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月夜。
夜黑风高，月朗星稀。
灯笼山陡如削石，半山腰一座一马平川的百亩宅院。
唐门！
月光入纱，织在白墙青瓦上，柔柔懒懒，给满载三百六十种暗器的唐门大院添了几分柔静和气。
一盏青灯，立在房间正中的深青地砖上，灯火如豆，竟照不出房间四壁。
灯太暗？还是房间太大？
一蒲团，上盘膝坐着白发、白须、白眉的老人，似在闭目冥思。
灯火摇曳。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推门闪身，以奇异的步法滑至老人面前，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
“好身法！”
短短十三步，他躲开了十四发暗器，老人只夸了一句，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
老人不动，男子也不动，脸上却始终带着笑，不是媚笑、谄笑、皮笑肉不笑。你若见过这种笑，便知道，那是种从眼底一圈圈漾出来，到鼻子，到嘴巴，一看就能暖到人心里的笑。
老人静坐了半柱香时间，他便看着老人笑了半柱香时间。
老人终于睁眼，眼中似有无奈，道：“你本该上路了的。”
男子仍笑着，眼中却多了几分无奈，道：“我本该上路了的，却又想讨一件唐门的东西，用以防身。”
老人道：“那你该问离岸要去，现在门中事务均由他主持。”
男子抱拳，道：“可婆罗散只有门主你有。”
老人一眯眼，不怒自威，道：“放肆！婆罗散可解百毒，是本门神药，绝不外穿！”
男子停顿了一会儿，像是等着老人平复，“那就要看哪个更重要了。是婆罗散重要，还是抓住唐门叛逃弟子袁一水重要？”
老人像被蜜蜂蛰中一般，浑身颤抖了一下，过了许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老人一反手，掌心上一个古朴的粗陶小瓶，“拿去，快走！”
说着抛出小瓶。
男子抬手，干净利索地一接，再次抱拳，道：“晚辈告辞。”
－－－－（2）－－－－
马是普通的枣红马，额头正中一撮白毛，像第三只眼。
男子并不着急赶路，他懒懒跨在马上，马儿似与主人心意相通，沿着盘桓的山路缓缓而下。
行至山下已是清晨，薄雾弥漫，晨光熹微。
山脚风烛镇，最先开张的早点铺子里，一个文文弱弱的白面书生正在吃饭，吃法甚是奇怪。
书生先是掰一小块馍馍放入口中，嚼两下，吃一块咸菜，再嚼两下，喝一勺粥，最后一起咽下。不会多嚼一下，也绝不少喝一口粥。仿佛这不是吃饭，而是办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若不能按部就班执行计划，就会立马丧命。
当还剩最后一口馍，一小块咸菜，碗里的粥也见底，赶了一晚山路的男子恰好也来到早点铺，他顾不得要吃的，径直走道书生身侧，行了个礼。
“我是桃九，您是铁面书生？”
“你认得我？”
“六扇门第一智囊，经您手的悬案数百件，没有一件破得不漂亮，铁面出手，公道自有。”
“他们是这样告诉你的？”
“是。”
“那他们可说错了。你且记得，我们做捕快的，破案是天职，常常破案，说明你守本分，与公道无关。”
“我记住了。”
铁面书生恰好吃完了最后一口馍、一块咸菜和一勺粥，往桌上扔了俩铜子儿，也不管桃九吃了没有，昨夜可睡过，招手一声“走吧”，骑上他的高头大马便上路了。
桃九无奈地摇头笑笑，从包里取出一个冷窝头，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啃着，一半喂给枣红马。
“马兄，受累了，下顿咱们吃好的。”
