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所顾,白芷悠悠

作者: 小枫溪水 | 来源:发表于2020-03-17 20:32 被阅读0次

      情深空自许,白头难偕老。不知何年,月洒青砖,喃喃复痴痴。不相见,不相忆,自此不相思。

                              -离人叹

      千万载,我都熟念着从上古时代留下的经文,守心归一,普度万物。在这不曾终断的时间里,我做着同一个梦,每每大梦初醒,泪湿衣袖。

        我想我一定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佛陀却言:不静本心,法难大成。我领了佛旨,修自在无为之境。在这西天梵境,我已待了十万余年,待我继续静修时,偶尔的一片花瓣落到了我眉间,意识一片虚无,入了梦。

        十万年前,我约莫还是一个普通的世人。可那人世间的种种在去往西天梵境时,已被涤荡的干净。按理说,我永不该记起这些,有这番因缘造化,难知福祸。

        杀伐血腥,战争连绵不绝,这是十万年前的人世。自古乱世出英雄,多是美名自勉之言。很少人能想到,乱世也不乏悲情儿女,苦不堪言。

        那世的我是西域的公主,受全国之托,前往中原讲佛法,修两国之好。

        我生下来,便养在高僧佛寺,每日受佛理熏陶,也许真是喜爱,不觉沉闷无趣,渐渐地论禅,让老师父都自愧不如。经文中有着至纯至善的真理和世界,不似世间那般污浊,心生向往。

      普佛法于各地,净尘世,劝人人向善,我称之为度世。十六岁,去往中原遂宁讲佛理,与我的初衷到极为相合。即使我知道这背后藏着不知的勾心斗角,我以为这一去大概是一月有余,却没有想到会那么久,那么久。

        开坛普法七天,听之者众,有济世高僧,有王公贵族,也有慕名而来的比丘和比丘尼。我看到他们的眼睛一日日的变的干净,总是心生欢喜。可唯有一人,他的眼中仍旧被乌云笼罩,有着我不曾见过的血腥和暴戾,而眼底深处却有着一束极微缈的光。

        七日结束,许多人都赞西域公主佛法高深,中原的皇帝为了感谢公主这些日子的辛劳,在皇宫中设下了宴席。那也是我终于第一次正式的见到了他,虽是在笑着,总是感到是在讥讽。

      "公主远道而来,未曾歇息又这般辛劳,朕代表中原的百姓感谢公主。"中原皇帝举了举杯。

      "陛下不必挂怀,传佛理教化,本就是臣所愿,谢过陛下的一番盛席款待。"行了礼,也算是表达自己的感激。

        宴席之上,中原皇帝对佛法也兴趣深厚,一番交谈,在所难免。待到举杯换盏之际,坐在西南角的身穿华贵官袍之人,忽的出了声。

          "公主说:'佛在心中,不惧罪恶。六根清净,得大自在。'可是臣私下以为却是不然,中原百姓向往佛法,不施罪恶之行,却仍受灾祸困扰,夜甚无法安寝,所为何?" 他一番话语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受困厄苦顿,虽一时难以自解,若佛在心中,看万物有万般景象,静心自持,历劫修身,终不入险境。"我直盯他的双眼,方才看清了他,容貌俊秀,眉眼极好看。

        "臣受教,在下顾凉,不知公主名讳?"他起身施了礼,虽明面称赞,可若细看他,便知心里也是不服的。

          "国相有礼,白芷过于鲁莽,还望切勿见怪。"宴席上的臣子都不禁窃窃私语起来,这顾凉国相是何许人,最是狠辣无情,如今被一小国公主顶撞,这番做派确是与以往不同。

        后来,宴席上的故事被传成了佳话,西域公主芳心暗许,国相英武身姿,对公主也是一见倾心。所有人都在等他二人缔结良缘,可白芷知道,这一切都是在暗中操控。

        那日宴席散去,顾凉特意在路上拦了他,说出了今日没有说得那句话:"情爱之事,两情相愿。若是困厄起于亲近之人,即便看尽世间一切,无以修心,怎谈心向极乐。公主,你不知情爱,将你拉下神坛,无需那些灾祸,一人就够了。"他说完便大笑着离去了。

        后来西域来信,告知和亲之事,嫁的人正是顾凉。那时我才明白即便我再超脱人世,也有摆脱不了的责任和重担。父王病危,西域各大世族蠢蠢欲动,哥哥即位根基不稳,需要中原王朝的扶持。

