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阴沉沉的天气，半夜才开始断断续续下起雨，风搅扰着沉默的树，一阵沙沙声。不用睁眼也知道，外边是拥挤着的白茫茫水汽，知道昏黄的车灯会将雾气照射成温暖的颜色，很快又离去。那车身与暗夜碰撞的摩擦声，长长短短，远了又近，如此便失去一个夜晚。
刘小雨没开灯，熟练地来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突然想起房东阿姨昨天告诉她，明天会来一位新的租客。
看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三点。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呼吸声与雨声共枕。
来到外地工作是刘小雨深思熟虑后自己做的决定，这让一直极度溺爱她的父母都很不理解，母亲甚至打算陪她一起，继续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如今终于说服了他们，独立出来后，刘小雨却也必须面对母亲每天四五个以上的关怀电话。
明明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她对母亲的爱感到有些厌烦。
租的房子是一个三室一厅，大概有一百多平方米，厨房家电一应俱全。其中一个卧室里面放满了杂物，另外两间卧室则是在长期出租。
刘小雨刚来了两个月，外卖吃到腻，索性吃泡面；常常失眠，沙发渐渐变成了她的床；家人朋友以及男友都距离太远，闲暇时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当然，这些都是她从不向母亲交代的内容，她总是在这些方面格外倔强，即便受苦的是自己。
不过，她始终鼓励自己，就像彩虹的每个颜色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我们来到一个地方，也一定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寻找到来到这里的意义。
刚下班到家，刘小雨就注意到了鞋柜里多了几双男生的鞋，他们被整齐地排列在鞋柜最底层，与刘小雨随意乱摆上去的鞋正好隔开了一层。
她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收拾收拾。
她轻轻地关上门，手里装着泡面的塑料袋却不可避免的发出了声音。
空着的那间卧室此刻正亮着暖黄色的灯。
刘小雨要回到自己的卧室，就不得不经过对方的卧室门口。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这种感觉让她忍不住回想起小时候，被父母拉着和完全不熟的远房亲戚打招呼时的尴尬场面。
刘小雨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对方不要在这个时候走出来，可偏偏，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刘小雨默默地把提着泡面口袋的手背在身后，笑着打了个招呼：“你好……”
“你好。我煮了饺子，一起吃点吗？”
“额…不了，我买了泡面。”
虽然刘小雨话是这么说了，但十几分钟后她还是坐在饭桌上吃起了饺子。
“这个厨房我都没怎么用过，也不知道我一个不会做饭的人为什么要租这种房子。”刘小雨忍不住吐槽了自己一句。
男生笑了笑，说道：“我挺喜欢做饭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以后我可以天天给你做。”
“这怎么好意思呢……”说着，刘小雨就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
“那你可以，付我一部分材料费，就当我是食堂大妈了。”
“嗯……听起来好像不错。对了，我叫刘小雨，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何溟。”
刘小雨假装明白地点了点头，何溟却像看穿了她一般，贴心地拿出手机打下了这两个字。
吃饱后，刘小雨坐在沙发上，何溟调的蘸料咸咸地弥漫在她的口腔。不下雨的秋天，空气显得些许干燥，刘小雨舔了舔嘴唇，正打算起身去冰箱拿一瓶可乐，何溟的声音伴随着水声从厨房里传来。
“对了，保温壶里的水是我重新烧好的，吃了饺子可能会有些渴，水记得凉一下喝。”
窗外，依稀能听见远处汽车驶过时的鸣笛声。飘进来微醺的桂花香，月光下萧瑟的树叶摇动，成为暗调的叠影。
热气从粉色水杯上慢慢升腾，一小口一小口地嘬，胃里暖暖的。
何溟收拾好厨房后就回了卧室，坐在书桌面前拿出电脑，似乎是要处理什么工作。
卧室门没有关上，看着水杯上方的雾气，刘小雨有些走神。书桌前，何溟穿着一件白色卫衣，头发松软。昏黄的灯折叠在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折痕，却都成为了刘小雨的心事。
那晚，她闭着眼，隐隐约约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的打字声，点击鼠标的声音，偶尔挪动椅子的声音……她不知道这些声音是什么时候停止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之后的日子里，刘小雨都很少失眠。
入秋后，气温直线下降，早晨起床之后发呆的时间变得好长好长。思绪从还没清醒的混乱的梦里飞到八楼阳台的绿植上，从一听到就精神紧绷的闹钟飞到尽量轻声关上的门上。