做完这些，桃九才骑马赶了上去，铁面书生斜着眼看他，似有不满，桃九装没看见，厚着脸皮问道：“这案子，不过是唐门弟子偷了内门暗器，背叛师门出逃下山，抓他回去便是了，江湖中的打打杀杀，向来不愿意我们官差插手，更何以劳烦先生亲自查案？”
一谈起案子，铁面书生认真起来，一板一眼道：“那偷师叛逃的袁一水，原本只是唐门外门弟子，学些三脚猫的暗器功夫，名不见经传，谁知这次不仅出手打伤离踪长老，还窃走了三样暗器。”
桃九疑惑：“被偷走的索魂钉、鱼光甲、烟花冷，离岸长老并没有细说。是什么样的暗器，直教唐门惊恐，江湖风起云涌，六扇门竟然也要插手？”
“这第一件，索魂钉，苗疆剧毒淬合乌金而成，破风而出，见者必死。当年黄山盛会，唐晓萧凭此一件暗器位列江湖第十三。”
“厉害。”
“第二件，鱼光甲，用时藏于女子指甲下，精巧绝伦，挥手即发，鳞光一闪间取人性命，如深海游鱼，无从捉摸，江湖中死在此物下的成名侠士不下百人，却无人见过它的样子。”
“够快，那第三件呢？”
铁面书生沉默许久，道：“我本以为这件暗器已经绝迹，却没想道有生之年还能见它重出江湖。烟花冷，烟花易冷，侠骨长存。此物将唐门暗器与霹雳堂火药完美结合，如同天女散花，杀伤力不可想象。邪门歪教多次入主，企图称霸江湖，危急关头唐门必出烟花冷，如同少林必出二十二绝技，武当必出乾坤八卦阵法。可以说，若无烟花冷，便无唐门今日在江湖中的地位。”
桃九听得有些出神，转又疑惑道：“可我听说，烟花冷统共只有二十枚，之前多次消耗，早已所剩无几。”
铁面书生叹道：“他所偷的，便是最后两枚。”
桃九喃喃道：“当年孔雀山庄仅凭孔雀翎一件暗器，屹立江湖三百年不倒，多少人为得道孔雀翎丧命，今日唐门失此宝贝，江湖怕要掀起血雨腥风了。”
桃九说得没错，一路上奔向风烛镇的侠士、剑客如流。
有些是唐门的朋友，有些是敌人。
朋友未必是来帮你的，敌人也未必趁你危难落井下石。
有些朋友危难时才见真面目，有些敌人道终了都值得尊敬。
－－－－（3）－－－－
一路无话，两人向着洛阳疾驰。一开始，铁面书生的马冲劲儿十足，一路领先，桃九的马却在耐力上更胜一筹，临近傍晚，他已甩开铁面书生一段距离。晚上，两人在凤鸣镇打尖。
吃饭。
饭是驿馆的粗茶淡饭，烧茄子，白菜炖肉皮，麻婆豆腐，馒头管够。不知是否因白面书生的面子，桃九觉得今天的菜格外可口。
酒总要有的，饭好吃，酒喝得也顺畅。酒喝得顺畅，话自然也多了起来。
“铁面兄，你在江湖成名已久，没想道竟这般年轻，英雄出少年啊，来，我敬你一杯！”
……
“我桃九能与你一起办案，幸事一件，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
……
“这个袁一水，好好的唐门弟子，别人想当都当不上，他却偏要担着性命干出这种事，平平淡淡不好吗？为何江湖中人都想着扬名立万，称侠称霸？”
铁面书生还是那么井井有条，吃一口菜，扒一口米，泯一口酒，还就上了桃九的唠叨。此时他才接了一句：“你此番道唐门，可有什么发现？”
桃九正色道：“离踪长老伤在左肩胛，暗器穿肩而过，心脉受震，还未醒来。现在唐门大小事务均由离岸长老主持。”
铁面书生点点头，道：“被什么暗器所伤？查出来了吗？”
桃九摇摇头，算是醒酒，然后道：“离踪长老被最普通的外门暗器’练家弹’所伤，这是唐门弟子最常用的练习暗器，能用它打伤离踪长老，暗器功夫必然炉火纯青。”
铁面书生不以为然，道：“兵器本就是死的，普通小刀在小李飞刀手上，便例无虚发，哪有什么厉害的兵器，只有厉害的人，厉害的功夫。”
过了一会儿，铁面书生又问：“你说现在由离岸长老主持事务？唐门门主呢？”