        中原皇帝亲下诏书,镇远大将军亲自司礼,举国恭贺三日,是别人求不来的荣耀和尊仪。也就是那三日吵吵闹闹的大婚之期,皇城易了主,第一称臣的就是西域的王族。

          那一天,顾凉好像真的很开心,他一身喜服,轻牵起我的手,跨过了大殿前的一具具尸体。我从未见过那么多血,鲜艳的如同身上穿着的喜袍,让人心惊。我在心中默念超度经文,不求心安,只愿逝者往生。

      终于走到了大殿上,顾凉发了狠,将我转了身,看着台阶上死去的士兵和大臣。轻声在我耳边说:"你瞧,我终于还是将卑贱的他们踩在了脚下,废帝临死前骂着我,大臣们指责我,可他们现在都在这,蜷伏在我脚下。你口中的佛法可救了他们?你们都是这般可笑的道貌岸然的模样,你们,这天下,都将臣服于我的脚下。"

        "杀戮过多,执念太重,因果自会轮回。"愤怒又悲哀,只吐出了这句话。

        "你以为他们就是干净的吗?为权者,谁的手上没有几条人命,落的这般下场,只是他们太过蠢笨。因果轮回,因果轮回,我等着我的报应……"顾凉一步步的走向了帝王之座。

        我从不知顾凉怎么想,他应该是极不喜我的,却封了我做皇后。圣旨传入我宫中时,我下了一生中唯一一道懿旨,脱离西域族谱,从此不与西域有任何干系。这场夺位之战,让很多人都失去了性命。这里面,西域使了几分力气,我是晓得的。不去成为他们之间的桥梁,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结果。

        宫里的下人都知道,我是个极悲哀的皇后,大约是深宫里呆久了,总要寻一些事打发时间。我倒也不太在意这些,清静便好。顾凉待我也正如我待顾凉一般,说不得上值得不值得。他励精图治也好,夜夜笙歌也罢,他不招惹我,我也不是那么不知趣的人,自也不会招惹他。

        大概是他继位的第三年暮春,顾凉自那日大婚后来了我宫中。

      “皇后,这些年还是沉迷于佛法。”他的声音一如往常,依旧俊秀的脸庞,眼底深处却不减当年的锐气。

      “政务繁忙,我宫中也未曾备下上好的茶水。你若心中烦忧,静心片刻即可。若是其他事情,但说无妨。”我收了佛珠,房里的紫檀香气若有若无的隐在房里,闻着却是静心。

        顾凉低声叹了气,缓缓地说:“朕准备出兵西域了。”

          窗外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洒满了青砖石瓦,我蓦然失了神,心里的弦忽地崩了一下。

        “三年前,西域的王族与我已没有了干系。我虽不懂朝中之事,却明白牵一发动全身的道理,你心中有考量便好。”

          顾凉听后,面色一如往常,离去迈出门槛时,像是自言自语道:“万物都在你心中,唯独朕不曾入你眼,也不入你心。”

          他的背影落寞,很是可怜,若我不晓得实情,也会同情他一番。可是心如寒铁的顾凉,又怎会那么脆弱。即使我再不通晓政事,也知道西域定会是帝王心头的一根刺。

          狡兔死,走狗烹。没有一位帝王会允许青史上有任何的败笔,当年助他的人若非死忠,都已被清除殆尽。近些年来,父王母后先后仙逝,西域的王兄自当政以来,愈发猖獗,联合边关各部落,一场大战早已不可避免。

          三个月后,宫中传来了顾凉大获全胜的消息,西域王族已灭,身边服侍的宫女听到后慌乱的打碎了茶盏,一直磕头言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我默了一会,问那传信的人:“王族众人的尸身可曾安排妥当?”

      “陛下将他们葬在了西域的王陵中,娘娘还请宽心。”这宫监小心翼翼的说。我点了点 头,将他打发了出去。看着仍旧跪在那的宫女,问道:“你可曾有家人?”

      “家中只有母亲在世,其他人都相继离去了。”

      “你有福气。本宫年少时,离开了家,刚才,没有了家。”我一步步走下宫门口的台阶,不知道要去哪,身旁的人见我这般未敢近身服侍,只是远远的看着。

        我不知道要去哪,长长的宫道,看不到尽头。顾凉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他始终低着头,依旧那般神色,在我倒下的那刻,恍惚中竟看到了一丝心疼和不忍。

        “身子可好些了?”他坐在床边,紧握着我的手,外面一片黑暗,夜已深。

        “陛下想必有政事要处理,臣妾不能作陪了。”我松开了他的手。

      “终究你还是唤了我陛下,称自己为臣妾。”他似乎是苦笑了一声。

        “君君臣臣,本就如此。臣妾自察,未曾尽过一国之后的本分,自觉羞愧。愿陛下与臣妾和离,另觅新后。于这天下都是极大的裨益。”

