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深无人语,只闻秋萧瑟。
他一人至此,夜深歇在这处旧亭阁。
不知是座什么山,夜里的风竟这样凛冽,像是一把毫不留情的刀子割在人脸上,皮骨都痛。
他点了几次火烛,都被风无情熄灭。
残破的木门一推似乎都要散架,他咬牙将木门合起,风挡住了不少,可那风声鬼哭狼嚎,如同女子不甘的哭声。
太诡异了。
这个地方,吓人如斯。
他点燃最后一根烛,四处打量这屋子。
说来奇怪,这屋子只有一扇门窗,正是他刚才吃力合起的那一扇。剩下的,就是严丝合缝的石壁,挑灯细看,壁上有画,是一女子像,画面栩栩如生,画像美若仙人。
他蹙眉,总觉得这女子,似一故人。
可是是谁,哪家的姑娘,却又如何都想不起。
他远赴于此,本是想翻过这座山,早日进京赶考。
如今门外山风凛然,难以入眠,他放下心中的疑虑,盘坐在一旁就着点点灯火,又复习起功课。
一阵风顺着门缝溜了进来,灯火摇曳,晃了人眼。
“——秦生,秦生……”
一声低唤凭空响起,他扭头看去,就在这一瞬间,灯火熄了下去,只见一女子着白衣,自门外款款走来。
她背对着月光,瞧不清面容,只是身姿动人,他愣在了原地,一时间忘记了害怕。
“秦生,我终于还是,等到你了。”
她俯在他身前,手捻起他的一缕发,轻言细语道。
“姑娘……秦,秦某竟不知何时与姑娘成了故人……”
他慌张失措,那女子靠得太近,身上的香味让人头晕目眩。
“哎呀,哈哈,你竟然不认得我了吗?”
女子娇笑一声,接着道。
“当年,可是你亲手杀了我的呢。”
“你怎么能忘得如此干净?”
他瞠目望着女子,瞧着她身后的月光融为一团,又从月光中幻化出了七条白花花毛茸茸的尾巴。
这竟是——一只七尾的狐狸!
而此时门关大开,月光洒进这破堂屋,他终于看清那女子的模样。
与那墙壁上的画像如出一辙。
女子笑晏盈盈,“秦生,我帮你记起来,好不好?”
秦生。
我这一生,快要将这涂山的月望穿。
我日日都想着,若是还能再见你,定要你血债血偿。
02
明月从小就住在这涂山之上。
她们九尾一族,历来都是镇守涂山鬼门的妖兽,山中万物,皆听九尾一族号令。
而到了明月这一辈,涂山九尾被捉妖师猎杀的所剩无几,只剩了明月这一个病秧子。
众兽拜明月为王,镇守这涂山鬼门关。
对于九尾狐族,民间记载多为青丘一系。
殊不知,青丘狐族为良兽,大多祥瑞,则归顺于天庭。
而这涂山九尾,效命于冥帝子夜,吃人嗜血,擅长蛊惑人心。
明月从小没吃过人,她几千年来的愿望,就是能尝一口这凡人的滋味。
可涂山路远,同族多出山入世猎食,明月体弱,出不了这无尽涂山。
明月遇到秦生的那一日,秦生穿朗朗白衣,操着一口明月听不懂的口音问路,明月随手一指,秦生连连道谢。
凡人真傻真好骗,明月嚼着鱼干坐在涂山最高的山石上想。
眼看秦生走投无路,无功而返,哈哈大笑。
这是明月第一次见到凡人。
也是第一次,没那么想要一个凡人的命。
秦生说他自京都来,往湘北去,找一位老师傅学点养活自己的手艺。
明月似懂非懂的点头应和,只觉得他的血味道好闻的很。
明月一忍再忍。
告诫自己不能凑上去。
牙关似乎住着一只想要破茧成蝶的虫,蠢蠢欲动。
——想尝一口。
——就尝一口!
再回神时,明月的牙印已经印在了秦生的侧脸。
细细碎碎的小牙印,像一轮未待饱满的月。
隐隐看得见血迹。
明月睁着眼,秦生后退,四目相对。
半晌,秦生笑了笑,摸了摸被咬的脸颊,道:“明月姑娘这是做什么?”
明月支唔着,讲不出个所以然。
秦生眼眸低垂,望向了远处。
“听闻涂山有妖狐,人血为食……明月姑娘,你,可是妖?”
明月见他低问,却没有动身逃跑的意思,想来他并不怕她。
族中的老人都说凡人看见妖魔鬼怪,便人人喊打,直到他们魂飞魄散才作罢。
明月心怕。
但秦生毫无恶意。
她着魔般点了点头,“嗯。”
秦生望着她,扬唇一笑:“我与姑娘同坐了一下午,也未成为姑娘的晚餐,想罢,姑娘是个好妖。”
明月抿唇,害羞地扭开了脸去。
山谷中的风吹散将开好的桃花,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花瓣落在他们身旁,落在明月雪白的裙摆上,落在秦生的眉骨处,像一场终年不遇的大雪。
雪中二人一起白了发。
秦生在涂山住了三日。
三日后,他还是启程,去湘北。
明月不舍,却因满腔羞涩不肯言之于口。
她给秦生备了许多鱼干兔干,还给了他一支笔。
“这毛笔是用我尾巴上的绒毛做的,若是……”明月吱唔道,羞红了脸转过身去,“……若是你得空想我了,就用这笔写我的名字,我便能知道,我,我便去找你。”
秦生一愣,眼神落在那笔上竟是一滞。
“拿着呀!”明月回头,发现那呆子还傻傻的看着这笔,急呼呼地把笔往他怀里一塞,跺了跺脚,化成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嗖地跑远了。
秦生拿着那笔,在涂山的双生树下站了许久。
蝉鸣鸟叫,似乎都是随着那少女的心情变化,那样喜悦,他怎能不懂。
他怎么能懂。
03
岁岁年年总相似。
涂山寂静的像是一座坟墓。
明月每日都坐在那山崖上,等着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在天涯某处,写她的名字。
她念诀施法,见得到世间万物,偏见不到她心悦之人。
明月又气又闷。
十日后,她收拾好了小小的包袱,准备入世去找自己的心上人。
可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她感受到了——有人在用那支笔,写自己的名字!
