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客人刚走,我立刻坐到床上点起一根香烟抽起来。
屋里的灯关着,窗帘一天到晚没拉起几回,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刺鼻的气味。
这是我今天接的第四个客人。
每回接完一个客人我都会习惯性地点起一根香烟来抽。
我喜欢抽烟,就像珊姐喜欢做妓女一样。
无论别人怎么评头论足,或是冷嘲热讽,珊姐总是一边涂着她那几十块钱一支的口红然后不痛不痒地回人家一句:老娘有手有脚的,用不着你们指手画脚。
这个时候她的表情是高傲的,仿佛孔雀一般,眼里有着咄人的光芒。
(2)
遇到珊姐的时候,我才19岁。
那时我正第三次试图从黑心的人贩子手里逃脱,为了这一次逃跑,我计划了很久,从工厂的后门跑出来,经过高高的垃圾站,越过一片松树林,拐进阁八胡同,再跑20分钟左右的路程就到了人流熙攘的人民广场,而那时我也就安全了。
一切都按照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然而到阁八胡同的时候终于出了意外,我的脚不小心绊到了路面上的一块小石头,痛得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脚踝瞬间鼓鼓地肿起了一大块,眼泪倏地就流出来。
阁八胡同不大,一米宽的过道路面坑坑洼洼,胡同里稀稀落落地亮着零星的灯光,整个阁八胡同显得极其昏暗。
“臭娘们,跑啊,看你能跑到哪里去!”人贩子骂骂咧咧地从身后追过来。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看着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想到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人贩子跑过来,对着我肚子就是狠毒的一脚,接着密集的拳脚像雨点般落在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疼痛得龇牙咧嘴,我紧咬下唇不发出任何声音,殷红的鲜血顺着额头慢慢流了下来。
“臭娘们,骨头还蛮硬嘛,打得老子手都痛了。”
人贩子停下来,在一旁叫骂。
那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挣扎着站起来,一下子朝人贩子狠狠地扑过去,尖利的牙齿咬破了他的脖颈,人贩子顿时捂着脖子蹲在地上嗷嗷直叫,趁着这个间隙我奋力地朝胡同深处跑去。
胡同深处黑漆漆一片,路面上的积水溅了我一身,我顾不了那么多朝着旁边一扇虚掩的门就撞过去。
在我撞开这扇门之前,打死我也想不到迎接我的将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间屋子不大,几十平米而已,屋顶中间吊着一盏钨丝灯,借着幽暗的灯光,我看到床上两具白花花的胴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女人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床上,看不清两个人的全貌。
我和珊姐就是在这样的一种场景下认识的。
(3)
珊姐三十出头,长得极为妩媚,是男人眼中的尤物。
在都柳县这座小城内,几乎所有的成年男子都知道有个叫珊姐的女人。
这不仅仅是因为珊姐的姿色,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个寡妇,光这个噱头就足以令很多男人侧目。
据说,珊姐以前不叫珊姐,她年轻的时候是都柳县出了名的美人,这和她如今的泼辣相比简直大相径庭,只是她为何沦落至此就无人得知了。
人们只知道,最近几年,都柳县出了个珊姐,是出了名的“交际女王”,她妖冶如同罂粟,是所有男人的毒药。
珊姐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我,她深蓝色的眼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妖冶。
珊姐是个很好相处的女人,她对我异常照顾。
在那间几十平米的屋子里,两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就这样不可思议地交集了。
她说起她的丈夫,说起她的家庭,说起人们对她褒贬不一的评价,她讲述的很慢,表情至始至终都很平静,像是在说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也跟她讲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讲起我的老家,讲起我在人贩子手底下一次次虎口逃生的故事。
她心疼地抱住我说,“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那一刻,我突然好想哭。
(4)
时间在狭小的屋里过得很快,我每天晚上都安静地看着屋顶中间那盏钨丝灯,等珊姐回来给我换药。
珊姐的作息时间很规律,她每天下午三点准时起床出门,然后到凌晨两三点再回来。
这样的作息时间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因为她是珊姐,是都柳县臭名昭著的“交际女王”。如果放到古代,那便是青楼的一支花魁。
那天晚上,凌晨四点多钟,珊姐才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她头发上沾了一些雨水,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但她的眼睛是雪亮的。
“珊姐,要不,你也带着我做吧。”我盯着珊姐看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跟她讲道。
