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高新区龙泉小学党总支书记:潘炳岳
昨天傍晚,秀芸从娘家回来了。我从窗口瞄着她从大门外走进院子,夕阳的斜辉扫过她的肩头,扫过她尖溜溜的肚皮,扫过她笑微微的嘴巴。她那种过分充沛的幸福感使我感到羞愧。
她从娘家提回来一大篮子鸡蛋,还有一大瓶我最爱吃的蜂蜜。我走出去接她。她为了让我欢呼便先将蜂蜜递给我。她的深情使我尴尬羞愧,以至于双手颤抖将蜂蜜瓶子掉在地上打得粉碎。粘稠的蜂蜜载着几片死蜂翅膀犹豫踟蹰似的在地上缓缓流动,由于夕辉照耀,呈现出美丽的金黄。我急忙蹲下去,用指头刮了点还没有沾土的蜂蜜,在嘴里吮。由于惋惜我觉得它格外香甜,甜得让我有点儿伤心。
秀芸安慰我说:“算了算了,打了就打了。”
我说:“这么甜的东西,太可惜了。”
“接瓶子时为什么不小心,这会儿才懂得可惜了?可惜时又来不及了。”
这时候从四周迅速围上来一群蚂蚁,在那滩蜂蜜边沿镶成一个不规则的黑圈。这些精瘦窈窕的黑色勇士为了甜蜜连命都不顾了,虽然有好多蚂蚁被继续流动的蜂蜜淹死粘死但其他蚂蚁仍毫不退却。也许蚂蚁们的终极幸福就是饱尝甜蜜,为了幸福它们一个个视死如归充满了悲壮的英雄主义。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坏事变好事,由于我的失手才给蚂蚁们创造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吃蜂蜜的机会。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我说。
“嘴真能翻,好说成坏,坏说成好!明明是糟踏了一瓶蜂蜜,却又说成是为蚂蚁行善施舍!”秀芸不满地说,“就是杀了人,作了恶,也许还能被你说成是立地成佛呢!”
进屋后放下鸡蛋篮子,秀芸片刻未歇,忙着去打扫屋子,擦洗桌椅箱柜,扫床铺被。她细致周密地经营着她的家务王国。这一整套动作与其说是出于勤奋,不如说是出于习惯。我忽然心里十分感动(而我以前一直鄙视这类琐碎劳动),甚至有点儿愧疚,于是也拿起一条抹布,帮她擦洗桌椅。她有点惊讶,后来害羞起来,仿佛我异乎寻常的举动是一种特殊温情似的。她满脸红晕,轻轻夺过我的抹布,眼珠乜斜,语调轻软地说:“歇——着——去。”
我不敢歇,又去擦窗玻璃。我觉得从今日起我已无权领受她的辛勤。但她又将我的行为误解为体贴,越发欢喜了。
夜渐渐深了。我爬上床,将两只腿埋在被子里,斜靠在窗台上。由于有电褥子,被窝里烫热,暖得我暖洋洋的,懒洋洋的。电灯光一片辉煌,照耀着干净悦目洒满黄菊花的被面,照耀着墙上那画着穆桂英挂帅和娃娃骑鲤鱼的年画。屋子里安静极了(秀芸在蜂窝煤炉子上煮鸡蛋,锅里偶然格登格登响一阵),弥满了安详醉人的家庭气氛。我忽然十分留恋这种气氛。我甚至怀疑假若陈小楠做了这间屋子的主妇,还会不会创造出这种气氛。也许这气氛只有秀芸才能创造。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秀芸拿了两个剥了壳儿的熟鸡蛋上床来坐在我的身边,她将我像搂儿子一样搂在怀里,笑嘻嘻地,让我看那两只鸡蛋。鸡蛋在她红润润的掌心突噜突噜地颤。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将蛋清儿和蛋黄儿剥开。蛋黄儿送进自己嘴里,蛋清儿喂给我吃。她不许我动手,小心翼翼地一点儿一点儿给我喂。她将爱具体成一个细节。她将爱化为逗趣。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眼珠子像两团黑烟似的。
我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我的确背叛她了,我和陈小楠在一起了)我猛地扭过头去,心里十分辛酸。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上帝啊!造物主啊!你既然规定我只能爱一个女人,却为什么要造出两个女人来爱我?你是因为爱我才缔造了我,却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的烦恼和痛苦?也许因为你知道我是一个泛爱主义者,爱一切美丽的事物和美丽的女人,便将爱化为炼狱,来惩罚我折磨我么?但你知道不知道:假若我真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只贪皮肉之乐的淫棍坏蛋,你还能折磨我么?你能折磨我仅仅因为我的好色只是艺术意义上的好色,而且心性敏感善良,不能容忍任何欺骗。你利用“我”折磨我,利用善良折磨善良。假如真是这样,你不觉得太残酷了吗?
