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行船,灯火阑珊
逝水行船,灯火阑珊人生是一艘孤独的船,我航行至今,人们常说,五十而知天命,到了我这样的花甲之年,理应是能看淡世事的了。世界仍在以光速转动着,宛如波涛汹涌的海洋,我们乘着某一年代的浪潮匆匆而来,有些人一生平和,有些人曾扬起浪花,而这一切都随着时代的潮汐奔向沙滩,很快,我们也将被而后滚滚而来浪潮冲刷,最终随着所有的浪花沉浮消失在生命尽头的海岸线上,或许留下一些贝壳在夕阳下闪烁着,最终被埋葬在沙子的最底层微不足道地捍卫着我们曾经来过的印记。若说我这一生有什么辉煌,有什么遗憾,都有的,当全盘失去的时候才懂得,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我的父母已经老去,爱人早已在年轻时分离,我有两个女儿,她们也走上了自己的人生轨迹,经历酸甜苦辣,但这一切仿佛都与我一个局外人无关了,如今我是个悠闲而孤独老人,独自住在一栋象征曾经事业辉煌的大别墅里,闲暇时光看看书,听着窗外海浪拍打的声音,看海上的落日萧条,然后回忆起过去。
忙碌了一辈子,争抢了一辈子,忧愁了一辈子,如今一下子,仿佛所有事情都消散了,时时却并不多么的欢乐,更多时候反倒被空虚占满,这无数空虚的时光让我有许多的空闲,开始思索从前的种种,回想着人这一生,真漫长啊,从没有记忆的牙牙学语,到小学,初中,下乡,结婚生子,奔忙事业,与各种人相遇又离别,曾经哀伤又欢乐,那些以为过不去的坎都被岁月冲刷,如今皱纹爬上眉梢,走到夕阳西下,年轻时没有空闲回首,而今回首起来总是感慨着漫长的一生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啊,又惊觉人生是如此短暂,这么多的事,竟然像是弹指一挥间便走过了,很多瞬间我还来不及反应,它们已经走远。
但有一个人,我一直十分想念,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离异的丈夫,不是我的孩子,而是曾经陪伴我二十年,而又在往后四十多年了无音讯的朋友贾阿明,我想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是否安好,一直留着她的地址,一直想去看望她却没有勇气,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怨恨着我,我猜是吧,怎么会不恨呢?
六十三年的今天,桐乡长堤路的大院里诞生了两个女婴,就是我和阿明,我们两家就住在对门。在那个家家都有一窝孩子的年代,我却是家中独女,哥哥早夭,母亲生了我以后因上了年纪,再怀不上其他孩子,而阿明家中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阿明只是众多子女中,一个不大不小可有可无的卑微女孩;我和阿明性格也截然不同,我文静,成绩也好,待人温和,大人们都喜欢,而阿明仗义好胜,成绩垫底,喜欢打架,常被各种人告状,阿明的爸爸本身就重男轻女,脾气上来了,也顾不上阿明是个女孩儿怜香惜玉;论家庭状况,我家只有一个孩子,家中负担小,我父母又都是正规工厂职工,而阿明家的情况截然不同,父亲是没有稳定工作的临时工,家里孩子太多,母亲只能当全职太太,顺带做些手工活补贴家用,虽然我们住在对门,我家房子可比阿明家体面多了!因此,从小到大,我总是活的比阿明矜贵许多,即便如此,我和阿明却是最好的小姐妹,阿明从不嫉妒我,而我也从不小瞧阿明,这种等级划分在年少的我们心目中是不存在的,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去玩,所有东西都一起分享,我把作业给她抄,她帮我收拾欺负我的调皮男孩,阿明挨打的时候总会躲到我家的床底,我就在床底陪她聊天,我们就这样一起长大了。
到了那年,我们十六,告别父母,跟着一批同龄的年轻人“上山下乡”到了贫困的乡下。虽然知道很艰苦,但我不知道如此艰苦,住在简陋的集体宿舍,破旧的泥墙轻轻一碰,就唰唰落土,床板被褥因常年潮湿而长虱子,屋里蟑螂老鼠蚊子,各种各样的虫子扎堆,不说没有灯,连蜡烛油灯都没有,晚上只能抹黑,我和阿明一到那里便被吓得抱在一团哭了,其他好几个女知青看着我们哭,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几个当地人和老知青过来安慰我们,却仍劝不住,阿明直接哭闹着要回城里去了,这时候一个老知青呵斥住我们,“小姑娘,你们可不能这样,更不能说这种话,这种话是冒犯党了啊,要是被上边知道了是要拉去教育的啊!当知青光荣,要高兴!记住,以后这种话前往不能再说了,快别哭了吧!”