明月想也不曾想,手一挥,扭身便到了那执笔之人的身边。
是他。
是她的秦生。
可为何秦生如此狼狈。
一身泥泞。
一手盘桓在悬崖边的残枯树枝上。
下面是涂山河水,湍流不息。
更别说悬崖万丈。
落下去,连明月,都承不住。
明月来不及与她的秦生叙旧,来不及诉说这些年来的思念之情。
她只来得及抓住秦生的手。
与他双双向崖底坠去。
风声很大。
大到她听不清秦生伏在她耳旁说的话。
她只能睁着眼,一遍又一遍描摹这日夜出现在梦境里的俊秀脸庞。
她看见他侧脸颊上的牙印,这么多年过去,竟结了疤。
她还记得他鲜血的味道,是香的,比兔子肉还香。
她抱着他劲瘦的腰,头埋在他怀中。
似乎忘记了即将粉身碎骨的危险。
“——秦生!”
“——妖孽!”
两道声音破空响起。
明月用灵力托起似乎已半昏迷的秦生,扭头看去,一把长剑,带着刺鼻的血腥味,朝她而来!
明月揽住秦生,虚飘在水面上,任那长剑破空而来。
她不能躲。
她若松了手,秦生必死无疑。
明月后来都在想,秦生究竟知不知道,这一剑,他哪怕不推波助澜,她也不会躲开。
但当时,那个原本“昏迷不醒”的男子一瞬睁开双眼,牢牢抱住了她的那一刻,明月听见山谷中的月亮,碎成了瓦片。
斑驳着落入涂山河水中,被席卷,被推入深渊。
那把长剑真寒凉。
刺穿了她。
这个原本应该让她雀跃的拥抱,此刻竟比幽冥还要冰冷。
这世间,除了她心爱之人,无人能伤她毫分。
偏他骗了。
偏他伤了。
掉落进那满河碎月前,她终于想起,那坠落之时,秦生伏在她耳边说的话。
秦生说:“好姑娘,人妖殊途。”
他又夸她。
可为何好姑娘落得如此下场?
明月沉入河底。
缓缓闭上了眼。
水底波纹闪闪,涂山又寂静下来。
秦生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只有衣摆随风飘摇,沾湿些许。
执剑的少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脑袋,把那沾满狐妖血的长剑囫囵擦了擦背到背后,“师兄,这是最后一只涂山狐妖了,师父交代给我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吧?”
秦生望着水面,未答话。
少年似是困极,哈欠连天,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只见他脚尖轻点水面便腾空而起,朝崖顶飞去。
远远的,只听见一句:“师兄,师父还说,你这是天劫,渡过便就可位列仙班了……莫要糊涂啊——”
莫要糊涂啊。
凡人难得糊涂。
可百妖簿上的妖怪,却一只赛一只的糊涂。
秦生站在水面良久。
直到那月落下去,日升晨雾,他才扭身离去。
涂山河水奔腾不息。
水面翻腾,裹挟着一只黑身白尖的毛笔远去。
画面到这戛然而止。
04
女子嬉笑着,将他的发丝缠绕在自己的指尖,趴伏在他胸前,点了点他脸上的牙印疤痕,温言道:“秦生啊,你说,我是吃了你好呢,还是让你爱上我好呢。”
不待他回答,女子自答道:“人妖殊途,这可是你教会我的。”
他此时脑袋里闪过无数碎片记忆。
他记起了这故事里的所有细节。
她是他的天劫。
他应了他的劫。
如今她仍是涂山的兽王狐妖,而他不再是天朝最有盛名的除妖师。
他只是一介凡人,是戏本子里,注定要爱上妖狐的弱书生。
他隐隐觉得欣喜。
心里如此想着,却觉心口一痛。
他低头看去,女子素白的小手变成了一只利爪,破开了他的胸膛,捏住了他鲜活跳动的心脏。
女子叹息道:“早在百年前,我就想对你这样做了。我想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铁做的。”
秦生痛不欲生,只能咬牙抵住那席卷全身的痛楚,他侧头看去,屋外月光如水,斑驳如昨。
女子顺着他的目光瞧出去,温柔的目光眷恋着那轮明月,“这百年来,我除了等你,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守着这轮明月。”
“我绝不允许,这月再碎成那日的样子。”
“明月等到了秦生,可秦生你看看这皎洁的月,你配得上吗?”
月光下,女子身后的七条白尾浮动着。
秦生用力闭了闭眼,而后他的手费力地想要抬起,指向那画着女子画像的墙壁。
女子大笑着,笑得眼中泪花翻滚,可她手中的力量渐渐加剧,直到那男子的整颗心,都被她拽了出来。
男子没了声响。
她捧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又哭又笑。
明月当空。
血气翻涌一如当年。
月光照在那斑驳的墙壁上,只见女子的侧脸依稀可见,栩栩如生。
谁也没有注意,那画下写着小小的一排字:
“——只待明月来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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