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他们的名字》 - 闭环强迫症患者
2040年夏天——菲律宾某渔村
这是一个以旅游业为主的渔村。在这个渔村主街的黄金地段有一家小巧精致的花店,既卖盆栽也卖鲜花,开店之人是两个韩国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
村子里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只知道女人管老先生叫阿加西,老先生管女人叫智友。大家问起时,老先生都会笑着说:“她是我的小鸟。” 而那女人则会说:“他是我的战神。”
老先生十分地精神、帅气。七十多岁的人头发虽然已经全白了,却丝毫没有减少。岁月也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腰不弯,背也不驼。
女人十分地漂亮,是一个标准的大美人,却从不化妆修饰自己。从来都是一头帅气的短发,穿衣也十分地朴素。
老先生每天除了在后院照顾盆栽以及收银,最喜欢的就是站在收银台里看着坐在门口的女人,以及在门口吸烟的时候跟女人说话。
而女人则是一直坐着,负责跟来客打招呼,告诉他们不同花卉的花语以及不同盆栽的特点。她从不站起,因为她的坐位是一个轮椅,她右腿的裤管从膝盖上面开始就是空的。
没有客人的时候,女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坐在那里读跟花卉有关的书,不读书的时候时候则是看手机或者静静地凝望着大海,偶尔回头看一眼老先生,或者趁着老先生在门口吸烟的时候跟他说说话。
在女人的轮椅后面,挂着一个老先生买给她的义肢,是她36岁的生日礼物。义肢非常先进,穿上之后走姿其实与常人无异,甚至可以慢跑,可是平时女人并不喜欢用。每天打烊,老先生都得推着女人回家,而且还要绕路路过海边。
“我说……你就不能自己走一会么?成天欺负我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真地很累的。” 老先生有时会停下,这样问女人,顺便调整自己的呼吸。
“能走啊,但是能走跟想走是两码事。谁让我就喜欢让某个人推着走呢。这是他欠我的,还没还清呢。” 女人只有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会这样撒娇。
每次走到海边,他们都会到沙滩上坐一会。每到这里,老先生都会俯下身子,把女人抱在怀里走下沙滩,再把女人面朝大海轻轻放下坐好,然后自己坐在旁边。女人被抱起时则总是用右手环抱住老先生的脖子,紧紧地靠著他,因为她的左肩已经无法承受自己身体的重量。
“抱着我走你怎么不嫌累了?” 女人偶尔会这样讽刺老先生。
“这是我欠某个人的,还没还清呢。” 这是老先生永远不变的答案。
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坐着,一起凝望着大海,却总是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自从十多年前被返航的远洋渔民从海里救下带到这里,他们几乎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生活。他们看着大海,好像在跟对岸的人说话,但是没人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2041年春天——马尼拉某医院
在病房里,女人站在病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先生。四只手紧扣在一起,两双眼对视在一起。
一周以前,老先生跟往常一样抱着女人下海滩看海,可是走了一半身体便失去了平衡昏倒在沙滩上。女人这才知道老先生早已身染重病,每次抱她看海都是强忍着极大的痛苦,直到再也扛不住……
“你这老东西,比我还犟。怎么就不告诉我呢?非要等到晚期治不了么?” 女人故作轻松地问道。
“告诉你就会被你关在医院,不能每天去看海了,我还没看够呢。” 老先生答道。
“是没抱够某个人吧,你个老男孩。” 女人强忍住泪水,讽刺老先生。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先生明知道她从18岁开始就再也不过生日,依旧在她36岁生日的时候送她那个义肢作为礼物。原来老先生早已知道这一天会很快到来。
他每天都抱着自己走下海滩这段远比推轮椅要更难走的路,实际是想把自己那条腿的尺码,重量都牢记在心里,好做一个完美的义肢给自己。因为他想在有生之年再次看到自己之前英姿飒爽、顽强无畏的样子。
“我欠你的,都还清了么?” 老先生端详着泫然欲泣的女人,想了很久,表情变得很严肃,问出了这个憋在他心里很久的问题。
他害怕……他害怕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自己就会离开,扔下身旁这个心爱的人带着满身的伤残孤独终老。但他又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样他就可以放手而去,见到自己思念已久的兄弟们。
“都还清了。” 女人点了点头,声音开始颤抖,两行泪水还是控制不住,梨花带雨一般落了下来。