桃九惋惜道：“袁一水本是门主老人家及看重的外门弟子，本想破格选入内们，亲自教习，不想袁一水干出这样叛道离师之事，门主德高望重，主动避嫌，对外称闭关，其实是羞于见人，闭门郁闷去了。”
铁面书生似乎很感兴趣，道：“这么说来，你没见道唐门门主？”
铁面书生眼中蕴满了探究，却装作随便问问，不知为何，桃九心中一紧，他老老实实道：“是离岸长老请我上山查案的，不是门主。我又不是名满天下的铁面书生，我一个小捕快，他当然说不见就不见了。”
铁面书生又追问道：“那你可去看望过离踪长老？”
桃九回以探究的眼神，道：“唐门上上下下都说离踪长老伤得很重，只由几个亲近的弟子服侍，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这次，铁面书生笑了，他意味深长道：“看来这袁一水很不简单，桃九老弟，咱们得从长计议了。”
桃九当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忠厚老实，他做捕快5个年头了，大案也办过七八件，当师傅卖关子说上头给他派了个搭档，桃九着实不满，但一听说是铁面书生，便欣欣然了。
现在想来，甚是奇怪，铁面书生向来是独行的，连六扇门他都很少报到，这次却为何与自己搭档？他有什么目的？
这是疑点之一。
疑点之二，寻访现场是破案的基础，桃九本打算在唐门留两日，等铁面书生上山，一同勘察，却只等来传话：山下汇合。半天路程而已，为何他不愿上去看看？是失职还是另有隐情？
疑点之三，铁面书生对唐门内权利变化很感兴趣，这是真的，还是自己多虑了？
想道这里，桃九在铺上翻了个身，仔细听了一会儿，窗外风吹树叶卷来细碎的沙沙声，间或有一两声虫鸣蛙叫，隔壁铁面书生的房间里全无动静，许是睡着了。
桃九这才从怀中掏出唐门长老给的婆罗散，这次他要对付的唐门暗器本就凶险，加之不知多少江湖人士卷入此事，据说婆罗散能解百毒，至少，总能解唐门自己的毒吧。
有备，总是无患的。
桃九好奇，将婆罗散的盖子掀开一点，凑上鼻子闻，却全无传说中的“一股奇香，光闻着就能提神醒脑。”
看来传说并不可靠。
他又将嘴巴凑上去，斜起瓶子，想倒出一点尝尝味道，抖了半天，什么也没倒出来。桃九干脆把瓶子倒了个底朝天，终于有个东西掉了出来。竟是一张搓成卷儿的小纸条！
桃九自小练武，黑暗中目力如豹，他展开纸条，只见上面一行小字：
偷窃是假，夺权是真！小心滴血堂！
桃九大惊，惊得不是纸条上的字，而是屋顶的脚步。
先是一个急促的脚步，紧接着两个四平八稳的脚步形成夹击之势，轻轻地，循序逼近。
桃九定神思考了一秒钟，利索地将纸条扫入口中吞了下去，提一口真气，猫身下床，闪入铁面书生屋内。抬抬手都支呀乱响的竹床竟未发出一点儿声音。
无论铁面书生有什么秘密，至少他们都是捕快，桃九觉得该来提个醒。
铁面书生竟然不在！
他来不及想铁面书生的去处，因为隔壁自己房间内，一阵异响已经传来。
“镑——噔——”
第一声闷响，暗器穿透棉被，第二声是穿透棉被后钉在床板上，是针！
好大的力气！
紧接着，“叭——”
沙铁打破枕套，没入荞麦枕芯，若是自己的脑袋在那里，恐怕就要被打成烂西瓜了，是弹！
好毒的手段！
桃九一个燕子点水，窜出窗口。机会稍纵即逝！两个蒙面人正准备下一轮暗器袭击。
看样子，他们并非高手。
高手从不在意第二次进攻，因为第一次便足以致命。
两人见行迹暴露，飞身疾退。
桃九轻功略胜一筹，擒住一人，也不管了逃走的另一人，拎小鸡一般，将这人带回房间。
桃九还没开口，倒是那黑衣人瞅着铁面书生的房间冷笑起来。
铁面书生的房间依旧寂静无声。
桃九挑挑眉，道：“你笑什么？”
黑衣人道：“你不是铁面书生的对手。”
桃九笑道：“我也并不打算做他的对手。”
黑人大笑，道：“你太天真了，你可知道他是谁的人？他是......”
