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事件
(首发2015年3月27日《人民邮电》)
何少波
少平这个年过得很不开心。这原因说起来也怨不得别人,都是他自己一手闹起来的。唉,不提也罢,提起来真是让他脸红。
少平是韶阳市联通公司的一名员工。算起来,也已经有二十年的工龄了。二十年,若在旁的行当,这算什么呀,可是在通信业,却非同小可:二十年,可是一个极富沧桑感,也极富成就感的数字啊。二十年,邮电局、电信局、电信公司、网通公司、联通公司……单是公司的名堂,已经换了好几个了;更别说那一茬茬的领导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一茬茬的员工流水般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能在如此频繁的体制、机制变革中依然坚持在岗,而没有被一次次的无情的改制、重组、竞岗分流掉,淘汰掉,这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巨大的成就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员工,在变革的年代,还能有相对稳当的工作可干,还能按时发放工资,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欲望呢?说真的,少平这二十年,就是像这样一日日过来的。他除了忙工作,还是忙工作;对于生活,好像已经麻木,没有什么特别的奢望了。
但是细品这二十年,所有的滋味,也不是仅用“沧桑感”、“成就感”这六个字就能完全概括得了的。除夕的那天晚上,他一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就想着他这翻江倒海的二十年。这二十年,他觉得自己除了上述的成就感、沧桑感之外,好像还有一种更大的感觉就是失落感——是的,他心头常常有着一种沉重的感觉就是失落感。他默默地想:这二十年,说起来他干到底,毕竟还是一名员工;充其量,也只是一名精通联通业务的员工而已——他一直没有升职。升职本来他是有机会的,但是这二十年,改革太频繁了。一旦面临改革,公司人事就冻结;一旦冻结,领导马上就停止提拔——他有什么办法呢?然而更让他感到无奈的是,有的改革,还往往是两个公司重组,两个机构合并——而现职的干部又都多得要命,公司都不好安排,还遑论什么提拔新的干部呢……想到这儿,少平不禁就挠了挠他的头发:年龄不饶人啊,再等,年龄就超了啊。看着自己的年龄一年年变大,而自己曾经的朋友、同事不少都早他走上了领导的岗位好多年,他嘴上不说,心里特别抑郁。
但是能让少平感到一点欣慰的是,这二十年,他们公司无论是谁,都知道他李少平;都知道他业务熟,能力强,业绩好,也算是公司里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可是他的遗憾也恰恰就发生在这里。由于他长期工作在前台一线,他与他们公司的领导接触的机会就少得可怜。公司里“响当当”的人物却不能和公司里的那些领导们有实际的接触,这种“响当当”听起来无疑总是让人觉得就像面包里缺少盐巴一样没有味道。他于是就在除夕的那天晚上,静下心来仔细追忆了一下他这二十年里和公司领导们的有限的几次接触的情景。他发现,在他记忆里的与公司领导的这几次有限的接触,都是在他们公司大楼电梯间,走廊,会议室,甚至厕所……基本上不是什么正式的郑重的场合;而正式的郑重的场合当然也有,比如年终的公司表彰先进大会,他上台领奖,领导还要和他握手——但是每次的时间又都不长,说的还都是一些面子上的客套话……
除夕那天晚上就是因为这个事情引起。他想:不管自己与领导接触怎样稀少,过大年了,领导们也辛苦一年了,也应该给领导们发发短信,拜拜年,感谢他们对公司付出的努力,对自己的关照呀什么的……他的心思就活动起来了。要说,给领导短信拜年这种事情,其实对他而言并不新鲜,他老早就知道了——他就在联通公司上班,什么新潮的事情,他能不知道?他还天天给客户介绍过。但是他以前却没有这样做过。原因是那年,他刚起了想给领导短信拜年的心思,就被一个贴心的哥们儿笑话了。哥们儿说:“少平你算个屁呀,还轮上你给领导拜年?你算老几呀?”他一时哑然。他想这位哥们儿可能说得对。自己是一名普通员工,连个所谓的公司“中层”都不是,他有什么资格呢?他记得他们公司老总的调离,无论是正职或副职,几乎都是公司的那些中层干部在欢送,好像就没有一个普通员工参与过……想到这里,他一下子就自惭形秽了起来,打消了这种心思。但是拜年还分等级的这种概念,也就在那时候第一次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而且一形成就根深蒂固,再也没有忘记过。以后,他就再没有了给领导们短信拜大年的心思;最多是年后上班,碰见了,就顺便问候那么一句。
但说到底这回打破不给领导短信拜年的旧例,终究还是他一时的虚荣心在作怪。他那时想:自己虽然不是公司“中层”,没有资格,但是自己自从走上工作岗位以后,一直都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为公司工作,只给领导的脸上添过光,哪里给领导的脸上抹过黑?自己这样“优秀”(他想起这个词儿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的员工,过年问候问候领导,领导还能感到不“荣光”?他想领导一定不会因为自己是公司里一名普通的员工,是“越级”拜年,而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大喜日子里耿耿于怀、不高兴的。有那样不谙人情的领导吗?少平想:说不定,领导看了他的短信,还会给他回过来一条,不但要给他拜年,而且还会给他说上两句诸如“表现不错”、“努力工作”之类的鼓励的话呢!——虽然那些话也是一种无用的冠冕堂皇的话,但它毕竟是来自于领导,来自于所谓的“成功人物”,因而也是无上的荣耀啊!
