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路，蜿蜒，像条蛇在匍匐前行，又像两双挽在一起的胳膊，就那么长，那么宽，很多年一直是这个样子。
李奶奶住在小路的这头，她不姓李，以前的姑娘自从出嫁，自己的名字忽略，加上夫家的姓，称呼变成李姑娘，王姑娘，张夫人……李奶奶夫家姓李，她从前是李夫人，后来老了，变成李奶奶。
李奶奶居住的地方是大村落，有一百多户人家，大部分都姓李，少部分外来户来自一些没有儿子的人家招赘的女婿，生育的孩子一部分跟着男方，一部分跟着女方，姓名就混杂了。
早前李奶奶爱顺小路走，每走到路的尽头，停下来，看看，再沿小路回来。年纪大了，孙子在家会推着她走几趟小路，上了大学的孙子不在家，她不好总麻烦别人，就在路的这头，坐在轮椅上，一呆一个上午或下午。有时她听着音乐，摇摇晃晃，睡着了；有时翻翻书，读到尽兴，会抬头看，好像有人在听。
村落人家各忙各的，最近几年年轻人都出外做工，村里留下尽是老人孩子。李奶奶儿子在大城市有豪华别墅，让她去住，她总说不习惯，没住几日，不是睡不好觉，就是吃不好饭，甚至大病一场。儿子无奈，送她回来，也奇怪，回来，不吃药，不看医生，一切病都好了。
小路的那头太孤单，居住一位孤老头，不是这个村庄的，人们叫他赵老头，客气的叫他赵大爷。他的房子是古建筑风格，青砖瓦房，雕龙的墙脊，有檐前廊亭，一看就是从古代来的古老头。
他不经常出门，依靠一片片荒地和不多的鸡鸭生活。没事坐在园中编制，很普通的藤曼，经他的手活灵活现，小鸟，小鹅，大象，长颈鹿-------小竹篓，小帽子，一些男孩子喜欢的枪，小姑娘喜欢的古典美女，小媳妇喜欢的家庭用品，他都会。由于他的这样能耐，村中人时不时会去他哪儿，讨要，不好意思的留下一点钱，或食物。他很少去集市上出售，院子堆积不少，他乐呵呵看看。生活实在无着落，他会拿一些出售，往往一扫而空。
李奶奶是在一个午后去世的，他的儿子，孙子都在。前几天她把他们都叫回来，说自己日子不长了。
她偷偷地把一封信给孙子，嘱咐他送给小路那头的赵大爷。
赵大爷正在屋子垂泪，怔怔地看着一屋子编织东西。孙子把书信交给他，他什么都没有问，把一件用金黄竹子编织的发簪交给孙子，嘱咐他放在李奶奶身边。
信是从前的纸张，泛着黄，后面是新写的，字迹清晰，前面的字褶皱，一定经过千万次的抚摸才如此。展开信，赵大爷的泪一个劲儿的淌--------
“超，您好！
看到这封信，我们已经阴阳相隔，在世时不能给你，走了，大胆给你，留个念想。
这世上的人我都不曾愧对，唯一愧对你，我辜负了你，这一世风风雨雨，我能挺过来，只因我知道你都在我身后，当我孤儿寡母艰难时，你默默在支持；当我无法支撑生活重压时，你偷偷地给我鼓舞…………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等你，等你回来，再不改变。
…………
李奶奶死后，赵大爷忙起来。给李奶奶的坟头除草，在坟旁边种一棵树，每天精心照顾，像照看自己的孩子。
赵大爷是在李奶奶去世十年之后走得，死时特别安详，他把一屋子的编织物该送人的送人，该出售的出售。前一天晚上，他看完李奶奶的信，又看自己手中早已泛黑的信，那是他写出的，没有收信人，没有寄件人。
“芸珊，您好!
等我回来，发现你已嫁作他人夫，我知道一切无力改变，只祝你安好！
从来不曾忘记在你家做工的日子，你那么热情，开朗，满满书卷气，对人和善，我在你的引领下读了很多书，见识了世间无穷的奇妙。我们的事儿家里人不同意，我当然理解，你是大家闺秀，我只是佣人的孩子，尽管新时代男女平等，门第差异不能忽视，我为了赶上你的脚步，使你家人认同，我出外学习做工，要给你幸福的生活。可回来----------
我不怪你，懂得你的难言--------
当你老伴去世，我欣喜若狂，再次来到你身边，希望同你一起生活。你正处在艰难时候，原本富贵的身份成为你人身自由被剥夺的缘由，你带着孩子生活，还要接受一次次的检讨批斗。我不怕，愿意与你并肩作战，你不肯，怕自己的污点影响我--------
孩子大了，我们老了。你培养的孩子真优秀，考上大学，研究生，博士，出国，是村子里唯一走出去最有本领的人。你说孩子根基稳固，我们就在一起，我这时到不想了，只希望你快乐生活，把以前的苦难都抹去---------
眼看孙子都大了，我们更老了。你的腿脚不灵便就不要多走动，你听的音乐我也在听，你读的书我也在听，我为你编织的发簪特别好看，有人出高价买，我舍不得，那是给你的。小时候你说特别喜欢发簪，就是那种竹子做的金黄金黄的那种--------
你走了，我很伤心，本想随你而去，你特意嘱托要我种下一棵合欢树在你的坟头，然后等树长大了，我们都在树下乘凉。
我做到了-----
我累了，也该歇歇了-------
这一世挺好，遇见你，有你一直同行，若有来世，你如果很幸福，我还不打扰你，要是不幸福，我一定加倍努力给你最好的幸福-------
爱你的书童！
某年某月某日
李奶奶的孙子回来，用同样隆重的方式葬了赵大爷，奶奶交代，这是她这辈子对孙子唯一的恳求。
李奶奶的儿子两鬓有了白发，同意母亲和赵大爷的坟并肩而立在合欢树下。他心里明白，母亲为他牺牲太多。
那两封信，掩埋在合欢树下。
两座坟像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远方，又像两个人手挽手，在树下悠闲地享受时光。
合欢花开的时节，粉嫩的红一闪一闪，似无数蝴蝶在翩跹。绿叶翻飞，像巨人的手掌在遮挡风露。
那忘记了的
又岂仅是你我的面容
那奔腾着向前涌来的
是尘封的日 尘封的夜
尘封的华年和秋草
那低首敛眉徐徐退去的
是无声的歌
无字的诗稿
李奶奶上小学的重孙女，忽然背诵席慕容的诗《接友人书》。跳着蹦着，一如多年前李奶奶在自己庄园的檐前廊亭同一位书童嬉戏的样子，无拘无束，烂漫天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