走前的晚上,父母也曾悄悄教育过,后面慢慢的,我也知道,想要回去也是有名额的,男孩可以参军,可我是女孩,家里没有后台,只能凭表现看能否挣得一个回城的机会,就算不能真正表现的最好,若是能演的让领导信服也是很重要的,其实我们这个队伍,女知青少,反而竞争不是那么激烈,这种不是那么渺茫的希望,倒是能让我时时刻刻能坚持为之努力,我知道,越想回去就越要说,“我想要扎根农村一辈子”,话能少则少,不好的思想就藏着,万万不能表露让人抓了把柄,实在要说话的时候就把“党的思想”挂在嘴边,我本身话不多,想东西比较细,但阿明倒对这些满不在乎,不知是对家里没什么留恋,又或是她本身性格大大咧咧吧,常常把自己的想法挂在嘴边,时常跟男知青打打闹闹不避嫌,我有时会说她“别这样,注意点形象啊阿明”,但也是极少的。的确,自从下乡之后,我和阿明的话少了,主要是我很少说了,阿明常觉得无趣,便去找话多的男生玩闹解闷,她是坐不住的。我有时想要告诉阿明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让她收敛一点,可是又忍住,原因之一是怕说这种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了,我所有努力构建的形象都前功尽弃了,也怕没心没肺的阿明转眼就说了出去,最重要的是,这难得的一两个名额,何必让自己多一个竞争对手呢?人性本来就是自私的,那时我常常觉得自己亏待了阿明,果然,人在利益面前,这么多年交情也可以说散就散啊,但又安慰自己,我也未必就能回城,阿明也未必什么都不懂,我又没害人,我也没做错什么。
我的父母时常一有机会就托人给我捎一些吃的或是衣物,但阿明从未收到过,然后一如既往分享着我父母送来的馈赠,这些我自然不会计较,反而希望阿明多吃些多用些,因为我知道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在阿明拿着我家的馈赠时,我倒觉得弥补了我对阿明在心中的“背叛”而畅快一些,但在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的所谓友情早已不像从前一般纯粹,只是我不愿承认而一昧欺骗自己罢了。而阿明每当看到我父母为我送来各种东西的时候,也不如之前那般真诚的分享,那种眼神涵盖了太多的讯息,有期待,有欣喜,一瞬间之后又熄灭暗淡,察觉自己的失态后又以笑容掩饰着失落,但不懂掩饰的阿明时而还是失落着说出了一两句“你就好了”这样的话。
日复一日沉闷的时光过的飞快,转眼就一年了,一年时间,我就一直保持这样不争不抢、安静踏实的乖乖女形象,不擅长干农活却也努力干着,因为比别人柔弱却不抱怨而更感人,对周围的事情不刻意关注却也留心着,其实许多消息的主要来源就是阿明了,这也是我那时便时时对阿明愧疚的缘故,我对她早已防备隔阂,她却依然真诚待我,有时我反而想叫她不要跟我说,那样我心里或许能安心一些,当然,我没有这样做。
我们那个知青点有两个男生,一个特别积极,每次都能评上先进,就是个活雷锋;还有一个特别爱耍滑头,活不积极干,话倒是不少,来到这种艰苦的地方还每日不忘打扮自己,活脱脱是个花花公子。积极那个叫志海,耍滑那个叫润超,这两个看着完全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倒是每天形影不离的,他们倒不像是我和阿明一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闺蜜,只是滑头的润超自然是要拖着一个憨厚老实能干活还不计较的人一起,总是不吃亏的。有一天晚上,阿明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那个润超可有来头,爷爷爸爸大伯都是当大官的人,村里书记委员谁不忌讳他的家室?惹到他了,到时候他家里人一句话,可能后半辈子都能毁了,所以但凡有点职位的都怕着他呢!农村的天总是很黑,阿明边说着,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像夜空的星星一样闪耀的眼神,我知道,阿明这是情窦初开,喜欢上润超了。果不其然,阿明说,“像他这样的富家公子哥,长得帅,见识又广,幽默风趣,更重要的是!”阿明压低了声音,“他家这个来头,我要是跟他能好上,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城里啦,兴许还能过上好日子改变生活!我家和你家可不一样!要是没有像他这样的人帮忙,我家那个情况,能有人管我吗!估计要一辈子栽这儿了!”我只是以淡淡的笑回应她,阿明又摇晃着的手说“你说,我们俩能成吗?你会支持我的对吧!”我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当然啦。”我只是一句应付,阿明确像得到极大的鼓舞一样,眉飞色舞,甜蜜无法掩饰的洋溢到脸上,恋爱总是使人麻木,何况是那样一个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呢?
阿明想接触润超,但那毕竟是个保守的年代,明目张胆总是做不到的,何况无论如何阿明也只是个女孩而已,为了避嫌,阿明往往拉上我当炮灰,而爱耍滑的润超和老实的志海也是形影不离的,在阿明明确了内心的方向后,就变成我们四个就经常走在了一起了。那时候的我,刚开始对阿明这种行为,既厌恶又鄙夷,却又不好意思展现,我本就不是很会说话的人,更何况说多错多,我也忌惮着润超的家世背景,慢慢的,我却开始享受起这种“格局”,我自小娇惯,本就不是能干的人,跟着志海总能省不少力气,有润超和活泼多话的阿明的掩护,我又不至于引人注意,若用一种生物来形容,我总认为那时的我就是一条可耻的寄生虫。
其实你说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千姿百态,本不应该有任何的标准可以评判其价值,但如今让我回首我的一生,我会回答,仍有希望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而有所盼望,并能为之奋斗的人生,是幸福的,如此,人生才不只是维持心脏跳动的行尸,因此那段时间的我和阿明,都是幸福的。阿明为她的爱情奋斗着,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没有父母的管束,每天都能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而在她心中,她爱着的人也是爱她的,恋人未满的羞涩与期待让阿明的世界变得纷繁多彩;而于我而言,生活平静无澜,在肩上的担子变得轻佻的时候,自己的命运仍朝着目标前进,我也是幸福的,而我的幸福,不仅仅如此。
我们四个人,一起收麦子,一起种地,一起喂猪喂牛,干着各种农活,傍晚时分扛着锄头唱着红歌走在田地间夕阳挥洒的小道,阿明和润超走在前面,一路说笑,我和志海走在后头,相视无言,只是静静的听着志海和阿明的谈笑然后笑着,志海每次都会说,“我帮你扛锄头吧”,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脸上,仿佛嵌入他的眉目和笑容,连汗水也生辉,我想,我是那时候喜欢上这个憨厚寡言的大男孩的。
