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中那棵银杏树结出第一个果子之前,我还是整个金溪最富盛名的才子。后来我一把火烧掉我的书房,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被我珍如生命的帙卷付之一炬。
抬起头,那一树金灿灿的果子耀了我的眼。
我不是文人,更不是才子。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方仲永。
1
我五岁那年,恰逢一个太阳天,橘色的阳光暖洋洋晒得人直打瞌睡。邻家的秀才叔叔在院里晾晒自己的藏书字画。我趴在墙头看,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脸结结实实按在秀才刚写完的一幅字上,抬脸赫然是麒麟之才四个字。印得端端正正,清晰无比。
秀才大惊:“真乃未见之奇也!”
我听不懂什么又奶又针的奇怪话,就傻傻冲秀才笑。听见他摸着我的头问我:“娃娃,你想学写诗吗?”
我家世代耕种,从未出过读书人。我不知道诗是什么,只隐约在起夜时候,听爹和娘商议来年春天送我去学堂读书。“识几个字,能写一写自己名字就好。或许有几分天资,能作上几句诗,便已是家门的荣耀了。”
在我心里,诗和那神秘的“学糖”有关,它听起来比麦芽糖美味得多,于是稀里糊涂点点头,就做了秀才的学生。
这一答应,就开始了遭罪的日子。每天秀才都要拿一摞书给我读和背,背不过就打手心。
好在秀才的女儿瑶儿心疼我,她比我大上几岁,平日很是照顾我,每次我挨了打,她便偷着送我白果粥吃,粥里加甜甜的糖。每每她都安静站在一旁,看我吃完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倒像是她自己把那碗甜粥吃到了肚里一般。
这般学习了约一年的光景,秀才似乎嫌我着实愚钝,耽误了他口中的什么什么“大计”。便在纸上写了首诗要我背。他教我找父亲闹着要纸笔,再把诗默上去。
我如此照做,只是默写时候几个字记不清楚,只得胡乱编上去。不一会儿就做成一首。
父亲虽然大为惊讶,却也不懂那些方块字写了个啥,于是喊隔壁秀才来看。
我被围观人群挤在中间,努力从缝隙中偷看秀才的表情。
“孺子可教也。”案几上放着我的诗,略改动的几字被重重圈出。我第一次看见秀才的笑容。
我这才意识到,我作那几句,是确实好的。
自这之后,我忽然开窍了一般。偶尔自己习作也颇有所得。
渐渐我的名号传出来去,人人都赞我神童。 父亲高兴地买回一棵银杏树苗摘下,说要祝我以后桃李满天下。
我忍不住扶额,看来乱用词语这事我家有遗传。不过也好,我转头对瑶儿说:“以后再做白果粥,就来我家摘吧。”
2
我长到七岁时,金溪新搬来一户人家。
那家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名叫阿良。听闻金溪有名的神童名号,便呈了帖前来拜访。
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刚好背诗背到这一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我还以为来得是位天上的仙人儿,是从书里飘出来的。
虽然同龄他却称我先生。
“……望先生不吝赐教。”
他说了什么我记不住,只记得第一眼看到他所呈诗句。便震撼到无以复加。
说来奇怪,我似乎天生对于诗句有着特殊的敏感,我的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一位才是真正的“神童”。
虽然行为举止无一不规矩端庄,但毕竟都只是孩子。很快我们就熟悉了起来。
我诗才虽愚,好在自诩品德尚佳,哥们义气还是要讲一讲的。平日苦于秀才管束,如今与阿良相交,我便告诉他实情。
原以为他会生气,不想他沉吟片刻,说了这样一句。
“先生的诗里,确是有灵气的。”
“先生被迫写了那么多庸俗的词句,自己所作却依然如此脱俗,阿良不得不佩服啊。”
我们在一起吟诗作对,度过了一段恣意的时光。后来阿良回了京城,我才知道他是将军的小儿子。战乱期间被托付给老仆在乡下避难。
“父亲要我上战场,可我不想去。”
“良兄文武双全,又有何畏惧的呢?”
“怕不怕,和想不想是两回事。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隐居山林,做一辈子逍遥散人。河溪为饮,山果以食。写诗赏月侍弄花草……就好。”
3
瑶儿及笄的那一年,我请父亲替我提了亲。
那一年,我意气风发。往来有知己,红颜常相伴。父亲不再种地,母亲也不用再辛苦纺织。
乡镇到处是把我奉为座上宾的财主,自己没有多少文化,邀我去家里为家中子嗣讲上两课书,让他们也沾沾灵气。
这工作着实轻松,随便拿出几首诗背下,再诌几句家国大义。偶尔还能从名家诗句中拼凑出一妙句,被发现便美名其曰用典。
这收入自然是不菲的,小半分与秀才,大半补贴家用。
等我和瑶儿结婚后,秀才允我不再分成,把钱全部留给我和瑶儿过小日子就好。
此生如此碌碌而过,我是觉得极好的。
我婚礼的那天,家乡恰好来了位大官。听说那大官也颇有文学建树,便要我的诗作来看。
我慌了神。
我固然有些才华,却远远不到一眼能让人惊艳的地步。
秀才也是急得团团转,一转身,便见着阿良赠我的婚礼贺诗放在几上。
“就这篇。”
大人拿着那首诗,赞叹了许久,还命人赏了我许多金银。
席上人人举杯道贺,皆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只有我坐立不安。
我想说:“那一篇不是我写的。”
却被秀才几个眼色拦下了。
喜宴结束,我回到新房,看那大官亲笔赐章的诗歌挂在墙上,忽然烦躁起来。
“阿良呢?”忽然想起,阿良答应我从京城回来。
我找不到他。
只是听闻几个下人说良将军回来时,带了一位公子想要介绍给我。
可是见到那位高官裱起的诗时,他忽然大为生气得离开了。
生气,当然。
我苦笑着,只有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不是因为自己的诗被冒用,而是他以为我终于甘心做个追名逐利之徒……
“那位公子正巧就在门外,可要一见?”