她害怕……她害怕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宿命就会结束,她的战神就会丢下她回归本属于自己的那片疆域。但她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这样她珍惜的人就再也不用为了自己遭受痛苦。
她是个异常坚强的女人,经历过大风大浪甚至生离死别,但是终究无法控制自己为珍惜的人流下的泪水。
“东训、泰州,你们听见了吧,我马上就可以来找你们了,我的好兄弟,我好想你们……” 老先生仰望着自己的天空,落下了那颗在眼中转了18年的眼泪。然后他的瞳孔开始放大,眼睑随之合拢,一丝微笑定格在他的嘴角。
“嘀,嘀,嘀……” 医疗器械刺耳的嗡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屏幕上所有的信息都消失不见,闻讯而来的医护人员乱做了一团。而女人则退后了一步,平静地站在病床旁边,一动不动看着老先生。她虽然还在流泪,嘴角却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
在老先生的宿命里,只有这个女人有资格看着他咽气死去。她流泪是因为又有一个她珍惜的人死去了。她微笑是因为这样死去也许是这个不算是好人,甚至可以说曾经恶贯满盈的老先生最好的结局。
她恨他,因为他曾杀死两个她最珍惜的人,所以她要看着他断气。但她又珍惜他,因为他曾经一次又一次不惜牺牲自己救她的性命,所以她第一次复仇失手之后,没有再次杀死他,她下不去手。她不知道那是爱,只知道那在她心里叫珍惜。
2041年秋天——首尔仁川机场
在接机的人群中,一个不到四十岁、脖子后面有蝴蝶痕迹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正等在到达出口。她手里捧着鲜花,正满怀期盼地往里面看去,等待着自己心爱的人回家。
几分钟后,下飞机的人群开始陆续出来。没多一会,两个小朋友喊着“爸爸!” 跑向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士。女人看着心爱的人,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可是这笑容刚保持了短短几秒,就变成了惊讶的表情,目光也移向了男士的后面。
男士的身后不远,是一部轮椅,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模样十分地漂亮,除了充满阅历的眼神和头上的几屡青丝,脸上几乎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没有化妆,留着一头帅气的短发。
接机的女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中的鲜花失控掉在地上。她捂住了惊讶到无法合拢的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然后她快步走向轮椅,紧紧拥抱住了坐轮椅的女人。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 接机的女人抱得越来越近紧,紧到坐轮椅的女人已经喘不过气来。
刚下飞机的男士被这一幕弄得莫名其妙,也随着她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坐轮椅的女人。男士也愣住了,随即眼眶开始变红,落下了男儿泪。父母的举动,把两个小朋友弄得不知所措,抱着男士的腿也哭了起来。
“喀!喀!小金,轻点抱,好疼……” 坐轮椅的女人轻轻拍了拍抱住她的人,然后把她轻轻推开,双手捧着她的脸,用大拇指给她抹干了眼泪。
“还是我那可爱的小姑娘。” 坐轮椅的女人轻松地说道,她经历得太多了,这些情景已经不足以让她动容。
“您也从菲律宾来?我怎么在飞机上没看到您?” 男士对坐轮椅的女人很尊敬。
“什么您您的,我有那么老么?你坐的是头等舱。我这个残疾人只能坐后面专门的位置,连出口都是在后面,当然看不到了。” 女人笑道。
“大哥是不是……” 男士看到女人孤身一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跟你东训和泰州两个大哥在辣鱼汤老婆婆那里喝酒呢。” 坐轮椅的女人拍了拍抱在怀中的双肩包,里面发出了瓷器碰撞的声音。这个双肩包就是她全部的行李,从一上飞机她就一直抱在怀里,无论空乘怎么劝说,都不肯放到行李架上。
“但愿他没受痛苦。” 男士点了点头,感叹道。
“每天抽两包烟,劝也不听,得了肺癌。春天的时候,挺到晚期瞒不住了才让我知道,苦不苦只有他自己清楚。” 女人说到这里,流下了一滴眼泪,但依然保持着笑容。她知道,老先生是想借机会多在花店门口跟她说说话才抽那么多烟的。
“我回来的事,先保密吧。” 女人叹了口气说道。
“那来我家吧,反正暂时也没别的地方。” 小姑娘终于有了机会,抢着说道。
“听你的,谁让我就怕你一个人呢。”
“几位,先出去再叙旧吧。” 几个人的对话被机场工作人员打断。男士推着轮椅,一行人向停车场走去。
“姐,您怎么……”
“都是小姑娘的功劳。” 男士的问题只问了一半,女人就知道怎么回答。
原来小姑娘一直不愿接受她死去的事实,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在她社交媒体上留言。期盼着她知道自己的近况,给自己点个赞。而她一直都远远地看着,一件不落地记在心里。
“你是不是没……?”