        “朕不会休妻,你既嫁了我,朕若不愿,你只能在这宫中终老。锦衣玉食也好,残羹冷炙也好,你都只能陪着朕,看着这天下在朕手下变成你不愿的模样。”

          大雨淅淅沥沥,到今天已经两天了。我以前曾经期盼的宁静,也随着大雨一同冲刷。

        “是时候了,天要变了。”

        我一直认为皇后朝服太过华丽,也太过沉重。顾凉当时派人送过来时,摆在了偏殿的架子上,到现在,已经落满了一层灰。

        来到大殿门外时,那些老臣们已经跪了一地,看我时,也带着些许怨恨。

          “雨势很大,皇后前来可曾淋着?你风寒未好,顾好身子要紧。" 他神色慌张,拍了拍我身上的雨水。

        我推了推他,行后位大礼,捧上皇后册宝。"臣妾请陛下收回册宝,另立新后。除乱臣贼子,以正朝纲。"

          "朕说过,永不废后,你想都不要想。" 他背着我,看不清神色。

          “旁人都知我二人相敬如宾,并未有什么伉俪情深。陛下这样,倒是让我不明白了。”

        “若说朕早已对你动了情,你可信?”他问的这般直接,我也惊了一下。

        “陛下可曾记得,三年前大殿前。即使这雨下的再大,也无法带走当年这大殿的模样。同样的,那些事情,臣妾也不会忘。”他曾下旨,永不提当年之事,我既犯了忌讳,他应当是生气的。

          他执手负立,指节泛白“朕还是那句话,永不废后。那些事情,你若愿意记住,便随你。”

        “若陛下执意如此,臣妾愿在殿外长跪不起。”我行了礼,转身离去。

          后来,又过了三天,顾凉下令,以皇后身体不适之名,迁出宫外疗养,回程之期不知。

          待到我醒来时,便在了一处僻静院落,确是风景宜人。我也听过随侍的人的私语。名为疗养,实为打入冷宫,即便这皇后名头还在,也是同被遗弃的妃子差不多了。顾凉还是没有答应我,即使我再想离开他,离开中原,依现在来看也是痴心妄想了。

          我在宫外待了四年,如同往常一样读些经书,偶尔出去晒晒太阳。我听闻,顾凉逐渐扩展中原疆土,征战四方,他成了百姓的信仰,王朝在他手上日渐昌盛。

          这四年里,他偶尔来我这里,不做些什么,看看书喝喝茶便走了。他甚至很少曾同我说话,只是每次来都会带些赏赐,这院里也未曾缺过什么东西。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次,是他打下了一国,饮多了酒,深夜来了我这。那时,他醉的不成样子。只是一直拉着手问我:“你为什么不信,自你那日来中原传佛理时,我便……便爱上了你。我这般肮脏,你定是……不愿同我在一处。可是——可是我还是想要留下你。他们将我变成了这样,你……虽看着与他们一样,但你很干净。白芷,白芷——阿芷——”

      他叫的愈发令人心疼,我并不是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他的父母是死在了废帝手中,他受过很多苦,君王多疑,日子不会好过。这些在我收到和亲的书信时,就已经明白了。可是,我还是无法爱他,心疼他却无法爱他,只能尽力的逃避他。我们中间隔着很多,他的国家,他的志向,我的大义,我度世的追求。这些都太乱太乱了,我不想去想,不想去理。

        “微臣叩见娘娘。”这个中年将领我是认识的,顾凉极倚重的人,一直驻守边关。近日回了王城,估计是有什么大事。

      “聂将军,可有何事?”我微微抬了眼,院里的杏花开的正盛,赏花不逢时啊。

      “微臣奉陛下之命,护娘娘凤撵于宫中。即日就启程,请娘娘尽快收拾妥当。”

        “这般匆忙,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发生?如果不是紧急,聂将军恐也不会贸然离开边关。”我盯着他,皇后的威仪摆的十足,他看着为难,见我迟迟不愿走,也不免松了口。

      “边关爆发了疫症,来势汹汹,王城也已有人染疾。陛下担心娘娘,派微臣来接娘娘,请娘娘尽快启程。”他又跪了跪。

    “这疫症何时发生?患病离去多少人?”

      “回娘娘,已三月有余,先前只在边关,本以为不足为惧。可今日王城也……太医们始终未想到克疾之法,死伤无数。请娘娘尽快启程!”