他于是就认认真真地编写了一条短信(他不好意思转发别人的,因为那样显得不真诚),发给了他的各位领导们。具体说,就是他们公司的正副老总共四个;害怕老总不知道他的手机号,以为是陌生人,他还特意在他编发的短信的末尾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李少平。他想:自己不知道领导的微信号,以前也没有打听过,否则,能和领导加好友,能用时髦的微信向领导拜年,那该多好哇!发完短信后,说实在的,他为此心里还稍稍有点遗憾呢!
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的遗憾就慢慢地越发变大了。可这种遗憾,也倒不是他没有采用微信向领导们拜年这种形式,而是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了想收到他们领导回信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还在他的心头迅猛地膨胀——但是他没有收到。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为自己的这种欲望感到好笑:难道自己给领导拜年,是为了领导回拜自己吗?既然不是,那么领导不回短信又有什么要紧呢?……但是这种心理的自我调适好像不能维持长久,也好像是在自欺欺人。因为少平发现,自从给领导发了短信以后,他变得十分关心自己收到的短信了。一旦发现不是他领导来的,他的心里就稍稍有点不爽快。
而除夕那天晚上直到凌晨两点,春晚已经结束好长时间了,他都没有收到他们公司任何一位领导回复给他的短信。他忍住痛一个个地分析:老总赵晓义是一把手,职务最高,肯定架子也最大,一定不会给自己回短信的,否则太丢分;副总钱知礼、孙达道,一个是负责综合口的,一个是负责网络口的,平素和自己无瓜葛,当然也可能是懒得搭理自己,这当然也情有可原;最有可能回复的,应该是分管自己的副总胡广进——胡广进副总认识他李少平呀,且对他李少平印象还不浅,不可能不回复的……想到这里,少平定了一下自己早已慌乱了的心神,理性地,开始从盼望四个老总都回复他短信,转移到只盼望胡广进副总一个人的短信来。他想,无论如何,胡总应该是给他李少平一点面子的;否则,简直天理不容啊!……但是,直到李少平实在忍不住瞌睡,想爬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还没有等到。
大年初一,他一早醒来就掏出自己的手机查看,结果没有。
大年初二,晚上,他又仔细细细地检索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还没有。
大年初三,他有点后悔,也兴味索然了,就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短信,把手机狠狠地抛在一边,偏不带在身上,说,管他呢,玩去!
但是他怎么能不牵肠挂肚呢!到了初六晚上,他再一次捧起手机,睁着像狼一样的眼睛细细检索,但是还没有发现一条他们领导短信的踪影。他的肠子简直都悔青了,觉得自己一改往日行径,主动地、率先地向领导们拜年,简直是一种耻辱!
初七李少平正式上班。中午在食堂,他无精打采地吃着饭,终于忍不住,趁人少的时候,把自己的郁闷悄悄地给一位好哥们儿说了。
他的那位好哥们儿静静地听完,闷了好大一会儿,才嘿嘿地怪笑了一下,说:
“我也没有收到他们的短信。”
“那么你给他们拜年了吗?”
“拜了。”
“你以前拜不?”
“拜,——也不常拜。”他的好哥们儿说,脸微微有点难看。
少平只好不做声。这种事情,说多了,彼此只能都尴尬。但是他的好哥们儿随即抬起头来,用筷子敲着桌子上的空碗,笑着安慰少平说:“可是你也不要多想,更不要向坏处想。我们公司成天吆喝着以人为本的,我们的领导能会是那号子人?这估计只是一个偶然的事件罢了。你就是搞通信的,还能不知道?除夕拜年的短信多了去了,我们的交换机处理不了,不都是给漏掉了么?要不,一年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公司为什么要制定那么多的应急通信预案呢?这只能说是我们自己的运气不好罢了,还敢胡乱怀疑?……”
少平低头寻思一下,就是!他顿时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他对自己的好哥们儿说:“有道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