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玫瑰花

庭院里的玫瑰花

庭院里的玫瑰花

何少波

老人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年龄大了，眼睛稍稍看一会儿就发困。何况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照得人身上暖慵慵的，也直想打瞌睡。看书只是老人的一种消遣方式。他活了七十多岁了，书至少看了六十年，也看够了。

老人的孙女儿走过来了。老人的孙女儿大约有二十一二岁的光景，个子高挑挑的，脸庞很清秀。她手里正拿着一束枯萎了的玫瑰花。老人望着自己的孙女儿，心里感到很快活。

“爷爷怎么这么高兴？”孙女儿靠在爷爷的圈椅背后，弯着腰，问。她留了一头浓而长的黑发，像瀑布。爷爷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舒服。他想：时代真是进步了，生活真是好了，孙女也出落得更好看了。如果自己能晚出生几十年，碰上这个时代，该多好！早年闹饥荒，闹日本，背井离乡，颠沛流离，那个日子可真的难受……。

“看见小妮了，能不高兴？”爷爷说。

那个小名叫作妮子的女孩子咯咯地笑了，但同时也噘起了嘴巴：“高兴高兴，总说我不是个男孩，还高兴！”

爷爷不说话。其实这也是爷爷心里的难言之隐。生活越来越好了，可惜是个女孩子都得要嫁出去！虽说新社会男女平等，但自家孙女的孩子不能冠自家的姓，毕竟也是个缺憾……。他望着玫瑰花，爱惜地对女孩子说：“可惜，都枯萎了。”

“本来嘛，这些玫瑰花长得好好的在花圃里，多鲜艳，一定要摘下来送我，也一定要我收下；这不，才过了几天，都枯萎了！”女孩子说。

“放在花瓶里，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天天地干枯下去,心里不是个滋味！”女孩子又这样强调道。

老人笑了笑。他知道孙女儿要说什么。孙女儿在自己的眼皮下长大，他太了解她了：玫瑰虽然和人异类，但毕竟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死了就死了吧。”老人半是安慰半是开玩笑地对女孩子说，“它死得其所。因为曾经有一个小伙子，用它，向一个他倾慕的女孩子表白了他的爱情！”

女孩子的脸稍稍有点赧然。

“可是，也不能因为要表达自己的爱情，就去牺牲一个正值青春花季的生命呀！”女孩子心里说。那束玫瑰花，是那个男孩子在情人节的那天晚上送给她的。他是她十分心仪的一个男孩子。情人节那天，他第一次约她了，在一家咖啡屋。她本来是不准备答应的，可是不知怎的当时就神差鬼使地答应了，也去了；在那里，她也早早地就看见那束玫瑰花了，心里忖着一定是他提前预备送给自己的，同时也早早地就做好心理准备要坚决地拒绝他的了，可是，又可是——当那个男孩用双手羞涩而郑重地将花递给她的时候，她的手却不知怎的就一点也不听使唤，甚至是自动伸上前接住了。她感觉她的心当时怦怦怦！怦怦怦地急促地乱跳……想一想真是脸红！当时一定是冒汗了，她想。可那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孩子啊！她真的是怕自己万一矜持起来错过了他！她和他在一起听大课的时候，老是忍不住要分神，偷偷地从侧面望着他，久久地；如果他偶尔发觉了她，她都会装作是自己的眼光很偶尔地经过他的样子；末了，她还要再故意地深深地瞥他一眼，才回过眼光来向着正前方的老师和讲台……她发现自己真的已经死心塌地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他了……。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她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专门抱着那束玫瑰花到妈妈的房间里坐在妈妈的床头上狠狠地向妈妈炫耀了一回，问妈妈年轻的时候，爸爸送过没有她玫瑰花？是不是第一次就赴约？……又喋喋不休地咨询了妈妈一回怎么保养这束玫瑰花，让它枯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这束玫瑰花之后无论她怎样精心保养，又是怎样地恋恋不舍，最终还是一点点地失去了水分，干枯了。