又一枚毒针破空而出，正刺入黑人双眉之间，倒下时他满眼不可置信，毒性扩散，顷刻间黑衣人了无生气的脸上泛起铜钱大的疮疤，面目尽毁，恐怕亲娘也认不出来了。
这次桃九没有追出去，他太累了。
三更天，再不睡天就亮了。桃九将黑衣人的尸体摆在床上，用棉被盖好，自己却钻到床下呼呼睡了起来。再有人想害床上的“桃九”，必会京东睡在床下的桃九。
夜色已深，再急切的敌人也该歇歇了。
－－－－（4）－－－－
铁面书生生活规律的不可思议，桃九刚下楼，便看见白衣飘飘的他正坐在桌前吃饭。不同的是，这次对面位置摆了桃九的那份早饭。
两匹健马已经喂好，一夜休整，马儿神清气爽，时不时用前蹄刨两下土，打个鼻响，有些迫不及待。
桃九并不着急，在铁面书生对面坐下，却不吃早饭，直勾勾看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桃九老弟，赶路要紧，你还是赶紧吃饭，路上慢慢想吧。”
桃九不管他的脸色，自顾自说道：“铁面兄知道滴血堂吗？”
铁面书生看着桃九的眼睛，把架在碗上的筷子转了个方向，像是有意用筷子指着什么，然后才说道：“听说过，这个组织神秘得很。”
桃九想沿着筷子所指回头看，被铁面书生微微摇头制止了。
桃九端起碗，慢悠悠喝了一口粥，说道：“昨晚有两个使暗器的人想杀我，我冲进你房里，本想提醒你有危险，却发现你根本不在，你去哪儿了？”
见桃九叫真，铁面书生只好应了一句：“睡不着，我出去散散心。”
桃九显然不信，道：“听说铁面判官作息极其规律，戌时必睡，卯时必醒，我们赶了一天路，人困马乏，真不知道什么样的烦心事能在这个时候，让你睡不着？”
铁面书生淡淡道：“这好像与你无关。”
桃九不死心，道：“若你是为唐门这件案子烦心，那当然与我有关。”
铁面书生一拍桌子，道：“别不识抬举，我办案的时候你还没入行，让你跟着是你的福气，哪那么多问题！”
桃九往怀里揣了几个馍馍，一仰头喝干了碗里的粥，抄起佩刀，翻身上马，掉头就走。
走出二十丈远，铁面书生清清楚楚听他说道：“我敬你一声前辈，倘若让我发现你与此案有牵连，我不会放过你。”
一招千里传音，被他练得炉火纯青，铁面书生看着疾驰远去的背影，不知该忧虑还是该欣慰。
刚刚为两人牵马的小厮笑吟吟地走上前来。
“铁面先生，久仰久仰，没想到先生这般心软，竟放了那小子，堂主一定想看先生亲手解决了他。”
铁面书生懒得理他，别过脸去，那笑让他恶心。小厮却不依不饶：“我的地位虽然不如先生，但加入滴血堂却比您早得多，所以您最好多看看我，也多像我这样笑，因为堂主喜欢笑脸的人。”
“笑固然好，但他更需要能替他办事的人，比如我现在杀了你，也不会有人追究，因为你会笑，而我会办事。”
那小厮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纵然如此，他依然笑得出来，不仅笑，还牵来了一辆马车。
“铁面先生，请吧，兴许到洛阳咱们还能见到那位桃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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