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金台上衣冠人物尽蹉跎,空留那身后坎坷,清名犹在曲中说。
我藏身破败禅寺任青春消磨,谁在山下看云深处有花开落?
道一句无可奈何,竟把这青衣换作老旦行头。人世间风云莫测,唯草台上社戏唱彻,往日时光尽收留。
世人梦里,可曾都有一只青衣?她那流云水袖甩起,便让凝眸处时光停滞?
你梦里的青衣,曾向你呢喃她怎样的心思?
青衣舞罢,余谁牵挂?青衣唱罢,倾覆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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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那年茅店杏花红,香入陈酿腮上彤。草稕招遍东风雨,沙嘴雁起,追逐云烟去。
我终于也可以是那草台上的青衣,像儿时见过的那些盛装出入的小姐姐,伴着胡琴咿呀,演别人的故事。
我演着别人的故事,留着自己的泪滴。曾经那些青衣小姐姐,如今都在哪里?莫不是哭痛了眼睛想休息?
草台上看江流天际白如练,远山青黛数点。我的一颦一笑竟都有根据可言,揽来山水万千,一低头都作胸中怨。
原来世间山水,都只为人用来言表活着的心累。
散场时多少茶盏跌碎,复有几人烂醉,终无些个知音看得眼角的泪!
我流着自己的泪,把别人的故事揉进自己的心碎。
(三)
太平世道安分得真好,清闲的命哪儿来的牢骚?
青衣从台上走到台下,她还是青衣吗?
她从未从戏里出走,却从世间逃遁,向曲儿的情深处遨游。
学戏的青衣分不清戏里戏外,换下戏装也把戏词挂嘴上练颂。一入戏海,戏无处不在。
忽听得街那头刘九儿唱得好莲花落,想着也去看热闹,却又见刘九儿被城管赶得满街跑。
俺一个小菇凉家多和生人说两句都脸红,待要上去却被那油腻男人直勾勾看得心惊不敢动。
刘九儿急了,蛇皮口袋里摸出打爻槌就向城管掷。
那城管本是街头无业混混,得了个欺压人的营生,早年间他从街东打到街西,号称武林第一。
城管望空借助刘九儿掷来的槌棒,飞起一脚把刘九儿踹倒在地上,骑着刘九儿,扒掉他裤子,像打马一样拿刘九儿吃饭的家伙什打他屁股。
大冷天,看得人心里更冷。我早已不敢看了。
我突然希望自己是刀马旦。
(四)
等城管过完打人的瘾离开后,围观的人也作鸟兽散。
我走上前,扶起刘九儿,塞给他我的晚饭。
刘九儿不推辞,却说:“那,我唱曲儿给你听。”
我看着他磕掉牙流血的嘴,含泪点点头。
他唱到:
繁花春尽,穷途人困,太平分的清闲运。整乾坤,会经纶,奈何不遂风雷信?朝市得安为大隐。咱,装做蠢;民,何受窘!
看我一脸懵,他笑问我:“听不懂?那,我再给你唱另一个。”
他唱到:
无官何患,无钱何惮?休教无德人轻慢。你便列朝班,铸铜山,止不过只为衣和饭,腹内不饥身上暖。官,君莫想;钱,君莫想。
我仍听不懂。却忽然觉得他不是“刘九儿”,只是一个落魄书生。
(五)
师父的父亲和刘九儿同岁。元曲的时代,文人也叫臭老九。性工作者排第八,乞丐排第十。刘九儿混得不好吧,所以混低了一等。
我问师父,青衣是第几等?师父默而不答。
不是说人人平等,为何要分这十等?
师傅说,孩子好好学艺,有些事长大了就懂。
我长大了,戏班解散了。我还是不懂。
青石长街湿冷雨,白茅乱絮摆红蕖。檐下听雨过池塘,逐尽残红春未去。
我在檐下看书,猛一抬头,见他在雨中撑一把油纸伞,看我。
(六)
戏班解散的时候,正值初秋。秋水澄澄秋月明,花下何人听玉笙?
