,身躯向前伸,目光空洞。后来她把那杯咖啡放下,径直走回了卧室,像一具尸体般僵直地躺在床上。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整理房间。除了卧室、厨房、卫生间之外,她甚至不涉足别的房间,渐渐地家里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角落里总是发出淅淅索索的飞虫发出的声响。那杯咖啡渐渐干了,有死去的飞虫肚皮翻起躺在里面。
她最后从卧室的窗户跳了下去。我以为像她这样的老太太会用更温和的方式的。当然,她没立刻就死,送到医院后抢救了三天,在病房里断了气。没人来看过她,也许她太老了。
我是谁?我还不知道,就好像人不到死前不会明白自己真实的身份。简单地说,人主动逼近死亡之时,我就会出现。逼近有时不意味着到达,常常只是一种迂回。有的人一生逼近了死亡几万次,有的人仅仅临终一次。假如迂回的时限是一分钟,我就待一分钟;假如有人每时每刻都在向死亡逼近,如同思念逼近恋人那般,那么我就一直陪着他,直到一切的终结,或者一切的解脱。
最近我忽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我是存在的。我只能接近那些将目光投到死亡的深渊里的人,他们最终如何抉择我必须置身事外。说到底,我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旁观者,对这个物质世界毫无影响。更不详的是,唯独我没有旁观者。我目睹成千上万生命的逝去,却没有人见过我。只有那些死去的魂灵在离去的途中有时空洞地望向我。假如我算是某种神明的话,难道神明的本质就是无能为力?
我见到这女孩是在地铁站。她穿着一件旧的灰色大衣,头发是黑色的,剪得很短,站在站台边缘。我绕到她前面,想看看她的样子。她退后一步,这时列车开过来,穿过我的身体。她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发毛。我移开了,发现她还是直直看着那一个地方。她看上去不是这里的人,也许是中国人或者日本人。我很少跟外国人打交道,因为很少有人愿意在异国他乡死去。不管怎么样,她令我有点紧张。
她在地铁上哭了。一开始只是眼眶泛红,噙满泪水,后来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没有人看她。泪水干了,她继续面无表情地坐着。我跟着她下了地铁口,她假装低头看着手机,好像不知道该去哪。后来她进了一家超市。我很高兴,因为我很久没有去过超市了。她往篮子里装了苹果和草莓,一袋薯片和一杯饮料。我兴奋地到处转,货架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零食、调味料、奶制品和精致的巧克力盒子。我甚至尝了尝辣椒,尽管什么味道也没有。
我跟着女孩走回家。我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脚心稍一落地就猛地抬起,只用脚跟或脚尖支撑着身体,像一个残疾的老人。我差点以为她受伤了,后来才注意到大概是鞋有些小了,走起路来一定很疼。她背了一个粉蓝色的书包,看起来沉甸甸,像个小学生的,和灰色大衣形成了怪异的对比。走到一半,她骤然停了下来,毫无征兆,好像忽然想起来忘了什么东西。但是并不是,她只是忽然没有力气走路了。她甚至想要躺在地上。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知道人在想什么。但是那很费神。
她开门的方式很独特:把整个身体侧过来倒在门上,手臂耷拉着,手指扣住门把手往下拽,凭借身体的重力把门推开。仿佛一个半瘫痪的人。屋里有一个金发女孩,正半坐在床上讲电话。房间是对称的,两边各有一张床,一桌一椅,看来是个宿舍。金发女孩那一边打扫得很整洁,墙上贴着某个乐队的海报,桌角放着一盆绿色盆栽。床单是浅浅的黄色。而另一边就毫无特别之处。不像学生宿舍,而像流浪汉暂歇一夜的居所。衣柜半开着,里面挂着几件大衣,看上去很旧了。鞋东倒西歪地摊在床底下。桌上堆着好多纸,笔,剪刀,包装盒,书靠墙高高叠起来,摇摇欲坠。床铺没有叠过,床栏上挂满了皱巴巴的衣服,大多是白色和灰色。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窗户开了一条缝,传来夜晚的风声和汽车的鸣咽。
据说通过住处可以了解一个人的性格特征。不知道没有个人印记的房间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里面是空的。我想,如果我可以有一个居所的话,应该也是这个样子。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从此不再彻夜游荡街头,于挣扎中的人之间被驱赶,看着他们逐渐死去而无能为力。如果我可以有一个居所的话,我就呆在里面永远不出来。