秀芸当然不知道我这些复杂的想法。她以为我不堪逗趣犯了小孩脾气,就又将我扭过一边的脸颊扳过来轻轻地亲,亲得温柔也亲得妩媚。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忽然热泪满面。
我不敢直视她,或者说我不敢面对她的纯洁和痴情。我不爱她却敬爱她。我能因恨而恨却不能因爱而恨。今晚她那深挚的爱虽没有引起我的爱却引起了我的感动。
擦不干的眼泪滚滚而下。
假如我现在对她说:“秀芸,咱们离婚吧!”她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以为是白日见鬼,待到明白了我的话竟是真的,她一定会昏晕过去或者发疯!
我不能说。
可是我不说岂不成了欺骗她纯真感情的骗子?
但欺骗她总比毁了她好!那就暂时选择欺骗吧!
秀芸啪的一声拉灭了电灯。
夜色漆黑。她紧紧搂抱着我,她用乳房和光滑柔软的小腹紧贴着我。后来她又腾出一只手激动地急切地摩挲着我。她那散乱的头发触得我肩膀发痒。我却动也不动。因为有了昨晚的那一切,假若我再要和秀芸做爱那我就真的成了坏蛋和淫棍。忠贞对不爱的人不算什么,但对所爱的人却是本分。
秀芸仍在施展她的温柔,而我心里却想的是陈小楠。我一遍又一遍回味着昨晚的每一个细节,回味着她的肌肤,她的声音,她的芳馨。她的一切都是神奇的,妙不可言的。我想念她,渴望马上见到她。我感到万分孤单,就是秀芸紧紧搂抱着我我也感到孤单。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秀芸,”我轻轻叫道,“你看我这个人好么?”
“好,啥都好。”
“没有不好的么?”
“有,就是有时候有点儿猜不透。”
“我觉得我不配你。你对我真心真意,而我对你却是半真半假。假若我是你,就会考虑离婚,另找一个真心真意爱自己的人。”
“我并不觉得你对我半真半假。”她说。
“你太轻信了。假如我背着你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呢?”
“我早就知道你爱着陈小楠。”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爱我呢?”
“你爱她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妄想一场。你有你的妻子,她有她的丈夫,一个萝卜一个坑,各有各的家庭。这就是现实,你能改变这个现实吗?你这个人,最不安分,最爱幻想,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像蝇子见了血!但要你真的去干什么,你又没有胆量。色重胆虚,这就是你!可是你又不甘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入非非,每天总要为自己编造一个荒唐的不切实际的爱情故事,例如和陈小楠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个。你用这些故事折磨自己麻醉自己,自叹自怜,装出一副才子伤春的情调。但你假如娶的是陈小楠而不是我,你仍然会不安本分,仍然会期待一次有刺激性的艳遇,说不定我又会成为你的幻想对象!但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会越过最后的界线,去和别人私通。所以我对你很放心,对你的任何非分之想只感到好笑而不会吃醋。你是马,命运是车,你已经套在命运的车辕里。你开始当然觉得不习惯,但你最后总是要认命的。”
“我要不认命呢?”我故意问。
“哼!你要不认命,真的和某个女人有了奸情,你就不能在人世上做人了。人人都要谴责你,连小孩都要骂你唾你,甚至连小偷儿无赖都要瞧不起你。你就像一只过街老鼠,成为大家撵打的对象。你的日子就全是灰溜溜的日子,没有一天是晴朗的日子。你整天会良心不安,自惊自怕。等到老年,更需要荣誉和尊严的时候,你会为过去的荒唐行为后悔,作‘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叹。但历史总是历史,无论如何悔恨也不能抹掉。别的人也不会因你的悔误而饶恕你,而且要把你作为坏人的活标本,训诫子女们。想一想,那样活着多么悲惨!其实,大多数人一生中都做过这样一次抉择,要么悲惨地活着,要么认命。而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后者:认命了!”
“不要说了!”
“为什么?”
“我心里烦!”我说。
一片寂静。由于寂静头顶的黑夜似乎更黑了。我阻止她说话是因为她说得完全对。我敬服她,我又恨她。我恨她是因为她将我和小楠的将来看得太透彻了。
夜色像一片深渊……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又看见了命运!
炳岳,你总要去追求缥缈的爱,但生活中究竟有几许真爱?撇开男女之爱不说,就说生活之爱吧。试问:你爱“文化大革命”吗?你爱江青搞的“三突出”、“三陪衬”吗?你爱假大空式的文风吗?你爱农村教育吗?你爱你的上司领导水引逝吗?你明明不爱但你又何敢违抗?这就是命运!为了活着,为了满足命运的虚荣心,你明明不爱还得向外界宣称你是很爱的!即使这样你还得强颜欢笑,做出一副“心情舒畅”的假面具来取悦命运。
不要说可悲!因为用可悲来形容命运显得太浮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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