秋叶刚刚泛黄,丢了饭碗儿的我在街头卖唱。甩不出的流云水袖,回不去的韶华如旧。
我的时间追逐着路人的脚步,任他们把我的青春带向未知的去处。我歌遍夕暮,青春里无人驻足。
终于又是一季花开,我的境遇却不得更改。
也许青衣就是一个诅咒。
师父说,青衣又唤作正旦,这身段唱腔就一定要正啰,青衣的人物,都是那相夫尽孝的女人,却奈何这艰辛的人世只带给她们悲痛的遭遇。
我未得相夫教子,更没挣到钱孝敬父母。然而青衣却让我提早体验了悲痛。
青衣是一个诅咒。一朝青衣,一生青衣。
然而我在穿上青衣前,也只是一个孩子。我的童年,也有风筝落向天际,也有月光满地,也有他伴我在无助时。
而今我在檐下看书,一抬眼,恰见他在远处看我。
他说:“小猪,原来你还在这里。我请你吃饭。”
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七)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是的,那年青青石板清清雨,轻轻风凉箐箐竹,是谁亲亲唤卿卿,悄向粉腮轻轻亲。
风筝落在了树杈上,墙上年画泛了黄。转眼都成了旧时光。往事抛,他娶了别家姑娘。
他们不曾相知,却共饮一江水: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就这样把青梅竹马,活进了翻旧的童话。最后一毛钱一斤,贱卖了童年。
只是他是行商贾,还好空窗独守是她人。
只是浮萍黏住了水,蜻蜓习惯了一掠而过。
有一天,花凋,人倦,青梅黄了。他总要看这世间的风景: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人是不得已,才把随缘说事。只是心中种下了情愫,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却都叛逆了季节。
渴水时逢旱,望暖时遇寒,把太多良辰美景错过。
其实青梅还是青梅,竹马依然竹马:
凭阑半日独无言,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我与他道别。
我与自己的年少时光道别。原来歌与曲,本来与诗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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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花笺象管,钿合金钗,散伙的戏班,旧行头都变卖了钱。
独上江楼愁无奈,随西风一片离愁。那白衣少年,行向青山外。
又是一年春。燕子归来、何人归?又散落了片红也无,都因那一半儿风来一半儿雨。旧屋翻出家父的陈酒,落下个病根由。
竟不想在最不堪的岁月,遇到愿守护我一生的人。他叫小缺。他对我说:“小猪,没关系,我养你。”
我拍了下他的肩,对他说:“好啊。等我以后挣了钱,我也养你。”然后扑进他怀里痛哭。
小缺,你为何在我生命里缺席了整整二十三年?你是我宁缺毋滥,捡到的宝。我是你的小猪。
(九)
女儿两岁那年,我在街上遇到刘九儿。
“刘叔叔,好多年没见了。您去外地回来啦?”我笑着和他打招呼。
他把头撇向一边,扯着肺响亮地咳了几声,这才像缓过气一样,用无力的声音跟我说:“去外地谋生了啊,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刘九儿睡在青石路那头的桥洞里。
和小缺说起刘九儿。小缺说:“刘九儿不是他的真名。元曲里的刘九儿,是乞丐的通称。”
我们邀刘九儿吃饭。他竟知道我家老宅里藏了陈酿。
微醺的他突然指着电视里衣冠楚楚讲话的副市长说:“那小子当年是逗狗咬战斗队的头头呢,他还带人抄过我的家呢。”
刘九儿叹一声,击箸唱起曲儿来:
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吴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
唱罢,拿出一个褪色破红布包,打开了见三支烟。刘九儿递与小缺一支,他自己抽一支。另一支也点燃,像香一样烧着。
滤嘴儿头已长了霉斑。吞吐间一股霉味儿,随烟雾弥漫。
小缺不知想到了什么,痛哭起来,对我说:“我们给刘叔叔养老!”
(十)
三九天,刘叔叔咳出了血。服药后睡去,清晨却未醒来。面容安详,嘴角带笑。
他梦里是否见了一位青衣,云手水袖,唱着他的曲儿?
犹记那夜,廊桥冷露青灯,落木寒鸦旧城,白衣黄纸哭声,一望冬深,何处是故人?
安葬时暴雨倾盆,这是旺后人之兆。然而刘叔叔没有后人。
这年,小镇发展旅游业。老宅被纳入土地规划。项目主管,竟是当年打刘九儿的城管!拆迁安置款让人敢怒不敢言。
师父年迈,腿脚不好使。只站在推土机前高唱:
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然后埋身瓦砾!
小缺上班的餐厅被强拆,他丢了工作。在家里无所事事,且心中苦痛,找新工作的事,也搁置了。
我看着心疼,联系了一家酒吧,晚上驻唱。
有人对我说,他从学生时代就在想,也许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会有一个女孩,不染世间尘俗,过着读诗书、早睡早起、将善意带给身边的人的生活。她未入佛门,却心生菩提,她行走红尘,却心在修行。
但他以为这样的人只在故事里,或者画里,直到与我相遇,他才知道,这样的女孩,原来叫做小猪。
只是我并不是这样的女孩。每天在俗世里疲于奔命,挣扎着,求生。
(十一)
小缺在家无事,每天写日记。我见朋友圈有人分享简书,就推荐给他。
后来在家时,他便时常和我聊起简书上的大神们。有写书评的乐之读叔叔,研读经学的心技一体老师,还有专研简帛的先迷后得主。小缺说,文学专题的主编小姐姐叫“水青衣”,哲思专题主编梁光宇好高冷。
渐渐的,他的简书不常更新了,他说好的日更,断了。但他开始每天对我爱搭不理,问他原因,都说是在思考,想憋一个大招。
一天,他洗澡,他手机弹出了应用更新。我打开一看,竟是一款名为“炭炭”的、传说中的“约P”神器。
有一天,青衣舞罢,歌尽韶华,那旧曲儿里的时光,该向何处寻觅?
鉴赏辞典里翻不出当下的生活,没了这生活,曲儿里的情又在哪里?
青衣是一个诅咒。妆上青衣,错乱流年。
网友评论
盆兄这篇写得太美了,可我却挤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
流云水袖掩花容,
元曲直白唱抗争。
落魄文人刘老九,
青衣如谶注悲生。
不过把2里面的小姐姐换成姑娘,是不是更有韵味呢?不然现代和古风有些不融洽
静坐芸窗忆旧时,每寻闲绪写新词。
纵横彩笔挥浓墨,点缀幽情出巧思。
论事可关忠孝事,评诗原是拙愚诗。
知音未尽观书兴,再续前文共玩之。
终于还是冷了,凑近橘红的火光,读你的这篇文章,通篇读完,竟然只读出一个字来,“哀……”
读小猪温暖的文字。
小猪,
我请你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