不过朝夕相处间,渐渐地,我倒也看清了润超的“面孔”,绝不如我原先所认识的那样简单,阿明本无心机,况且又处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阶段自然是盲目的,我可没有。润超虚伪狡猾有心计,仗着家世到处揩油,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有人说,那个年代追求公正,大门敞开也没有人偷盗,人心都是正直向阳的,怎么可能呢?人心人性都是不会改变的,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只是表现的形式不一样罢了,越发追求所谓大同正义高呼口号的时代,背地里黑暗蔓延的越发蓬勃,权贵永远是权贵,你可以选择清廉,但若你不愿,无论身处哪个时代,只要善于利用,便是利刃一把。
曾听一些老知青暗地聊天说起,跟润超一同下乡的,曾有个女知青,长的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人也单纯,突然不知道怎么,就再没见过她,听说是不自爱,跟人发生了关系,这事儿据说是润超举报的,送走她是在晚上,送走的时候似乎润超也在,好像还很惋惜的样子,但那女孩倒是像发疯了一样冲润超嚎叫,好像想把润超吃掉一般的愤怒,好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拉着才能拉住她,她一路都在嚎叫,但是没有人能听懂她在嚎叫什么,大伙儿明面上都说是那姑娘承受不住,得了失心疯,不过背地里都使着眼色,“得罪公子哥啊,可不是死路一条。”
没人得知那女孩后来怎么了,我听说这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毛骨悚然。
八月骄阳似火,火辣辣的太阳伴着一树树的蝉鸣,奏唱着这个闷热的盛夏,人人都祈求着能有一场暴雨的袭来浇灭这熔炉般的大地。橡胶树长的壮硕,茂盛的叶子绿的翡翠,好像在极力吸吮每一寸阳光,树干粗壮饱满,用指腹轻轻摩擦树干表皮,便能感受到黏黏的橡胶叶,一树的液体仿佛要溢出树干了。上头很快来指示,要割橡胶了。
我们知青点也分到一个小山头,各个知青分小组轮班去割,谁割得多也能评先进,我们四人仿佛成了惯性搭配一样被分到在一起。橡胶是要凌晨割才最好,所以我们知青都是晚上才背着桶拿着手电出发。
那个夜晚没有风,蝉虫叫的格外聒噪,空气中凝固在压抑的气息。
“这天儿好似有雨呀?今天轮到你们四个割橡胶了吗?”同队知青问。
“可能吧,不过下个雨怕什么呢?宁可前进一步死,不可后退半步生!知青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们还怕雨不成?”这种大空话润超向来是信手拈来草稿都不用打。
吃完晚饭,我们各自赶紧小憩一会,拿着手电小刀,背着橡胶桶上山去了。黑色深邃的夜空像是个巨大的漩涡,小小的手电微弱得像荧光一样,说实话我心里是恐惧的,但润超和阿明仍是洒脱的谈笑,但放在此刻却显得有些刻意,仿佛刻意的放大音量,刻意的笑,不知是对恐惧的轻蔑挑战,还是对心底恐惧的掩饰。我牢牢跟着志海,那壮硕而沉默的背影能让我宽慰。
“小时候我奶奶还跟我说,晚上要是天闷无月,肯定是蛟要化龙,千万不能出门,会被蜕化中的蛟吃了减轻它的痛苦呢!”阿明说。
“咳!这些也就能吓吓你们女孩!我还听人说是月老睡着了,一见月亮没出来,阴间的鬼就是趁机跑出来戏弄凡人,甚至是索命呢!这些都是假的!”润超说
“对,假的!”
“现在是无产阶级,要铭记毛主席的话,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咱们走在咱们无产阶级的土地,不怕什么神神鬼鬼!鬼见了咱得绕道走!”
……
不短的路程就在润超和阿明的聊天中走过了,倒也让我觉得放松不少。
“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割吧。”润超停下来。
“成,要不这样,让女生割,我们男生接怎么样?”志海说。
“当然没问题,我可是大老爷们儿,当然得照顾照顾咱们的女同志!”润超说。
“润超,你看,这棵树这么粗,橡胶肯定特别多,咱们从这里割起吧。”阿明召唤者润超。
我知道阿明这是想方设法跟润超制造独处的机会,我也顺水推舟的和志海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割,不是为了阿明,而是为了我自己,我不喜欢润超这样的桎梏子弟,但我喜欢和志海待在一起。
我用小刀在饱满的树干用力地划过一刀,乳白色的橡胶液汁顿时如涓涓的泉水一了出来,有些树的皮不薄,我不够力气,见我艰难的割着,志海轻轻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包着我的手,那一刻,在他握着我的手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跳漏了一拍,志海自己也感到惊讶,但他没有收回,而是略为用力的握着我的手,帮我重重的加一刀,橡胶便涓涓流出来了。他的手是宽厚,不娇嫩,是干了很多重活后留下的粗糙,掌心无比温热,但在这个闷热的夜里,那掌心的温热却让我感到温凉宽心。我们离得这么近,好似呼吸相交,闷热的空气仿佛蒙上一层薄纱,我们都不说话,但却很美好。
不会儿,豆大的雨点噼啪打落下来,这雨来的急促,瞬间变大,连反应躲避的时间都没有,就瓢泼而下,我们瞬间被淋得湿透,我身上那薄薄的衬衫在雨攻势下变得透明,我因冷而禁不住打起喷嚏颤抖起来,志海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赶忙脱下他同样湿透的衬衫披在我身上,我顺着雨水模糊的目光悄悄地瞥向他紧实的胸膛,一瞬间觉得燥热无比,慌忙撇开,却撞近志海的灼热的目光,而志海像是个偷吃了糖被发现的小孩瞬间撇过脸去,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仿佛要掩饰那难以启齿却又被偷窥了的秘密,但仍盖不住他那变得不那么均匀甚至略带喘息的呼吸声,“咱们…要不先找个地方,避…避一避雨?”志海有些结巴的说。看着他那脸红心跳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却心生窃喜,仿佛在感激这一场及时的大雨。
在气氛变得温热的时候,却响起润超的叫喊声,边喊着边向我们急促的跑来,“志海,李琼,你们在哪里?大事!大事不好啦!”润超边跑边喘息着。
我们从暧昧的气氛中惊觉,赶忙回应,“我们在这,怎么啦润超?”我们便回应着,边朝他的方向赶去。
“我们割的那个坡,刚才暴雨,一下山体滑坡,阿明……”润超因急促而轻微颤抖。
“阿明?阿明怎么啦!快说啊!”我急切的问。
“阿明刚才一脚踩空…滑下山去啦!”