门外立着一位白衫公子,冲我略一拱手。
“他回京城了。他本来就是要当将军的。他不愿意辞行,但我想,还是得告知你一声。”
“多谢了。”我无精打采地回了礼,收下他送的糕点。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瑶儿提了竹筐出来打白果。见有生人一时间回避也不是,站住也不是。
“是您的妻子吗?”
我看见那陌生男子一愣,随即恢复常态。
“果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我又客气了几句,终于把他送出门去。
“夫君,那是谁啊?”
我摇头不知,心里却隐隐不安。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当朝的八皇子。
4
大婚后不久,皇帝邀我进京。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想着如何才能出名发财,如何才能做大官,光耀门楣。
可是我觉得做人就已经很艰难了。
此时此刻我坐在筵席上,心中有的只有无尽的感慨。
我头痛欲裂,简直想拔腿就跑,远离这些推杯换盏的人,可我还是不得不假笑着称兄道弟,与他们攀谈。
所有人都在炫耀自己的文章被谁谁谁赞赏,又拿了多少银两。
“想来兄台妙笔生花,生活也不差……”
一堆话说了一圈,他们齐齐向我举杯,我只好喏喏回应,又把囫囵话说了一轮,无非是些谦辞。
美酒入喉,我只觉得难受。
都说文人相轻。
我想我应该不是文人。经年累月的“神童”这一角色的扮演让我疲惫。我没有非要胜过谁的野心,也不想和任何人比较。
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赚够了足够的钱。
可以归隐山林了,带着我的瑶儿,和阿良做邻居……
可是我又想起,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阿良了。
宴席结束,有公公来传话,说八皇子邀我一叙。
空荡荡的书房,退去多余的下人,他说:“把我妹妹许给你可好?”
“承蒙殿下关照,臣已有妻室。”
“男人哪能没有三妻四妾,公主过门,瑶儿她可做侧室。你不必休妻。”
我还是拒绝了。
“你会后悔的。”
5
可没想到等我回到金溪的时候,红彤彤的嫁妆已经摆在家门口。
瑶儿端端正正跪在门前,举着一纸休书。
都说举案齐眉象征夫妻恩爱,可我却格外怀念那个温柔却需要我照顾的小姑娘。
“瑶儿不甘心与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如果夫君心意已决,那便休妻吧。”
“八皇子正式向父亲提亲了。父亲想,这也是最好的安排。以后宫中见面还算是亲戚。”
我瞥见瑶儿涨红的眼眶和隐忍的眼泪,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罢也罢。”
我叹了口气,挥笔在休书上签了字。
我又回到了京城,自然不是去娶公主的,只是想问问八皇子,能否还能找回我的阿良。
他接见我的那天,火红的嫁衣刚好送到府上。他正命人为他穿衣,在铜镜前头也不回地问我。
“今吾比君当日何?”
我没有答话。
他又命人展开一旁的嫁衣,给我看那上面金线绣成的百花。
“瑶瑶若穿上它,又比当日何?”
我笑了笑。
“殿下与王妃果真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他终于转身看我,居高临下,良久他才微微抬了下嘴角。
“好。”
他亲自着人派来马车,带我出了宫。
我们来到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若不是一块青石上刻着“将军冢”三个字,我可能以为,这里是阿良隐居的地方。
他从前就和我说起不喜欢打仗,等国家安定下来他便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喝茶舞剑写诗。
“若先生也和我一起就好了。”
那么多年来,哪怕关系再熟识,他依然叫我先生。
“那场战争,他本不用去的。哪怕是去了,也是不用死的。”
“你说,是为什么呢?”
6
京城的大官一直对我关照有加,只是我的作品越来越不能称当时所闻。
后来他作一文,名曰《伤仲永》。
此事流传回家乡。我的名声也逐渐败了。家中的田地早就易主,一下没了经济收入。父亲急火攻心,一口气没喘上来,撒手人寰。母亲哭了三天三夜,用一条白绫随父亲而去。
八皇子的新皇妃难产而死,秀才被气成失心疯,我亲自把他接来一同吃住。然而不久后他也离我而去了。
这世上仿佛只剩下我一人。
仲永啊仲永,你这一生,究竟做成了什么事呢?
抬起头,那一树金灿灿的果子耀了我的眼。
今年不会再有白果粥了。
那年父亲栽下它时,我是人人吹捧的“神童”,院中那棵银杏树结出第一个果子时,我还是整个金溪最富盛名的才子。
曾经这里门庭若市,热热闹闹。
如今只剩下我和它相望。
我烧了我这辈子写的最后一本诗集。被他们评价为江郎才尽的诗集。
然后又烧了一本,又一本。
最后我索性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我的书房,然后转身离开。
我去陪伴阿良。做一辈子逍遥散人。河溪为饮,山果以食。写诗赏月侍弄花草……
有你,就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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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世界简介:大千世界,故事千千万。无论古今中外,无论寓言童话,都是灵感的来源……故事串串烧,故事倒着写,故事新结局……旧瓶装新酒,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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