“做这种事情,我需要一个确信。” 男士也一样,女人的问题只问了一半就知道答案是什么。
“难怪我补办护照那么容易。那个……你们俩……怎么那么晚才结婚?” 女人岔开了话题。
“也不知道哪个傻小子,喜欢人家却一直躲着,躲了那么多年……” 小姑娘抢着说到。
“某个小姑娘不也一样?”……
2041年11月30日——青松追穆公园
时隔18年,女人再次回到了这个爸爸妈妈长眠的地方。这一次她是穿着那个义肢来的,因为她不想让爸爸妈妈看到自己残疾的模样。看完了爸爸妈妈,她给老先生也买了一个墓室。
“崔——武——镇……你终于可以用回这个名字了。不要让爸爸知道义肢的事情……还有,就让你的小鸟在这儿陪你吧。” 女人看着还没刻上名字的墓碑,念叨完了,把爸爸妈妈墓室里面那个代表尹智友、吴慧进的空骨灰坛也放在了老先生的墓室里。因为她们是让老先生坠入爱河的小鸟。
然后她从怀里拿出了一包万宝路香烟,里面还有一支大卫杜夫。她抽出一支万宝路,涎在嘴里,嚓的一声点燃老先生留下的那支都彭打火机,然后借着火焰深吸一口,烟头开始变红并发出呲呲的声音。叮的一声女人扣好了打火机,然后把一缕青烟慢慢地从口中吐出,随青烟吐出的还有她淡淡的悲伤。
自从老先生不在了,女人就开始在想哭的时候吸烟。似乎只有万宝路的烟味和打火机叮叮、嚓嚓的声音可以让她从悲伤的心情中平静下来。她只吸万宝路,但是烟盒里总有一支大卫杜夫。
“喀!喀!……你这老东西……喀!……抽这么冲的烟……喀!……不得肺癌才怪呢。” 她皱紧眉头、捂着胸口慢慢站起。
其实引起她咳嗽的不是烟,而是她胸中的一个永久的伤痕。18年前留在胸口的脚印早已褪去,但是这个伤痕却永久留在了那里,每次咳嗽都会带来隐隐的痛。
在老先生离去之后,女人大病了一场,一夜之间白了很多头发。心灰意冷的她,以为自己的宿命已尽,加之身体伤痕累累,所剩时日必然不多,好在终于可以去跟爸爸妈妈团聚。
可是她发现自己错了,原来跟老先生在一起时被冲淡的一个念头,那个只有在她自己坐在花店门口凝望大海时偶尔才会有的念头,其实是自己宿命的另外一部分,她发现自己还带着另外一个人的执念。
这个执念一次又一次唤醒她以为即将死去的灵魂和躯体。正是这个执念,把她从菲律宾那个小渔村又带回了自己的家乡。这个执念的主人在等着叫她的名字……
2041年12月——仁川郊区某看守所
看守所门口站着一个老者,和一个中年人。老者看起来有七十多岁,头发都已经掉光。而中年人也有四十岁上下,个子很高。他们在等那个他们曾经的同袍、好朋友、好兄弟出狱。
即将出狱的人曾经跟他们一样是个缉毒警察。可后来头部中枪失去了记忆。虽然之后恢复了记忆,但是他在失忆的时候做了违法的事情,被判入狱20年。最终因表现良好,刑期提前结束,这一天是他出狱的日子。其实他当时有立功的表现,是可以减刑的,但是他当时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再无牵挂,便没有申请。
看守所大门开放,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看眼神有40多岁,非常精神、帅气。与众不同的是,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圆形的弹孔。监狱的艰苦生活和流逝的岁月,除了眼角淡淡的鱼尾纹,几乎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其他痕迹。18年前,有个女孩儿牺牲了自己要让他好好活下去。为了这个女孩儿好好活下去成了他的执念,这个执念促使他时刻保持状态,不让自己再像18年前那样无情地忘记。
出狱的人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和跟自己亲如父子的老领导,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神色。然后他愣住了,因为他看到在他们身后有一个轮椅慢慢朝自己移动过来,轮椅里面坐着一个右腿残疾的女人。这个女人眼神充满了人世间的阅历,而她的脸跟18年前几乎没有变化。这张脸曾经离他很近,近到他们能互相感知到对方的体温和心跳,那感觉他其实一直没有忘记。
两个接他的人看到之后转过身来,看到了女人,同样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三个男人木雕泥塑一样被定在了那里。
“智友。” 刚出狱的男人愣了很久,终于说出了那个他想了18年,但是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机会说出的名字。
“这个嗓音叫我的名字……在我的耳中转悠了18年……” 女人用颤抖的声音回答,眼圈和鼻尖开始泛红。她是一个无比坚强的女人,曾经匕首插在心口都面不改色,却总在珍惜的人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我……我不值得……” 出狱的男人避开了女人的眼神,低下了头。
“这个嗓音曾经跟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陪着我,我随时可以依靠他,他还要带我去看海,去钓鱼。现在我和这个人都活着,是不是该兑现了?” 这段话在她心里忽隐忽现憋了18年,她甚至一度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我怕……我还会忘记……”
“我不怕,当年我让你把我忘了,可你没有……” 女人抹掉刚刚落下的泪水,坚定地打断了男人。多年以前,当她说自己已经不在乎自己时,这个男人打断她并说他在乎。正是这段相似的对话,把她们的宿命牢牢地铐在了一起,彼此成了对方的执念。那时,他成为她的那道光,照亮了她黑暗的人生。而后来,她成了他的那道光,照着他度过了18年的铁窗生活,坚持到了现在。
“对对对,必须兑现,今年新年又有人陪我喝酒了。” 老者打断了两个情绪即将崩溃人。大家会心一笑,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刚出狱的男人,则主动推着轮椅。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就是女人的右腿。
“你不是有义肢么,怎么不自己走?你看前面,都是台阶,背着你走可不是我的工作职责。” 走了一会,男人看到了挂在轮椅后面的义肢,打趣问到。
“呵呵……对,背着走不是,扛着、抱着走是。” 女人回答。
“哎,我真是……”
“推着、扛着、抱着,你挑吧,我都喜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