女孩脱下大衣,将购物袋扔在地上,蹲下拿了一个草莓吃,一连吃了八个。然后她一动不动地蹲着,前胸贴在膝盖上,慢慢呼吸。我移过去在她旁边蹲下,把手贴在她的背上,这样就能听见一个人在想什么。但我很少这么做,因为我怕被人像气球一样充满。我碰到她的后背之后,听见了一声细小的尖叫。一声很轻很轻,又细又长的尖叫,穿透了我的胸膛,升到天花板上,一直飘到天空之上,使整个房子都在颤抖。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无声地尖叫。后来尖叫变成了哭泣,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我的下巴上,我尝了尝,这次有了味道,又咸又苦。与此同时我看见一个男孩,他的脸非常清楚,就像贴在我脸上一样。他站在一条铁路边上,四周是黑压压的丛林,天空很低。我站在他面前,他的目光却穿透了我,停留在某个我看不见的人身上。他对那个人说话、微笑,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他没有看见我。后来他消失了,我一个人站在冷寂的铁路旁,不记得我自己是谁。蓦然间我感到一种不曾有过的绝望。就好像我第一次拥有了身体,却仍然是不存在。我被遗忘了,我的存在遭到否定,成为被遗弃的玩具,虽然我从来没有被记得过。
我出来的时候,那个女孩还蹲在地上,面容呆滞。一只蚊子嗡嗡地从我胸口穿过。金发的女生仍然坐在床上讲电话。我觉得我好像也爱上了那男孩。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哭了。
从那以后,我不用触碰也能听到她在想什么。她总是在说话,不停地重复地说话,那些词语只有我能听见。每天早上,她背着浅蓝色的书包,忽快忽慢地在市区的街道走。因为痛苦她口中总是含着一口气,呼吸急促。她走过一座铁桥,桥上挂满了刻有名字的锁,柏林的天空静静垂下至河面,深不见底的青色河水一丝波纹也没有。她总是在抱怨天气寒冷,即使艳阳当头也一样。她机械地说:“好冷,好疼。”过了桥进入商业区,商店还没有开门,昏暗的橱窗里林立着鞋子和裸体的塑料模特。她说:“好冷”。有鸽子飞过来,在我头上绕了一圈飞走了。她的鞋沾满了灰,破碎的脚步不时在寂静的街道上溅起几滴泥水。又走了数百米,看见一个维修当中的教堂,搭着支架和油绿色的塑料布,雕刻着天使和圣人的大门紧闭着。她说:“好疼。”我以为她要哭了,但是她没有,只是走得更慢了一些,好像要用很大的力气。偶尔她突兀地停下,像定格了一般站在路中央,环顾四周,然后一遍遍地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意识到自己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不可能是同情。同情的基础是同时拥有自我和观测的能力,而前者是我所不具备的。我就像是没有心灵和意识的巨大眼睛,在虚空中永久地张开着。掉进去的所有色彩和过往都化为了虚无,前因不会有任何结果。这一点十分重要,不仅是我存在的准则,也是生存与其终结的契约。当然,更不可能是爱情,没有同情就不可能有爱。我想,这是一种嫉妒,非恶意的嫉妒。她明明存在着,却感觉到了存在的反面。而我并不存在,却被动地目睹了存在释放的瞬间。蓦然间我明白了我紧张的原因:她看见了我,或者说即将看见我。虽然我还不确定是否真的如此。
我觉得她似乎在等待什么,甚至为此延长了寿命。她默念那个日期:3月22日。我不知道这个日期意味着什么。人往往会把至关重要的事藏起来,连对自己也不例外。
她总是清醒地做梦。我进入她的梦,看见巨大的鲸鱼和成列的蓝色海豚。她躺在鲸鱼的脊背上,蓝色的海水渐渐漫过她的鼻息。天空倒下来,海洋吞下她的身体,吐出一串泡沫。我感到她清晰、强大的自毁意志在这个天地里无孔不入地主导着一切。然后天和海霎时停下,时间与宿命都停顿。她的身体也僵死,意志却在持续,不可思议地缓缓流淌着。我在其中认出了绝望,即在不可能中存在。
3月22日前一天的晚上,她做了与以往不同的梦。在漆黑如地狱的混沌海水之中,海豚蓝色的背鳍如刀锋般划过,看不见的海草随着暗流乱舞。倏然间蓝色的工业大船浮起,船表映着清寒的水光,照亮了周围的海域。定睛一看,竟是一条通体明亮的庞大鲸鱼。在鱼鳞般闪着光的彩霞下,鲸鱼顶出水面,喷出如同大理石柱般华光亮丽的水柱。在水柱中,一个女子随水流喷涌而出,身体赤裸着,皮肤印出水面的波光,宛如晶石制成。很明显,这意象是个好兆头,意味着一种坚强的希望。在吞没自己的同时也令自己释放出来,即使是以违反自然的倒错的方式也要继续生活下去。