“那…那赶紧去找啊!”志海说。
大家一下都慌了神,往下坡方向找去,一路找,一路喊,“阿明,阿明你在哪儿?能听见我们的声音吗?”
山里没有任何阿明的回应,只有我们的回声飘荡在雨中,微弱又阴森。在泥泞的山上,我每走一步都要牢牢抱着树,生怕一不留神也像阿明一样踩空了滑下去。这时,志海转过头来温声的说,“润超,你在后边扶着点李琼,我走快一点到前面找,前面滑,危险。”
我看着志海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是瞪,志海却没有看我,目光仿佛在躲避我,在那个男女关系极其紧张的时代,就在刚才,我们手贴着手割橡胶,我们呼吸相交燥热不安,这和现在比等同于是十分暧昧接过吻的亲密恋人了,但却又是绝对不允许的不良作风,但润超的出现仿佛让志海清醒了一般,因此他急切的想要逃避,仿佛希望把刚才那一切抹掉,而我在那个躲闪的眼神中看到了这一切,这种逃避和怯懦让我无比失望,那是我第一次对志海无比失望,仿佛看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他,他的和善宽厚,一个像雷锋一样的男子,却在穿透目光背后的灵魂深处藏匿着深深的怯懦。
润超后退一步,伸出手来牵着我,我一手拽着润超,一手扶着树,仿佛把身体的力量分成两一半,一半压在树身上,一半压在润超手上,暴雨的下坡中,无论是长满青苔的石头,还是被雨水冲刷的稀疏的泥土,都变得像润滑剂的样,稍不注意便脚底打滑要飞出去。润超的手没有满手茧子,却也没有志海掌心的宽厚和温柔,以不知轻重的力度拽着我,显得蛮横,这蛮横却和润超十分般配。
我虽自顾不暇,但也不忘一路呼喊着“阿明”,事实上,在那一刻,我也分不清我心里的害怕,是担心着阿明的安危更多,还是担心丢失同伴后,我的作风和声誉是否会受到影响更多,亦或是别的,那时我的心情的散乱的,就像这噼啪而下的雨点,乱如麻。
不知道找了多久,雨势渐渐停了,我们走到一个岩洞,润超对着前面的志海喊道“志海,这儿有个岩洞,我先陪李琼在这儿休息一样。”
“好,你们好好休息,我先找着!”
润超扶着岩壁大口喘息,“再这么找下去,我,我就要废了!”说着,又喘几口气,“这么大个山头,哪儿那么容易找!”
我心生一阵鄙夷,假装拍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而不回应他,一会儿,我感到头顶有一阵阴冷,我停住手上的动作,慢慢的抬起头,却惊觉润超灼热的让人阴冷的目光正流连在我脸上,你目光中充满兽性和欲望,仿佛一批饿狼舔舐着舌头,撞见我的目光后,他丝毫没有志海的羞涩,而就这样与我目光相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几颗白色的门牙,那微笑是诡谲的,润超的目光从我脸上,游离到脖子,再停驻在我湿透而透明的衬衫下饱满的胸膛,我一瞬间感到头皮发麻,浑身一颤!润超扬起手,想往我的胸膛摸去,我脚底一阵软,踉跄着往岩洞口逃跑出去,颤抖着大叫“志海,你找到阿明了吗!”
而这时,我却听见志海救星一般的回答,“找到了!李琼,润超,阿明找到了!在这里!”我慌忙向志海跑去。
阿明昏迷在一棵树旁,脑门磕破了点,好在心跳和呼吸还是正常的,应当没什么大事,我手忙脚乱的帮她清理脸上和嘴巴里的泥。润超也不慌不忙赶到了,我脊背发凉,我能感到他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也刻意装作无事发生回避着他。
志海把阿明背在身上,没有了阿明的玩笑声,而有了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回程变得无比漫长而沉默,待离知青点不远的时候,润超假意说,“志海,你背了这么久肯定累了!我帮你背一下吧!”志海乖乖的把背上昏迷的阿明挪到润超背上,我心里一阵冷笑,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我能自保就不错了。
阿明并无大碍,回到知青点没过多久就醒了,这期间润超眉飞色舞的讲述了他割橡胶救队友的英雄故事,“好在阿明吉人天相并没有什么大碍啊!不然我这一辈子怎么过得去啊……”托他和阿明的福气,这反倒成了功勋一件了。
但从那以后,润超便是不断的试图接近我,像我示好,那种示好更大程度是胁迫,润超曾多次装作不经意地偷偷拽我的手,又或是吃饭时勾我的腿,甚至夜路中不经意捏我的臀,他也时不时背地里送我一些小东西,野花、零食、或者一些小玩意,有时是硬塞给我,有时是直接扔在我的背包里,我如同被一个盯上的猎物,却不敢公然地逃避,不知所措的逢源迂回。
我自然知道挣扎过是否要举报给队长,每每想起润超那魔鬼一样的笑容,我总是直冒冷汗,但是那稳操胜券一般的笑却让我感到自己是无比无力渺小,而畏惧这恐怕是以卵击石,我耳边徘徊着父母从小苦口婆心叮嘱我的话,“鸽子出头被水淋,话能不说就不说,这个世道太乱了!”万一扎不成别人反扎到自己,但难道我就该这样忍受着他的侵害吗?