        我微微点了点头,回了屋内,冥思了一会,将纸铺开,迟迟不能下笔。

        再说王宫,顾凉见聂将军孤身一人回宫,看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期盼的人儿。

      “皇后呢?皇后在哪儿?”他拍着书案,真是怒极了。

      “陛下请息怒,臣无能,未能带回娘娘。娘娘音讯全无,只留下一封书信和皇后册宝。臣任凭陛下处置。”

          顾凉撕开了书信,映入眼帘的便是娟秀的字体,一如她的人。

      “顾凉:

        请允许我最后的无礼,我知道你还是不愿意同我和离,可我想了很久,还是给出了我的答案。

        七年的相处,是我们的缘分。七年前你说要我同你一起看这天下变成我不想的模样。假若七年都是在赌气的话,一开始我都没想过赢。初见你,我虽知你暴戾无情,但我也一直看到了你眼底的一抹光。你是一个好的君王,但我却不是一个好的皇后,好的西域公主。

          夺位那年,灭族那年,我一直没有挽回更多。这么多年我一直感觉与我度世的理想背道而驰。后来发现我当初的理想太过狭隘,度世并不仅仅只是生命和苦难,还有心。边关疫情严重,我无法全身而退。

          这一次,我想去实现坚持那么多年的夙愿。不必来找我,不必太过忧虑,这一次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

          册宝还是还给你,愿你觅得新人,同结连理,相携到老。若有缘,再见吧。”

          顾凉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像是丢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他没有听白芷的话,派了很多人去边关寻她,始终没有踪影。他甚至想亲赴边关,数次被臣子们拦下。

        后来又过了数月,边关传来了捷报,一奇女子和众位医者一起研制出了克疫的药方。他想那个女子就是她,他派人将她居住的寝宫一遍又一遍的打扫。

        待到功臣们回宫拜见的那一日,那么多人中却没有她,他以为是下面人怠慢,可当他听到“白姑娘身患疫症多日,药石罔效,现在城外,怕是时日无多了。”

        顾凉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抛下一切策马出城,只为见她,告诉她顾凉一直在等她回来。

        他推开了门,终于看见了她,还是一如往常的美,只是憔悴了些。屋里的一干众人都退了出去,她自见他就一直笑着。

          “阿芷——我喜欢你,你听到了吗?你永远是我的皇后,我的妻子。我一直都在暗处看你的笑颜,看你做着一切寻常事情。我害怕你拒绝我,我怕我配不上你。我现在只想告诉你,你是我一生所爱。”

          白芷听后,泪眼婆娑,但还是笑着。她没有了力气,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明白了他的心意,一切都太晚了。就留下最美的笑容,直到最后她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容颜。

          “阿芷——阿芷——”撕心裂肺的哭喊,听者戚戚。

            天空中出现了一道白光,顾凉看着她的身体在他手中变的虚无,耳边传来庄严的声音:"西域白芷,刻修佛法,修宽容大度身,济世间苦难,度世之志,感化天地。封观世音菩萨,入西天梵境,护世永昌。"

          那是顾凉最后一次见到白芷,眼中只有万物,以净瓶之水洒下白芷,救护世人。

            后来的一代代王朝,都供奉着观世音菩萨相,这是开国王君定下的,永延万万世。

        顾凉薨逝,陪葬中正是观世音菩萨相。知道她在某个地方活着,即使不能相爱,不断地回想着他们的回忆,他的余生也没有那么难熬。

          大梦一生,这万万世她所感觉的空虚,终于明了。她轻轻一摸眼角,竟是泪,往事成空。 七情六欲,斩断并不是最好的结果,只有将它慢慢融合,成为身体最自然的一部分,方有悲悯心。度世最重要的也是自渡。

        顾凉与她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他们之间有过爱的萌芽,将小爱尽力播撒成大爱,爱的意义与价值也会扩展。度世也自渡,顾凉知道想必也是开心的。

        那日佛陀问我:"可曾放下了?"

        我答道:"情在我心中,悲悯也为情,一直都在,何谈放下。"

        佛陀默言,随后经文声声入耳。

          我看到了凡间的白芷,仿若看到了顾凉。他日若能重逢,愿我们只做一个普通人,也会有新的开始。

    注:传说从西域来到遂宁的妙庄王三公主妙善公主在遂修行得道成为观音后,她为了救灾救难,普渡众生,用净水点化了一种植物,成为白芷,流传于世,用以拯救生灵。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一生所顾,白芷悠悠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ouxyh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