第二日早晨是个阴天,从半开的窗户里,可以看到结块的云团在被建筑物隔断的天际线上浮动。对面的楼房上挂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一个面容艳丽的蓝眼睛女子,从扁平的牌子上向虚空凝望着。一两个行人自她红艳的嘴唇前方走过。
她鲜有地并未出门,安静平躺在床上,包裹在浅粉色的被褥里。往常每个清晨,她都会自言自语地告诫自己一番。例如,“一直躺下去可怎么办”、“早上去英文书店,完成那篇文章,下午去游泳池…不能在街上闲逛,太危险了”等等。这天她却摆脱了这种焦虑的思绪,陷入一种完全的绝望中。我靠近她侧卧的身体,想要弄清楚这种改变的来由。我越是接近她,越感到周围气氛中的陷落与消泯。当我在街道上茫茫众生间穿过,无数的名称、色彩、记忆像是碎片散落空中。我看见一切,却因此什么也没理解。那些人是自由的,自由的空间产生不了氛围,我不属于那里。而这个女孩的周围,一切印象还原为一片荒原。碎片拼凑出完整的绝望,从而希望成为了可能。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压力,这压力拴住了我,使我无法飘离。
她处于等待的尽头,对于未知恐惧强烈,因此设想了黑暗的结局,并提前进入了万念俱灰的心境中。
正好十二点的时候,女孩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通的时候她轻轻抖了一抖,因为害怕而蜷缩成一团。“意平。”
眼前出现半明半暗的一个空间。生命应该是变幻莫测的影像,可是现在生命变成了处处陷落的世界里的一道虚线。随时会断点。而声音,孤独的声音变得极为清晰起来。只有迫切的呼唤才能如此清晰,一旦对话产生就变得模糊起来。
我听见她说:“意平,生日快乐。”
寂静的两秒钟后,传来“嘀”一声长音。
这就是结局了,戛然而止。呼唤声如此清晰,打击着我的胸膛,映衬出何等的沉默。在等待中的绝望与结束后的绝望仍旧有所区别。曾经绝望是确定的,现在连绝望本身也不再确定了。荒原在无限的向内陷落中紊乱。为了达到新的稳定,意志转而强迫自身向无进发。
她胡乱穿好衣服。向楼下奔去。宿舍楼的景象最后一次在她心中闪过然后消逝。日常生活就像是一场噩梦,留下的痕迹变得触目惊心。毛巾、书本、日记、湿润的晾晒中的衣物,一一在视线中划过。整理完全失去了必要。曾经她待在这间屋子里,怀有某种希望,因而忍受着那种污染了一切的枯竭。在这个世界如果曾经睡梦、等待、因某个原因——只有一个原因——悲痛,最终得不到任何意义,那么人间就成为了比地狱更糟糕的境地。比美梦更美好的是破碎的美梦,而比噩梦更糟糕的是破碎的噩梦。她全速奔跑着,企图逃离毛巾、书本、日记、室友,所有进行可怕噩梦的场地和证据。倦怠感如此强烈,波及到我身上,甚至连我都不愿再思考任何意义。我将很快结束我的叙述,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
噩梦仍然在持续着,直至最后一刻。熟悉的楼房和街景追赶着她,但她的步伐终于有了某种确定和自信:这种离去将是没有返回的抛弃。她来到一条河边上。我忘记了那条河的名字。夏日的阴天有些燥热,河流呈暗灰色,表面闪着一点油腻的光,如同某种固体,一点看不见水面下是什么。一艘污迹斑斑的游艇在视线内驶来。她没有多思考,径直跳下去。速度太快,我来不及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就已经跟着进入了污秽的河水里。水下一片暗灰色,她吞进了泥沙和黑水,腥臭味令人难以置信。她在挣扎中不断下沉。对于终结的期待,对以往彻底的厌弃和对当时的忍受是她最后的意志。而我只能感觉到并不十分真实的痛苦感。在短短几分钟失控的剧烈波动过后,我自由了。我缓缓上升,离开了水面,可以看见桥边她跳下去的地方现在聚集了一群人。我越升越高,下面的楼房的屋顶清晰可见。那女孩十分钟前离开的宿舍楼在西北方静静矗立着。
我又飘了起来,从城市西边零散的居民房,穿过一大片公园,一直到高楼林立的中心。什么都在我的周围,而我又什么都不在。我曾经以为,如果自我否定的存在能够以某种特殊的,也许是不自然的方式持续的话,那么对于存在的追寻也一定有一个结束。我失败了——即使我只是目睹了失败。柏林的街道上人头耸动着,风吹过,街道一如既往地喧嚷。我又忍不住开始寻找着什么。
7.2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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