刘小雨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打开卧室门，何溟大概刚走。
洗漱完走到客厅才发现，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旁边的餐盘里放着一个三明治。
秋天的清晨，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走一段布满斑驳树影的路，日光在脸上跳跃，树叶旋转着落在脚下。穿着恰好的大衣，吹着略带寒意的秋风，日子变得缓慢悠长。
也或许不是因为秋天，也或许不是因为清晨。
自从到外地工作以来，刘小雨就没再好好吃过一顿早餐了。白开水加小面包大概是她目前的顶配。
刘小雨虽然知道，这只是对方表达友好的一种方式而已，况且昨天，自己已经和对方商议好了“餐食共享”一事。即便如此，她还是被这微小的情感所打动。
“习惯”是一种自然形成且难以抑制的东西。比如只收集那一种笔，认真思考的时候会摸摸耳朵，连续几年给同一个人发晚安。
在之后的日子里，刘小雨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养成了某些习惯，比如下班回家后跟何溟一起吃晚饭，睡前安静地听隔壁房间传来的轻轻敲击键盘的声音，以及时不时的一声叹息，周末一起去超市大采购等等。
刘小雨不敢说出口，她最喜欢何溟认真听她讲话时的眼睛，澄澈得像可以把人整个盛进去的水面，或者是晶亮闪烁的、在很深的冬夜里才有的那种星星。
她当初离开父母的本意，是想能一个人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可遇到何溟之后，她总是忍不住地向对方传达“我需要你”的心情，在相处的时间里，她发现，其实自己也不一定要被迫成为一个特别坚强独立的人。
深秋时的日落，总是会让刘小雨想起啤酒里的泡沫。两团泡沫相邻，一起看日落的人适合拥抱。
可惜现实是，凉风钻进袖口，风吹起黑色风衣的一角。天色很快就暗了下去，刘小雨刚从面包店里出来，被玻璃门隔绝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便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把包翻了个遍也没见到伞的踪迹，大概是落在公司里了。
她站在店门前的房檐下，想等这场雨过去。无聊滑动着手机，目光突然就锁定在了自己与何溟的对话栏上。点开里面基本都是转账记录和何溟回复的“谢谢老板”。
再顺势点开了他的头像，昵称是“秋”。
刘小雨没多想，继续往下点着，最终在个性签名的那一栏停了下来。
“小雨溟溟。”
路灯点燃，来往的车辆带起喧嚣。行人踏着零碎的落叶和雨水步履匆匆，面包店门前是近乎静止的少女。
手机屏幕突然自动切换，是何溟的来电界面。
“喂，怎么还没回来？”
“外面下雨了，我没带伞。”
“定位发我，我来接你。”
…………
刘小雨意识到，她自始至终都只会依赖别人。
她想起大学夏天昏黄路灯下的泥泞，和图书馆门口那颗被雨水冲刷得摇摆的树。张晟总是带着伞，他说，夏天的雨说不准的。
果然是这样。
她不爱带伞，因为张晟会带。她喜欢挽着他的手臂，有时是十指紧扣。她很爱第一次张晟吻她的感觉。某一个快要坏掉的路灯时不时闪烁，他撑着伞，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嘴唇。
真该改掉不爱带伞的坏毛病了。
刘小雨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末，张晟特意瞒着她赶了最早一班的飞机，订好了餐厅为她庆祝。
接到电话时，刘小雨正在跟何溟一起搓汤圆。
“我先去接个电话。”她擦干净了手，走到阳台时才终于接起电话。
她不想让何溟听见自己与张晟的对话。
“雨雨，猜猜我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
“嘿嘿，快看我给你发的定位。”
打开微信，张晟的位置就在离刘小雨不远的一家高级餐厅。
“还有还有，不止有我，你的好闺蜜雯雯也在。”
“…雯雯？你们一起来的？”
“额，当然不是了，我们只是约好了来这里一起给你过生日。”
“你们吃吧，我没胃口。”
“……什么？我和雯雯从上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坐飞机跑到这里来，结果你跟我说没胃口？”
突然袭来的沮丧和烦躁让刘小雨瞬间崩溃，她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道：“那我发烧的那天晚上你在干嘛？你喝醉了，一整夜没回我的消息。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失眠，你呢，有关心过我一句吗？”
“今天这种日子，你为什么要抓着这些小事不放呢？我道歉，好吧，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不需要了，以后的日子，你和雯雯过去吧。”
“刘小雨……你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
刘小雨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挂在晾衣架上的裙子已经没有滴答着水了，何溟的衬衫比刘小雨的长出一大截。对面阳台上，一位妇女正拿着小皮球和孩子玩耍。
刘小雨站在原地发呆，不出所料地收到了张晟发来了的短信。
“分手吧。”
