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哥

6      姚哥来我们锦绣家园三期的时候，大概是五十一二的样子，那个时候物业招聘保安，家住在附近的姚哥闲得无聊，所以看到这里招聘就来了。姚哥一米八的个头，目测有一百六十多斤，腰杆绷直，声若洪钟，让负责招聘的财务科主任见了就禁不住的喜欢，况且姚哥对一个月不足两千的工资待遇毫不介意，于是应聘方与招聘方一拍即合，两厢情愿，上岗后的姚哥直接就被派到我所执勤的车主岗。

　　我在车主岗已经干了七年，车主岗顾名思义，就是进出车辆的门岗。门前横着两根白底红格的空心合金杆子，一边负责进车，一边负责出车，控制按钮就设在门卫室窗前的桌子上，那是一张品相很不错的办公桌，红木质感的桌身厚重庄严，除了一处边角破损以外，你会叹息它摆错了地方。它应该被恭敬地安放在某个老总的宽大气派的办公室，而不是我这寒酸卑微的小区门卫。它确实是被强行掳来的，写字楼里的公司租期到了，大件的贵重的物品搬的搬挪的挪，最后剩下了它，扔了可惜搬着碍眼，于是我这儿就成了它发挥余热的地方。

　　我不确定姚哥是不是也要发挥发挥自己的余热，要不为啥在不缺钱的情况下放着老婆不守、舍下孩子不陪，偏偏选择保安，这么一个名声不响亮收入又极低的活儿。等真到了我的岗，相处了几天后才发现，姚哥是不能在家长期闲着，他太能说太好说了，把“社牛”这两个字用在他身上，都感觉是深深委屈了他，应该叫他社交大神才配。我守着大门七年，到现在进出的业主和车辆还认不准辨不全，可姚哥待在门岗仅仅三天，就让九栋住宅楼，近一千多户的大姑娘小媳妇成了他的铁杆聊（天）粉（丝）。

　　姚哥聊女人真是有一套，他能从一个女性的穿着打扮、步态举止乃至待人接物，判断出她结没结婚，离没离婚，是原配还是在当小三儿；他能从第一句对话的语气，判断出对方是不是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到几分，并以此估算说到第几句、听到啥样语气时对话就该结束了。他总是将同对方的谈话——或者说聊天——变成一场语言的艺术，他像技艺高超的相声演员，时而当捧哏，时而做逗哏，节奏掌握得恰如其分，结尾收拾得春风了无痕。三天过后，姚哥俨然成了车主岗实际的主人，我倒成了业主眼中可有可无的摆设，那些进进出出的女性业主总是先和姚哥打招呼，时间充足还会多聊两句，临离开了才会用眼角的余光、嘴边的残笑敷衍地撩一下落寞的我，好像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仪式。

        姚哥越是与人聊的热火朝天，越是激发起我要深入了解他的愿望，那劲头就像是一个探险者忽然发现了一座百年不遇的特大金矿，矿脉已经显露出它富饶的底色，仿佛再努一把力，就能回报给你意想不到的泼天之财似的。姚哥是爽快人，在我这个小弟面前，他以过来人的大哥口气，洋洋洒洒地介绍他这几十年的经历，这些经历在我听来既像小说，又像故事，更像传奇。我也才恍然大悟，原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千种人的说法是有事实根据的，不往远说，眼前的姚哥就是例子。

　　最早姚哥是去参了军的，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人很机灵，新兵训练刚结束就被选拔到长官身边当勤务员。本来按照这样的人生轨迹走下去，踏实的待几年，由义务兵转成志愿兵，有惊无险的逐级升上来，退到地方不是中校也是个少校吧。可姚哥耐不住思乡情切，义务兵服役期满立刻就转业了，在部队凭着他那条能把死人说活的舌头，谈了一个蛮可心的对象，愣是从条件优越的大城市跟到了姚哥的老家，一座四线都够不上的小城。回到家才知道，家里早就为姚哥选了一个条件也很不错的姑娘，直接就相了亲，结果这个姑娘一眼就看上了姚哥。部队谈的对象专业是医生，温柔文静，遇到事关自己终身幸福的人生大事时，表现得有些六神无主、优柔寡断；家里人介绍的对象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性格刚毅，颇有男人风骨，她大大方方找到她的劲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愣是把姚哥抢到自己的怀里，两个人跟头把式的过到了现在。