珊姐明显愣住了,她纤细的五指抚摸着我的脸,说,“傻丫头,你说什么胡话呢。”
“不,我是认真的。”我倔强地望着她。
“那你知道这行意味着什么吗?”她问。
“无耻,下贱,淫荡。”,我不示弱地直视她,“再说了,不就是服侍那些臭男人嘛,我就当鬼压床了。”我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珊姐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她美丽的脸上,像绽开一朵美丽的罂粟,“对,在别人眼里,我们这一行是不堪入目的,我们天生淫贱、低人一等,我们的钱在他们看来也是肮脏的,你要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人,是泄欲的工具。”
珊姐的声音很轻,似乎在述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只能隐约听到外面屋檐下雨水从水管滴落下来的“嘀嗒嘀嗒”声,潮湿的房间似乎一下子变得黏稠起来。
“珊姐,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做。”我依旧一脸笃定地看着她。
“唉,真是个傻孩子。”珊姐怔怔地看了我很久,随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灯光下,我看着她依旧妩媚妖娆的面庞,恍惚间突然觉得她老了。
她将手放在我光洁的肌肤上,细细地抚摸着,眼底又折射出令人无法逼视的温柔,“多好的皮肤啊,可惜了呢......”
(5)
19岁那年,我做下了那个在我整个生命中都显得举足轻重的决定,那个不可饶恕的,罪孽深重的决定,在遥远的将来,将要陪伴我度过一生。
在珊姐的帮助下,我知道了行内的一些事情,例如:一次叫快餐,出去叫打包,一晚叫包夜。
珊姐说,根据我们这片区域的经济条件,快餐100,打包300,包夜600,如果客人有特殊要求,那么全套800。
“对,这个行业的劳动力就是这么廉价。”珊姐这样对我说。
“你以后就叫娇娇吧。”珊姐给我改名字。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为了适应珊姐口中的“市场需求”,我慢慢学会了化妆,开始懂得打扮自己,也开始穿上那些漂亮而露骨的暴露服装,面对形形色色的男人,虽然仍然有些紧张,却已经不再生疏。
“娇娇,你现在真是变得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珊姐将下巴放在我的肩上,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从她身上传来。
“看到你现在变得这么漂亮,姐真为你感到高兴。”她忽然把我搂进怀里,不知道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什么,珊姐双臂的力气出奇得大,似乎要把我揉进她丰满的身体里一般。
(6)
2009年,都柳县出了一个美女,艺名娇娇,是继珊姐之后的第二个“交际女王”,娇娇这个名字很快成了男人们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
而身为当事人的我却一点都没有察觉,仍然每天晚出早归,胭脂红粉,出入不同的场所,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
那一年,性和欲望几乎填满了我整个不完整生命的全部。
直到20岁那年,我遇到了方南。
方南跟其他客人不太一样,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他拘谨地站在门口,双手不停地搓着,脸上的腼腆之情显露无疑。
“头一回?”我笑盈盈地问他,手有意无意地触摸他那副并不算强壮的身体。
“嗯。”他点点头,神色闪烁地应对我的挑逗。
“那你走吧。”我毫不留情地对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行,我就不行?”这个男人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倔强像极了还未长大的孩子。
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些许兴趣。
“来我们这里的都是老顾客,我们不接初夜的客人。”我对他说。
很早的时候,珊姐就告诉我,她说,第一次来我们这种地方的人多是图个新鲜,或者追求刺激,然而随着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最终演变成了简单原始的性爱,说到底,就是为了泄欲,而性爱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可以使一个男人沦陷,也可以让一个家庭破裂。
所以对于这种客人,我们不接。
“可是,我有钱啊。”男人似乎还想辩解。
我没理他,转身走了回去。
(7)
2009年7月,我和珊姐的家已经从阁八胡同那间几十平米的屋子里搬了出来,我们在新天地租了套房子,三室一厅两卫,装潢不华丽,住着却很舒服。
我和珊姐都没有交男朋友,用珊姐的话说,那就是: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找女人无非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泄欲,这是明娼。
我虽然不认同,却也没反对。
这天,珊姐一边对着镜子化妆,一边回头对我说:“对了娇娇,我昨天接了一个客人,他说他认识你,就是之前被你挡在门外的那个男人。”
我拿粉底的手停了一下,疑惑道:“可是,珊姐,你不是说咱们不接初夜的客人吗?”