月光浅浅，云烟氤氲。深蓝色的夜空寂静又深远，大片大片的白云匆匆由她眼底飘走。正如她与张晟在一起的这三年时光，分毫不予她再细细领略一番的机会。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夜晚没有星星。
“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何溟看到刘小雨重新走进来时，神情与之前已经完全不同。
“没事，一个很久不联系的朋友祝我生日快乐，没想到他还记得，有点感动。”刘小雨很自然地撒了一个谎。
“啊，生日快乐！你也不早说，不然就给你订个蛋糕了。”
“吃汤圆不也挺好嘛。”
“那就…奖励你把你搓得最丑的几个吃掉。”
“我明明搓得那么圆好不好！”
…………
那晚，刘小雨久违地失眠了。
大概是因为何溟睡得格外的早，听不见隔壁的键盘声。
刘小雨感觉自己疯了，不然怎么能说出那样过分的话。但她就是无法克制对张晟的厌恶，他似乎哪里都没做错，又似乎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她想起二十岁那年夏天的暑假，自己和张晟吵架，气急败坏讲分手，对方在她家楼下站了一夜。当时刘小雨以为，这样做才是对她好。现在她知道，过好自己的人生是好，陪在她身边是好，保持适当的距离也是好。
而一起看傍晚雨后的云色分明，一起吃饭，聊一下今天公司的新鲜事，醉醺醺地跟他讲星星讲月亮，一起穿过秋雨回家，一起在异乡为了心中理想奋斗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何溟。
冬天里，人们盼望着初雪，盼望着新的一年，盼望着热咖啡热牛奶，刚烤好的面包，钻进被窝的那一瞬间。尽管清晨的空气冷得人直发颤，手放在兜里，不愿挥手，不愿告别。
何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了一个电磁炉，擦洗干净之后，他惊奇地发现竟然还能用。
刘小雨从没见过何溟喝酒，那天是第一次。
酱料是芝麻酱蚝油腐乳碎花生一大勺红油辣椒，夹了一口海带和金针菇，然后下肥牛一盘，虾滑一盘，鸭血小份，烫点毛肚，吃完继续入油麦娃娃生菜和蒿子杆还有土豆藕片木耳嫩豆腐鹌鹑蛋竹笋……
他们碰杯，下菜，筷子一起伸向中间，而中间升腾的热气，伴着香味氤氲在她的眼前，模糊了视线，在寒冷的冬日里拉进了距离，从胃温暖到了心。
刘小雨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家做的火锅，一家人围在四角桌子上坐，也是这样隔着水蒸气，边吃边聊。
“何溟，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我的家里人一样，很亲切。”酒精的浓烈，把燥热和不安连根拔起，让人滔滔不绝。
“你这是想家了，这次过年回去好好陪陪家里人吧。”
“那你呢？”
“我也回家呀，之后大概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为什么？”
“我打算先带我女朋友见一次家长，再跟她一起回日本。她一直在那里工作，我跳槽回国之后发现，这座城市，还是不太适合我。”
桌上，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刘小雨能感觉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呼吸。
“那…祝你前程似锦，干杯！”刘小雨很快地擦掉了忍不住掉下来的眼泪。
“干杯！也祝小刘同志天天开心！”
原来杯子碰到一起时，不一定是梦破碎的声音，也可能是心破碎的声音。
深冬，年末将至。回家的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小纸条从某处簌簌落下：
记得好好吃饭。
——你的好室友
刘小雨冷着脸把纸条揉成一团，随后扔进了垃圾桶里。
何溟在几天前搬走了，那时刘小雨正在公司，他甚至没有同刘小雨最后说一声再见。
原来“小雨溟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词语。原来，每天准备早餐晚餐，上车给她开门，走路让她走内侧，下雨给她送伞，生病时悉心照料……这样温文尔雅风度浪漫的人，竟然从未喜欢过她一秒。
总是如此卑微，试图从对方一个不经意看向她的眼神里解读出他对她微妙的心绪。而他的漫不经心，他的风轻云淡，刘小雨始终以一种逃避的姿态去选择忽视。自作多情，大概是每个暗恋者的通病。
她重新从垃圾桶里捡起那张纸，捂住胸口失声痛哭起来。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何溟对于她来说，就像是一颗未被探索命名的星球，结束一小段旅程，压制无限期无缘由的悸动。而未来，他注定在她无法观测到的领域降落。
刘小雨没再回到那里，她最终还是选择听父母的话，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公司上班。
春雨轻刷树叶，地面是倒过来的海。半夜落花一地，也许是冬日里未来得及落下的雪。
失眠后勉强入睡，慌乱的梦境里，她久违地见到了何溟。
他带着地球离开了，刘小雨只好在外太空飘游。地球比想象中的还小，宇宙却那么大。刘小雨无法回到地球，也不能回到地球，她不愿降落，也不愿在没有何溟的星球上死而复生。
她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里大喊着：
“你的时令还在交替吗？为什么，我永远停在了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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