而在我内心无比煎熬的此时,我们的生产队通知,城里有几家工厂急需人手,有五个回城名额分配我们知青点,这个消息生生的把我挣扎扼杀在心里,我想要回城,便不能生事端!
但润超礼物还是送着,我拿着这些像炸药一样的礼物,如同烫手山芋却不知扔给谁,无意间阿明见到了,“这是什么呀,真漂亮,是你父母又寄东西给你了吗?”
起先我不知如何回答,我不想接受润超的礼物,不能承认那是润超送给我的,更加不愿意在阿明面前承认,若她知道了,一定会恨我的,一旦把事情闹大了,我如何回城呢?在我含糊其辞的回应着阿明的时候,一阵邪恶的念头将我包裹,我笑着对阿明说,“那是润超送给你的礼物,他估计不好意思直接给你吧,呐,你的。”
“你这是说真的吗?”阿明的眼中闪烁着星星一样明媚的欣喜。
“我哪里会骗你呢,后半生有着落啦,可不要忘了姐妹我呀!”
对于对阿明的欺骗,让她有无望的希望,我内心是愧疚的,我想人还是很自私刻毒的,有些事情即便明知道是错的,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就像满目獠牙的恶鬼一般,什么道义良心早已不足为道,于是我一次次将这些本属于我的“灾难”嫁接到阿明身上。
在这段“危险时期”,我每一天,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的,终于熬到考核期最后一天晚上,暗地里我得知,我的名字在回城的名单上,那时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艰苦的日子终于到了头啊!
我躺着床上,不经意地笑着,听着蚊虫与蝉鸣也觉得动听,回家在即的时刻我开始加倍思念父母,喜悦的心酸,喜悦的想哭泣。
“李琼,李琼!”
“啊?”一阵叫声把我拉回现实,“怎么啦?”
“你在想什么,叫你好几声啦,有你电话,快去营地接电话吧。”
“欧,好的,谢谢。”
我心里一阵疑惑不不安,这么晚了,谁会打电话给我呢?就这样彳亍着走出宿舍,突然被一个人拉到路边丛林,我一阵恐惧“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没事,别怕,是我!”
微不足道的手电光前出现润超的脸,他带着笑,那笑容仍然让人恐惧,他拽着我的胳膊,我无比恐惧,努力让自己平静,身体却不听使唤的颤抖,“怎么是你?”
“你别怕李琼,”润超对我笑了笑,白色的牙齿反射出一寸光,就像一只垂涎的狼,“我特意叫你出来,就像跟你说,李琼,我们在一起吧。”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在一起吧,你嫁给我。”
那时我脑子一片空白,畏惧与不知所措让我只能不停颤抖。
“要听党的话。”我扔下这句话飞快的跑回宿舍。
一夜无眠。
第二天,回城的名单宣布,我的心悬着,那种第六感让我惴惴不安,拽着拳头的手心冰冷。回城的名单不是我,人潮散去,我仿佛听不到周围一切声响,那种感觉,绝望,却又好似意料之内,愤怒,畏惧,无可奈何,到心如死灰,重重情绪涌上脑海,凝聚成润超那狡黠的笑容。
日子回到从前,却又永远回不去从前,自然是回不去的,狼发现它的窝边有猎物,还能逃吗?
更糟糕的是,我收到母亲的来信,自从我离开后,我父亲就病了,怕我担心所以一直没说,如今病的越发严重,已经卧床数月了,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泛黄的信纸粗糙,好似泪水融化又风干一般,我似乎透过信纸看见母亲苍凉的面容,“你虽是爸爸盼着见你最后一面,若能回家看看,便回吧,若是组织需要你,走不了,千万以组织的工作为重……”我自然知道父母的心情,是多么想见到我,又是怎样的隐忍着思念与悲痛,写下这些虚伪的“高尚”之词。我哀求知青干部,得到的答案却是“不少人家里有这样那样的事,大禹治水还三过家门而不入呢,我们是新一代的知青,这是为组织奉献!是无上光荣的!有什么事能比着还重要?李琼,你可不是不懂事儿的人呀!”我愤怒到极点,面对着这样的虚伪言辞,而更愤怒的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无法改变任何!
没过几个星期,知青点一大批人被临时调到十里外的村里帮忙,我们几个“凑巧”被留下了,村里剩下的人很少,除了那几位据说被润超家里提拔过的干部,其他干部也都离开了,又是这么“凑巧”,当晚,我一个女孩,被临时叫去看粮仓。我自然不敢独自前往,八成润超又在路上拦截我,这回怕是没有像上次一样能逃的掉了,于是我骗阿明说,润超好似有什么东西放在粮仓里要给她,让她与我一同前往,阿明欣然同意了。
一路屏息,到了粮仓,一开门,果然,润超就在里面,随着开门,润超抬起头,脸上还是那种诡谲让人捉摸不透的笑,看见阿明时,他不禁有些惊讶,转而有些愤怒。蒙在鼓里的阿明倒欣喜地说“润超,你怎么也在,听说你有东西要给我,这是来给我送礼物?”
润超从鼻孔里发出“哼”的声音,突然朝我扑过来,面目变得狰狞,“是啊,我要给你们礼物!”