我想起了那个站在门口不停地搓手的男人。
“可他不是初夜啊。”珊姐回我。
我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原本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方南了,可就在我快要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这回他西装革履的,看起来要成熟很多。
“先生,请问你要什么服务?”出于职业道德,我礼貌地跟他打招呼。
他站在粉色的灯光下,盯着我足足看了有半分钟,突而开口道:“我要你。”
声音斩钉截铁。
我愣了愣,随即释然,点点说:“好,今晚我是你的。”
方南的动作很温柔,他手法娴熟,吻得我要窒息,很快我们两个就赤裸地滚到床上。
“娇娇,你真性感。”他趴到我耳边,轻声吐气。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是有那么一刻,我仿佛身处宇宙,每一颗星星都散发出柔软的梦幻光芒,这团光,将我紧紧笼罩着,温暖而祥和。
我享受这种感觉。
从那之后,方南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我和他走得也越来越近,珊姐无数次提醒我说,做我们这行的千万不能与客人发生感情,可我就是听不进去。
方南身上似乎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我越陷越深,只是不知道前方是沼泽和光明。
直到2010年,珊姐突然去世了。
(8)
2010年大年初一那天,都柳县发生了一起恶性杀人事件,死者被先奸后杀,案件影响极其恶劣。
而这个受害人就是珊姐。
她的尸体被发现在一件破旧的旅社里,整个现场一片凌乱。
这回警方办案效率很快,3天之内,三个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网。
三人全是外来的务工者,他们向警方交代了整个案件的全部过程。
我突然想起年前珊姐对我说的话,她说:“娇娇,干我们这行的也没什么节假日,趁着过年这几天你好好放松一下吧,姐姐我也要找个地方去度假了。”
她一脸和蔼,温柔得像个大姐姐。
可是她却说了谎,她给我放假,自己却根本没有回家。
大年三十那天,她与一个年轻人一起走进那间小旅社,却不知道,房间里还有两个魔鬼在等着她。
于是她走进那间旅社,便再也没有出来。
她成了都柳县一个美丽的历史。
我最近做梦愈发频繁,梦里总有一个身穿白裙子的女孩对我微笑,从她明亮的瞳孔里,我似乎看到了无奈、挣扎与绝望,接着我耳边响起了撕心裂肺地惨叫。
那是几个月前珊姐受害的情景。
狭小的屋内,女人奋力挣扎,可是却无济于事,她的衣服一件一件被无情地撕去,妖娆的脸蛋上再也没有倾国倾城的笑意,她陷入绝望的沼泽中,没有人听到她的无助和呐喊。
魔鬼拉着她的脚一点一点陷下去,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平静。
那个折翼的女人,再也回不来了。
(9)
开春过后,我和方南走得越来越近,几乎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每一次,我们都极尽全力地抵死缠绵,各尽温柔。
然而令我恐慌的是,我怀孕了。
我双腿轻轻地盘住方南的腰,身子往他怀里蹭去。
“方南,你娶我好不好?”我温柔地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身子突然僵硬下来。
他脸色很不自然地变了变,说:“娇娇,饿了没,我起来给你做饭吃好不好。”他轻轻得抚摸我的脸,试图转移话题。
一股无名的火窜出来,我突然就很生气地对他吼起来,“方南,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娶我,是不是?”我紧紧地盯着他,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我有妻子的。”他语出惊人。
“借口!”我愤怒地将枕头砸向方南。
“都是借口!所有的话都是骗人的对不对!”我使劲抬头,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
“娇娇。”方南抓住我的手,“你听我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娶你,我有家庭,有孩子。”
他声音低沉,语气中多了一丝伤感之色。
“我,我放不下我三岁大的孩子你知道么......”
那一刻,我竟然出奇地没有愤怒。
我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我曾心动过的男人,指着门口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给,我,滚!”
那晚以后,我再没有见到方南。他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其实我知道,在他狼狈地逃出房间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了。
他怎么可能会娶一个小姐做老婆?我自嘲地想着,一个人慢慢走向了都柳江边。
(10)
2010年3月25日,人们在都柳江边发现了一具女尸。
年龄,21岁,艺名,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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