　　转业后的姚哥先是被分配到了粮食局，这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个令人眼红的好单位，无奈人算不如天算，后来单位改制，姚哥被迫下岗。所幸妻子退役后选的单位是铁路，旱涝保收，是妻子出钱给他买了一部车去跑出租，姚哥就这样开着出租车，一跑就是二十多年。也正是在这二十多年里，通过接触形形色色的人，说千奇百怪的话，开阔了姚哥的视野，增长了姚哥的见识，再与他本就开朗豁达的性格叠加，自此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成就了他中年后万人迷的样子。

      姚哥最喜欢向人炫耀的，我听来听去有两点：

　　一是他庆幸自己娶了一个旺夫的媳妇，他媳妇的工作就很旺夫，火车站对面职工公寓在编员工，每月光工资就七八千，隐性福利多到不敢想象，每每媳妇心情好了，最宠姚哥的话是“别出去干了，怪累的，我养你”。他媳妇不光工作好，投资眼光更是犀利到令姚哥五体投地。还是在二零一一年前后的时候，锦绣花园楼盘开盘，不到五千一平。媳妇拉着姚哥逛市场似的走进售楼处，姚哥盯着楼盘模型眼里直放光，媳妇扭脸一瞧，看出丈夫有买的意思，就问喜欢吗，喜欢咱就来一套。经济上姚哥做不了主，就在他支支吾吾犹豫不定的档口，媳妇已经把预付款交了。几年以后，原来六十多万买的房子，一倒手卖了一百二十多万，姚哥到今天还在佩服媳妇，当初怎么就那么笃定房子一定会升值。

　　二是姚哥自己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在可控范围内（不出这个市或者不出他居住的这个小区）鲜有对手。他的这项颇具男人缘的技能，使得他粉丝群的构成没有性别比例失调问题。嘴痒了，寻个姐（妹）儿们侃一通；手痒了，找个哥（弟）儿们打两盘，他能把工作以外的闲暇时间安排得让人羡慕死。

　　你别以为姚哥这个花枝招展般的男人顾头不顾腚，光在外人面前耍不管家里锅灶凉，理家他同样是一把好手。姚哥的手机相册里储存着几百张家里的图片，鲜艳欲滴的花，姿态各异的鱼，阳光衬托下窗明几净的屋子，特别是做完饭菜的各种摆拍，那种烟火气透过手机屏幕，好像马上就能溢出来。

　　在姚哥眼里，妻子和女儿是家中两宝，地位不相上下。两个女人为挣一个男人的宠常常彼此吃醋：妻子因为姚哥对女儿有求必应，嗔怪他早晚要把女儿惯坏；女儿因为姚哥为妻子过生日买礼物忽略了她而冷战一整天。当两个女人不知因为什么吵得不可开交急需调停的时候，她们无一例外的，就是找姚哥诉苦，谁先搭上话儿谁就取得了获胜的先机。

　    这时你就会发现，姚哥的手机微信里两个女人吵成一锅粥，一身保安制服的姚哥一会儿安抚这个，一会儿去哄那个，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调解完了姚哥关掉手机一拍脑门儿:“唉，女人啊......”。

　　在车主岗待了不到一年，姚哥不干了，他媳妇不知怎的摔了一跤，痛到起不来床，姚哥要回家伺候媳妇。我的车主岗恢复了他没来时候冷清规矩的样子，说实话这个样子确实有利于我更好的工作，冷脸的人拒绝别人时说话更理直气壮，我甚至因此获得了物业经理的口头表扬。

　　后来听说姚哥又来上班了，只不过他再也不会来车主岗了，原因据说是经理认为他太闹了，不适合在那个岗待着，据说他最终被安排到了写字楼的监控室，他一肚子要说的话，只有对着冷冰冰的监视屏幕讲了。

　　可是，还有好多话，是我想要听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