我“啊”的大叫闪开,他一阵扑空有转身扑来,却扑倒了阿明身上,我飞快的跑走,模糊间听见阿明大喊着“救命”,那“救命”渐行渐远融化在风中。
我回到集体宿舍,浑身颤抖发软,依稀想起阿明在漆黑的粮仓在那恐惧大叫的脸,又想起和润超一起下乡的因“不洁”而被抓走至今下落不明的女孩,还有润超像饿狼一样的目光和狰狞的笑。我颤颤巍巍的报告干部,几个干部前往粮仓而去,我没有勇气跟去,蜷缩在宿舍懦弱的抽泣。
阿明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被抬回来,事情的结果便是,阿明被住在粮仓附近的疯子大牛强奸了,润超去粮仓值班,恰好经过救下了她,阿明作为不检点的女人受到处分,本应该被下放,但因组织仁慈,把她驱逐回家,今后不得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与评选。
阿明作为替死鬼帮我挡了一刀,又如何,敌人仍在,润超毫发无损,并依然强大。
几日后的晚上,我猛然被打晕,醒来的时候在山上了,仍是那座植满橡胶树的山,那个润超对我产生兴趣和欲望的山林。
润超极度愤怒而狰狞地说着,“李琼,你看见你的朋友贾阿明的下场了吧,你父亲不是快死了就等见你最后一面吗?你不是就想着回城吗?嫁给我,我让你回去,多少人攀附在想嫁我?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告诉你,你现在要是不答应,我强奸了你,再把你推下去杀死,就像捏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阳光大道和万丈深渊,你自己选!”
仿佛早已预料到后果,仿佛心死一般,我木讷的点了点头。
的确,我答应之后,很快便有个名头把我和润超调回城了。
我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去世了,阿明要嫁了,母亲也病的虚弱了。我想见阿明一面,她父亲说“出嫁的新娘不能见人,你走吧。”
听说,阿明要嫁的是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那男人给了阿明父亲两百块钱和几只鸡,阿明的爸爸就同意这门婚事了。阿明刚回到家,就被她父亲打了个半死,想把她卖了,恰好她父亲的工友给他父亲说了一门亲事,她父亲马上应允了下来,求之不得。
阿明出嫁那天我终是见到了她一面,远远地望着她,她目光心如死灰,但在看见我时,愤怒委屈的泪水顿时涌上眼眶,仿佛可入骨髓的恨,仅此一眼,便撇过脸去。那目光如一把刻刀,重重的刻在我心上,能不恨我吗,我毁了她一生啊!
日子仍旧每日过着,或许连自己都没发觉,某一日后,一切的生活已经面目全非了。我最终还是向他父亲要到了阿明的住址,一直保留着,一直只是保留,想过很多次,却从没勇气去看过她,最终,也沉沦在自己生活的漩涡中过了大半辈子。
至于我的生活,哀莫大于心死,自我嫁给润超的那一刻,便是一滩死水。
自我嫁入润超家中没过多久,母亲也病逝了,母亲离开后,我成为了真正的丧家之犬,润超的母亲从未用正眼瞧过我一眼,我经受着婆婆和小姑颐指气使的模样,又或是在背后窃窃私语,眼神有意无意的上斜,瞟着我,暗暗翘起的手指不经意指着我,装作仿佛不想让我听见,却又是那么刻意的想让我听见,像是一场拙劣又精妙的表演,从那以后,直到活到如今的我,都很少笑过了,这么回想起来,我人生最快乐的日子,还是和阿明共度的童年少年时光。
婚后不久,我的大女儿周茜出生了,一出生,便被我婆婆抱走了,仿佛那不是我的女儿,是他们周家的,眼神口齿间流露百般嫌弃,连母乳的资格都没有,似乎我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人一般,留我一个孱弱的产妇在床。
我嫁入周家后,几乎常日目无表情,也不说话,润超起初仍对我这个得手的猎物有着浓烈的兴趣和征服的快意,而这快意很快就消退了,开始暴涨,赌博,酗酒,每次他醉醺醺的回来,对我而言就是噩梦一场,却无处可遁。偶然一日,公公的客人来访,谈话间,我听闻如今又许多饮服公司招聘人手,我顿时燃起希望,我要去工作,只有这样我才能离开这无休止的绝望。
我不经意地以补贴家用为名,恳求婆婆让我出去干活,或许是看我在家也十分不顺眼吧,婆婆竟应允了,于是单位倒真成了我喘息的地方,能不回去绝不会去,倒也因此成了矜矜业业的女强人,事业步步高升。
三年后,单位有调动升迁,领导第一时间找到我,看着我大女儿周茜,身为母亲,说忍心转头就走是不可能的,那是我第一个孩子,为了她我能放弃所有。但在我犹豫之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的第二个孩子,他是我的,还是周家的呢?不,他是我的!于是我果断答应了调动,去到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在那里生下我第二个女儿周仪。
然后我尝遍了一个单亲母亲,没有一个人帮助的艰难,正因为无亲无故,没有任何人帮助,我在事业上必须更加努力,必须时常把周仪一个人锁在家。而大女儿周茜到了上学的年纪,意识到母亲的角色,常常哭闹要找我,为了她,我每个周末都座火车来回,经受婆婆的冷嘲甚至润超的家暴,只为和周茜争取短短几个小时的陪伴相处。我时常回去,都能见到房间满屋子的香水夹杂着恶臭,避孕套随意仍在床头底部,虽是意料之内的,但目睹这一切仍让我无比作呕,我努力漠视这一切,让自己眼中只剩下周茜。
每次周茜见我都两眼泪汪汪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而这时我只能忍住眼泪哄骗她,“妈妈很快就回来,妈妈明天就回来。”
