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民国三十一年。秋。
这一天,西北上空昏黄一片,就像沙尘暴一样席卷而来。可这哪里是沙尘暴啊,全是乌央央蚂蚱!打着团儿,翻着滚儿,铺天盖地汹涌而来。一时间,村里,地里,院子里,树上,屋上,还有人的身上,全是青色的、灰色的、黄色的、乌色的蚂蚱在爬,在蹦哒。
老天爷呀,还让不让人活啦?村里人都拿着铁掀、扫把,或脱了褂子,在自家的田地里,恓惶的、发了疯的胡乱拍打,随手一下,就会拍死一片,弄得满身都是青汁,整个人变成了绿莹莹的怪物。
却是越拍越多。浓烈的青汁气味吸引了大批的蚂蚱,飞蛾投火般滚滚而来,前仆后继,横冲直撞,拍之不尽,直累得腰酸腿软、两眼发花,再无了半丝儿力气,恓惶而绝望的瘫坐于地,欲哭,却无泪。
那会儿,满仓七岁,趴在窗棂后望着大人们一个个被蚂蚱吞没,惊骇得大张着嘴巴,两只小眼瞪得溜圆。没一刻,一地的绿色,没了,只剩光秃秃的树木、光秃秃的原野和山岗,连一丝儿庄稼都不见了。
02
蝗灾,让村里人失去了起码的生活保障。
陆续地,村人开始外出逃荒。听说,陕西、山西那边粮食富足,大家大多往西边去。
满仓家也不例外。也是一路往西,却相继死在逃荒的路上。
独满仓活了。
活过来的满仓瘦瘦小小,整个人细细如一棵柳,头大如斗,眼小如豆,肋巴骨一根一根串在腰里头。
无师自通般,满仓学会了要饭。从山西,要到了陕西,再从陕西要到了河南,后来在一个村头南坡子上,搭了一个茅草庵,停顿了下来,就想有个正当的活路。要饭毕竟不是个法,可自己身无长处,又不是出苦力的料。思来想去,还是要学个手艺,有了手艺,才能活人呀。
可学啥哩,挠破了头皮,他也没想好。
一日,正拢了衣袖,双手扣在后背上,在茅庵外看蚂蚁上树。天很蓝,太阳晃眼,小南风悠悠吹拂着树叶,摇落一地斑点。蚂蚁就在斑点里忙活,在树身上爬上爬下。看着看着,满仓哈喇子流了出来。大概这会儿他把蚂蚁放大了,看成猪,继而变成满嘴流油的肥猪肉了。但这仅仅一瞬间,很快,那线珠儿般流淌的哈喇子又被一声吆喝生生扯断了。
“骟猪哎,谁家骟猪?”
满仓小眼睛一亮,这个好,轻松,又不用本钱。遂来了兴致,往褂子上抹了把口水,跟了骟猪人身后,看骟猪人如何骟猪。
“去去,一边儿去。”骟猪人撵他。
他不走,头伸在骟猪人腚后,象偷窥的小贼,直着眼珠子看。
只见骟猪人口噙了小刀,蹲于猪旁,陡然一扑,在猪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当儿,双手已抓住猪的四腿,一扔,一顿,按在了地上。在主家的帮助下,右手从嘴里取下刀子,在猪裆部一划拉,“噗!”两个蛋子儿就出来了,伤口用鱼泡线缭好,然后抓把灶灰撒上,按按,也就眨巴眼功夫,好了。就这么简单。
嘿!这个好学。满仓眼睛亮了。
一来二去,满仓跟了几回,学会了。便也抄刀在手,比葫芦画瓢,干起了骟猪营生。
别人骟猪都是主家帮着按住猪腿,他不,他是倒背着双手在猪腚后转悠,罗圈腿边走边打晃,手背着,小刀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悠然打着旋转。当然,这不能让猪看见,猪看见会惊。
这满仓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瞧猪放下警惕了,以为他在身边玩呢,或者把猪转得懵圈不知所以然了,蹲下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起,刀落,猪蛋滴溜溜滚落于地。在猪还不知道咋回事还没感觉到疼不知道疼的当儿,一把灶灰抹于伤处。捡了猪蛋,走人。
从没有失过手。
这一手绝活,方圆百十里没个比的。自然是又快,又准,又狠,到了“蛋出,刀口无痕”神一般的境地。只是挣钱不多,乐得逍遥快活。
就这样,满仓手上多了个铃铛,叮叮当当响遍了大小胡同,走西村串东村,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
有了猪蛋滋养,满仓身上见了肉,脸也油光水滑,人有了精神,这时岁数到了二十三,个儿反而猛一窜,只是头大眼小,改变不了。
03
还别说,“弯刀撞着瓢切菜,夜壶合着油瓶盖”,有人就喜欢满仓的小眼。满仓命犯桃花,愣是被西村卖豆腐的女子小翠,看中了,倒贴,要跟他私奔。
只是,她愿意,她爹不干。豆腐老汉就这么一个闺女,人称豆腐西施,本来找了本村保长家二小子,定了婚期,收了聘礼,用聘礼钱当本,干起了卖豆腐的小营生,不料想“本”还没有赚回来,闺女就象没线的风筝,要飞了,还是飞到一个要饭过来的穷小子的破窝里!这一辈子的幸福,怕是没了。更糟心的是,还彩礼的一屁股债,没地儿弄呀。因此,豆腐老汉坚决不同意。
翅膀硬了,还能了你了!强行将小翠关在屋子里,宁愿好吃好喝的敬着,也不让小翠出门了。一边与保长家商定婚期,月底嫁女。
怎奈关住了人,关不住心。小翠一心只想着满仓,哪里能想到爹的苦心,在一个月上树梢云遮月的当儿,也就是在出嫁前那天的下半夜里,愣是跳过窗子,顺着歪脖子老槐树爬出院墙,跑了。老汉追之不及。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了。他那个心凉啊,好不容易拉扯大的闺女,没了,这一屁股的债,咋还呀!欲去张家要人,又怕满仓那神出鬼没的刀子,哑巴吃黄连,只好作罢。唉,女大不由爷,随她去吧。
满仓得了美人,心里那个高兴,就去拜见老丈人。可老丈人不乐意,不见,隔着门缝喊:
“你狗日的满仓拐了俺家闺女,你缺德带冒烟哟!”
“俺就是不认,你啥时候有钱了,能替俺还上债了,再来,再来俺才认。”
满仓无奈,将二斤红糖六双猪蛋放于门外,与豆腐西施相跪院里,叩了三个响头,闷闷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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