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京这个城市里,有些楼没有13楼,而是用12A楼来代替;有些楼则没有4楼,3楼之后便是5楼。这些13楼或者4楼虽然失去了它们本来的名字,不过在电梯的数字按钮上依然保有一席之地。
而二分之一楼却从没获得过如此待遇,它只存在人们的话语中。所谓的二分之一楼其实说的就是地下室,与南方城市里封闭潮湿的地下室不同,下降到地底的二分之一楼还是可以拥有阳光,虽然阳光比其他楼层更少更短——阳光从最顶层倾泻而下,依次经过每一层,最后斜着从二分之一楼的上方流向屋内的桌子、凳子、床和人。
那个男人便是住在二分之一楼里的租户,不过一开始并没有人知道。
他常年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西服里是熨得分外妥帖的纯白衬衫,下身的西裤折痕清晰分明,足下是锃亮的红棕色皮鞋——除了一张对任何人都没有表情的脸——完全是商业精英人士的风范。
直到一个快递员才揭开了那个男人住所的秘密。在他之前,老快递员从来都是把包裹邮件丢在小区门卫室,然后发个短信通知下用户就赶往下一个小区。
这样的好处有很多,比如可以节省时间,不用爬楼一一敲门,又比如对账单上意义不明的地址不需要深究——一个写着二分之一楼的用户。
不知道是出于责任还是出于好奇,新来的快递员没有依循常规,而是选择辗转于地下深深的走廊过道,妄图把快递送到用户身前,当他来到门前时却愣住了。
十平米的房间里填充了各种东西,脏兮兮的锅炉,发着淡淡绿色的水桶,已经看不出原始色的拖鞋,堆成小山的快递盒,以及一股从未散去的盒饭馊味。
男人穿着肥大的裤衩和背心,正坐在床头就着一袋散装花生喝着廉价的燕京啤酒,案头躺着两只红得发亮的鸭掌,没错是红的发亮。
这种染了一层又一层红油,不知道在岁月里浸泡多久的鸭掌只在小区外小巷子里的一家小卖部出售,价格是一元一只。
快递员声称身处阴影中的男人当时正用手指捅着电视机的按钮,不过这显然是不符合逻辑的。那个爷爷级电视机上的按钮早就脱落了,再怎么细长的手指也是无法穿过按钮背后的小洞,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男人用的是小区树上折下的枝条,正试图让电视机继续超龄服役。
对于快递员的到来,男人只是机械地把头转向他,没有说话,用手上嚼了大半的鸭掌指了指堆满快递盒的地方便又继续去调试那台老古董。
快递员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几句客套话,想要缓和下尴尬局面。可是回应他的除了男人嚼骨头的声音便是一片死寂。
在很长一段时间,快递员都为自己辩解称当时自己并不是落荒而逃,而是有其他快递需要送达所以才迅速离开的。其实他根本无需觉得没有面子,事实上那个男人即使面对自己过去的好友也只是回上两句「嗯」和「哦」罢了。
那天夜里来借宿的好友一直在努力寻找话题,试图打破死气沉沉的氛围,可是对方从头到尾都盯着床尾的电视,不发一言,哪怕电视里播的是一则放了十多年的广告。
好友口舌说尽,要不是对方有时候会从床上坐起身来换台,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和一个僵尸同处一室。
用他的话说,即使是和一块石头谈话都不会那么尴尬,整个晚上他都在怀疑眼前这个冷冰冰的男人真的是过去一起创业时长发及腰,放荡不羁的伙伴么?
一夜挫败之后,好友立刻匆匆告别,自此以后连小区里最热情的张大妈也放弃了和这个男人熟稔的可能,他就像一个幽灵在地下默默生长着,到了深夜才从地下钻出来——跑步。
夜跑是上京当下很流行的一种运动,不过与那些刷二环、刷公园的夜跑族相比,他跑步的路线不在城里,而是在山上。在月光和路灯的指引下他的影子在山里飘荡,在不见人烟的地方踩着泥土和腐叶,一声不吭的跑着。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也没有人关注他。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那天一名醉酒的记者正扶着山脚下的歪脖子枣树呕吐,一抬头正看见月光下跑步的他。
记者莫名的被感动了,回到家中借着醉意和激动立刻写出了一个励志故事。故事里的男人放弃了都市的繁华和文明,回到山林寻找心灵的解放和升华,他用跑步这种古老的运动方式进行着苦行僧般的修行。
这个故事被送到编辑桌上,然后和「本是青梅竹马,新婚却成悲剧」、「泳装美女现身菜园」、「学者鞋内暗藏摄影机,偷拍104名女生裙底风光」等故事一起挤在本地报纸的第四版上。
如果那天领导没有由于腹痛在厕所多蹲五分钟,或许他就不会看到第四版的报纸,也就没有了他和男人的见面。
不过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这位主管体育的领导正因如何加强跑步这种运动的宣传力度而头疼,在看到男人的故事后立刻觉得这是一次不错的造势机会,马上让下级着手安排了一次关于跑步宣传的发布会,嘉宾则是那个男人。
当天的发布会非常成功,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只有男人的表情透着一种奇怪,看见领导时他先是一愣,接着整个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像灼烧了一般,可是等到领导对他亲切的嘘寒问暖之后,反而恢复成冷冰冰的神情。
这次奇怪的表现要等到两个月后我们才反应过来,据说领导过去曾经主管过经济,推行了一系列鼓励年轻人创业的政策,只是很不幸那些企业在后来的年月里都一一倒闭垮台,人去楼空。
不过经过宣传,当时的男人倒是很快拥有了较高的知名度,各类运动品牌像闻着气味的苍蝇,聚集到他身边只为了让他穿着自家品牌的运动服跑步。除此之外,当地的几个自媒体也对他进行了好几天的专栏报道。一时间他成了上京新的景点。
他只要一现身跑步就有很多所谓的夜跑团紧随其后。这让我们非常不满,因为这些夜跑团在堵住他进行合影后便下山喝酒撸串,闹到很晚,打破了小区日常的生活。
虽然被人关注,男人还是一个人住地下室,有人在小区走时,曾发现男人长时间在屋里抬着头看天——那个由于遮挡只能看见的半个天。这种情况持续到他失踪。
他的失踪曾引起过小范围的轰动,不过如今能够被记起的只是当时房东不停的抱怨,因为找来的保洁说房子太乱至少需要三倍工资才愿意干。
那天大家跟着保洁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整个屋子像坟墓一般冷清,陈旧的霉气里堆满了不曾开封的赞助运动服,那件被人熟悉的西服已经蒙上了灰尘,轻轻一拉竟然破裂了,尽头亮着雪花的电视机散发出冷冷的光。
人们这才想起来,似乎还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姓名。是姓邹?还是姓邬,又或者姓郭?想不起来了,而且查报纸和那次的发布会也没有找到他的名字。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就像事情莫名奇妙的开始。大家在短暂的好奇后重新回到正常生活——除了房东由于找不到合适的租客偶尔会提起他。
没有了夜跑团的骚扰,老人又可以在小区聊着天,年轻人则继续为了那点爱和恨折腾生命,一个年轻人由于失恋坐在路边的树下嚎啕大哭,他的朋友在一旁陪着他喝酒发泄,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小,隐没在风中。
风呼呼的挂着,吹起地上一张洇着水的旧报纸,报纸在半空中翻滚、展开,露出男人跑步的照片,他跑步时的表情和树下哭泣的年轻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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