也是这哄骗,给周茜心里留下阴影,让我对我怀恨至今,我也只得承受着,是我对不起她。孩子的时间过得很快,周茜再长大一些的时候,便习惯没有我的日子,甚至不不愿意见到我,周茜不再需要我,我便也没了回周家的意义,周仪年幼正需要照顾,事业又是发展期,我分身也乏术,就这样和润超离婚,没回去过了。
大女儿周茜虽不在我身边,但成绩很好,只是性格内向隐忍,而在我身边的二女儿,却是极度叛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陪伴的不够,教导的不够,一日工作疲惫,回到家无法避免的将所有积攒的负面情绪都发泄到周仪身上,周仪没有办法在我面前做一个孩子,因为我再没有精力宽容一个孩子的调皮与错误。周仪很小的时候十分畏惧我,而到了青春期,便开始无比叛逆,竟然六年级就开始早恋,和小混混鬼混在一起,我自然是百般阻挠,母亲怎么能赢得了女儿呢?无论我怎么苦口婆心,周仪始终是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我越是劝阻,她越是与我对着干,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是我的错,但看着周仪如今的样子,却是因为我的过错而惩罚她自己以试图惩罚我,她的目的达到了,这的确是对我最大的惩罚,而我要怎么做,才能改变我的女儿?人生很悲哀的便是无可奈何,我的人生太多太多无奈,这或许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周仪初中便因和小混混鬼混怀孕,被学校开除了,我不得已把她送进卫校学习医护,想着以后能当护士也是一件好事。那段日子算是很平静的了吧,周仪没有再惹出祸端,周茜考上名牌大学读法学,出来后到了法院工作,周仪也顺利卫校毕业了。
我凭借自己的人脉关系给周仪安排了市人民医院的护士岗位给周仪,而她却死活不肯去,她大了,我打不得骂不过了,只能看着她放纵,周仪在家游手好闲一段时间,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吧,去大排档端盘子也不愿去我费尽心力给她铺好的路,没过多久就离开家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拎着行李,就离开了。
周茜结婚了,我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在她心目中,我仍是不配作为母亲,没有资格出席她的婚礼,于我而言这都没关系了,她幸福就好。我得知周茜生子的消息,实在挂念,于是坐火车前去,周茜开门见到我,眼神漏出一丝惊讶,继而恢复冷漠。
“茜茜,坐月子可得好好保养啊!”
“嗯。”
“孩子呢,我看看孩子。”我强颜欢笑,看着小小的孙子,就那样看着他,竟有热泪盈眶的冲动。
“妈,客厅风大,得让孩子回房了。”周茜冷漠的示意保姆抱回房间,“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妈就想看看你。”我苦笑着,小心翼翼的问“茜茜,有没有人照顾你啊,要不妈来照顾你吧?”
“不用,你年纪大了,辛苦不得,你回去吧。”
便是如此可悲,我被自己的女儿赶了出去,回到空无一人的家,空荡的可以听见脚步的回响。
一切都是报应吧,我毁了阿明的人生,也毁了自己的人生。在孤独而漫长的终日里,我常想起阿明,似乎只有她是可以想的,她一定恨我吧,怎么会不恨,怎么可能不恨……于是我找出那张泛黄而掉色的地址,去寻找阿明。
我靠着车窗,听着火车的轰鸣,仿佛时间倒流,回到曾经罪恶的过去……
人生就是如此戏剧性,有些事情,连追悔和道歉的资格都没有。那是一间老旧的水泥小屋,紧闭的大门残破地结满蜘蛛网,仿佛许久未曾有人居住,我询问一个邻居老太太,得到的回答却是,阿明已经去世了,而我就在这个村庄倾听了阿明的人生,那被我一手摧毁的悲惨人生。
阿明就这样被她父亲卖给一个大她二十岁,死过老婆,没有子嗣的老男人,没有人知道阿明的丈夫是做什么的,包括阿明自己,他只是常常离开家,一走就是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
两年后,阿明生下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她丈夫看见是个女儿后,冷笑了一声,突然面目狰狞地抡起胳膊,重重的一巴掌甩在阿明脸上,血顿时从鼻孔和嘴巴喷了出来,阿明便昏迷过去了。那是阿明第一次被打,家暴历来是有第一次便有无数次,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预兆,阿明成了她丈夫泄愤的玩偶。阿明常年穿长袖长裤,尽管如此,也遮挡不住阿明时常肿起的脸颊和淤紫的眼,以及阿明家紧闭的门窗中时常偷着的尖叫哭喊。
阿明的女儿名叫谭思莹,但阿明不爱她的女儿,不但是不爱,更是嫌弃与怨恨吧。从小便是非打即骂,在阿明心中,她的厄运都是女儿带来的,在这种压抑到变态的生活里,阿明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女儿身上,即便女儿放学回家,又或是走在了路上,阿明只要一点不顺心,便随时随地抽打起女儿,越是人多打的越狠,越发放肆,面孔因咒骂而扭曲变形,仿佛在大街上以抽打女儿,还能挽回一些自己女主人的地位与尊严,向世人宣告着,老娘也是个狠角色,谁也别想看不起我!女儿常年浑身青紫,长长的紫红色鞭痕像藤蔓一样爬满全身,阿明那一鞭鞭的抽打,似乎想接着挥舞的长鞭把自己所有的厄运都嫁接回女儿身上,看着遍体鳞伤而不敢哭泣的女儿,阿明似乎也能体会丈夫在打她时那种刻毒的畅快。
据说阿明的丈夫身体有病,四处求医而无用,曾被一个算命的预言,若是命中无子,活不过48岁,没人知道他第一任老婆是怎么死的,但大家私下都说是因为生不出儿子,因此对于阿明的丈夫而言,阿明最大的作用也就只要生子了。阿明的丈夫每次回家都会给她一包药,让她熬了喝下去,然后夜晚连衣服也不脱,例行公事一般和阿明做着人最基本的繁衍交配,一周之后,阿明的肚子要是没有反应,便是一顿毒打,屋里常年是锅碗瓢盆破碎声和女人疯狂嘶哑的惨叫,打到没有力气,阿明的丈夫就拿着一个常年携带的黑色包离开,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某一天,阿明经历了比任何一次都狠毒的抽打后,丈夫照例离开,阿明瘫倒在床上,全身淤紫,仿佛所有细胞都被打融化了一般,这一瘫就是一个月,而这一个月内,阿明也感觉到了身体内除了疼痛以外的另一种异样,超出近十日了,月例没有来,伴随着一阵阵干呕,阿明知道,自己怀孕了,顿时浑身一震颤栗,仿佛在预知她往后的命运,是死是活,就看她肚子里孩子的性别了。阿明祈祷着丈夫不要那么快回家,等到她孩子能看出性别,若是男孩就留下,女孩就果断悄无声息打掉,且能免了丈夫一阵毒打。
三个月就这样心惊胆战又小心翼翼地过去了,阿明的丈夫不曾回来过,阿明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偷摸着去医院检查,当医生是儿子的时候,阿明输了一口很长很长的起,眼里不禁泛出眼眶,有种在暗无天日满是蛆虫的潮湿地牢中爬起,终于见到一缕阳光的的畅快,以后终于可以像一个人一样活着了吗?。
那日,阿明买了一只鸡回到家,见到女儿谭思莹,阿明对她笑了,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对女儿笑,谭思莹看着阿明的笑却反射性的从脊背渗透全身的寒意而重重的打了个寒颤,阿明吃饭的时候给女儿夹了个鸡腿,女儿却不敢吃,阿明说吃吧。阿明婚后第一次很安然的过着生活,第一次盼望着丈夫回来,四个月,五个月,这十月怀胎的时光一定是阿明人生最快乐的时候,平静安稳,有期待,那十个月的光阴在阿明的人生中是有光的。
时间转瞬即逝,转眼间,儿子出生了,但是丈夫还没回来,素望常在,总有等待。这一等就是十四年,十四年的光阴有多长,足以让她的儿子阿君从婴儿长成少年,这十年,阿明吧所有的心血就倾注在阿君身上,细细浇灌呵护,仿佛浇灌着自己的希望,也有过恍惚,她老了,不再年轻,背也轻微佝偻,时而恍惚,人生是否有所谓希望,或是已经老去的自己,还有必要期待希望吗?
阿明对阿君已经超越溺爱这个词了,简直就是单过祖宗供着,阿君在阿明面前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无理取闹,可以随意搞破坏,可以使唤阿明做任何事,一村子的人都对阿君无比厌恶,无论大人小孩都躲着这个没有教养的野蛮人一样的少年。
十四岁的阿君,个头已经比阿明要高了,手脚黝黑却有劲儿,只不过这劲头从不浪费在干活上。在幼年从未被管束过的阿君,已经长成了不是阿明能够管教的少年了。只是很平凡的那个下午,阿君因在课堂多次羞辱老师,被学校开除了。也是那个很平凡的下午,一个穿灰色衣服的男人来到阿明家,告诉她,她丈夫事故身亡了。阿明的眼神顿时暗淡了,毫无神采地慢慢坐到地上,眼睛干涩,却流不出眼泪。
阿君揣着手站到阿明面前,毫不在意的说,“妈,给我点儿钱。”
阿明无神的眼睛突然愤怒,双手一撑站起来,掠了一根木棍就朝阿君扑打去,“你这个讨债的,讨债的!”
阿君被阿明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啊”的一声,突然恼怒起来,拽着阿明的手,将他死死的摁在地上,“你是什么东西,敢打我!”抡起拳头便往阿明脸上砸去,鲜血再次从阿明口齿间喷出,还有一颗血淋淋的门牙,阿明看着她一手带大的儿子阿君,眼中充斥着豺狼一样的凶光不禁颤栗起来,仿佛看见多年不见的死去的丈夫在儿子身上复活了一样。
从那以后,阿明的儿子阿君便接替她丈夫,成了那个比她死去丈夫更凶残的“讨债鬼”,日日掏钱,没钱便动手,饭菜不合口味也动手,女儿谭思莹一成年便跟着村里几个女孩一起离开去打工了,头两年还有电话,后来连音信也没有了。阿明曾被阿君打的从家里逃跑出来,又被阿君追出来按在路边。
阿明借电话求女儿谭思莹带她走,谭思莹只是说,“妈,对于童年我经历的一切,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无法原谅,你忘了我吧。”就这样,阿明人生最后的希望也泯灭了,从那以后,阿明就病了,一直躺在床上,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只到尸体腐烂的气息从门窗透漏出来,大家才知道她去世的事实,村里合钱葬了她,而她的儿子阿君也再没有回来过了……
我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完了阿明的人生,润超带来的灾祸本应是我一人的,而我的自私与懦弱,毁灭了别人的人生。
她一定恨我恨得透彻吧,怎么会不恨,怎么可能不恨?是我背叛了她,欺骗了她。阿明的离去,我连道歉的资格也没有了,或许从来就没有。我将回到我一潭死水的人生,独自承受馀光孤独,人生便如逝水行船,临岸回望,早已灯火阑珊。
我乘上绿皮火车,一声轰鸣后,小村庄渐渐离我远去,我用力的张望,仿佛想留住些什么,车轮碾过轨道上的沙石,吹散在风化腐朽的枕木间,一切已经过去的太久,久到失去追忆甚至忏悔的资格,而今,我成为了那个风烛残年的孤独老人,我好似没那么老,又好似老到抓不住活着的意义,仿佛要随那枕木一起,埋葬在风中……
公众号“流光庭院SecretGarden”我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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