“美的东西一旦枯萎衰败，都是不怎么好看的哈……”有一天晚上，她温习完了功课，要睡觉了，便静静地凝望着床几前的这束玫瑰花，有点伤心地想。

她于是发短信给那男孩子。男孩子回信说，枯萎了就扔掉了吧，不过是一束玫瑰花而已……刚看到这里她的心就有一点被刺疼的感觉：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曾经是代他表白过爱情的信物！于是她耐不住性子坐了起来，光着膀子，叭叭叭地发短信过去，责问他，怎么这么狠心，薄情，对他亲手买的这束玫瑰花？……

但她今天实在无奈，决定要掷弃它了——她不会自己制作标本，也不想央求妈妈这样做，但又想给这朵玫瑰一个稳妥的归宿，也让自己的心情好受一点……

她望着爷爷额头的皱纹，忽然发现爷爷额头密布的皱纹有点像玫瑰花花纹迭叠的样子，她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她高兴地说：“爷爷，爷爷，我把这束花，用一片白纱布包起来，就埋它在老田家花圃玫瑰丛下的地里面，让她的魂灵永远和她的姐妹们在一起好不好……”

爷爷笑了，仰头刮了一下女孩子高挑的鼻梁：“好主意！——你怎么想到的呢？”

她也很吃惊自己怎么会有这个绝妙的主意。但女孩子反应很快，还是立即说出一条理由了：“我看人家《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就是这个样子葬花的嘛……”

女孩子回到屋子里寻找她的白纱布去了，老人还坐在院子里凝神。玫瑰花，爱情。爱情，玫瑰花。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早逝的老伴。要是她还在的话，自己肯定还会送一束玫瑰花给她的，就像以前日子还稍稍过得去的时候……谁说老年人就没有了自己的爱情的？他默默地念叨着老伴的名字，他叫她小玫。当年他岳父还在的时候，也叫她小玫。小玫从小就喜欢花。长得也像一朵花。可是，小玫终于没有熬过艰难，带着“右派老婆”的帽子，撒手去了！他真是不敢想象过去的情景！“……你真是苦命啊，他妈。早先艰难的日子你倒是和我形影相随，寸步不离，死死地赖着我不走；如今我们熬出来了，开始享福了，你却撇开我自个儿走了！所有的福分倒让我一个人给独吞了！幸福的日子为什么来得总是如此之晚呢？”他抹了抹眼泪，想起自己被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的情景——那时小玫也被捆绑着，佝偻着腰，在他后面被革命群众遍遍喝斥着匍匐前行……她终于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你从来就对我没有失望过啊，他妈！可是，可是最后你却狠心走了，撇开我和你的孩子，是不是你最终还是对我，对我们的未来，彻底地感到绝望了?……”

“爷爷，你怎么哭了？”女孩子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条崭新的白纱布正要爷爷看，一抬头，却看见爷爷脸上的泪花了。

爷爷迅速地用手抹了一下双眼：“爷爷高兴啊。爷爷见你对玫瑰花都这么——好，那对爷爷不就是更好了吗！”

“你是我的爷爷，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女孩子撒娇地说。

女孩子很懂事，她从不问爷爷为什么。也许年纪大的老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吧。待爷爷平静了，女孩子很聪慧地换了一个话题。“爷爷你喜欢玫瑰花不？我妈妈喜欢，我爸爸也喜欢。”女孩子说，“奇怪的是我爸爸是个大男人，竟然也喜欢。”

爷爷笑着说：“你爸爸喜欢玫瑰花，还是受你奶奶的影响哩……”

---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老人显得有点异样。他拿起筷子，又放下了；嘴角动了动，却看看儿子儿媳一眼，抿住了。

“爸，您有什么事，您说。”儿子放下了筷子。

老人的嘴又动了动，终于说话了：“奇怪，我好久都没有做梦了，昨晚做梦了。我梦见你死去的娘了。她还穿着她那件玫瑰旗袍，——就是她生前最爱穿的那件，过来拉着我的手。她问我现在怎么样，还受苦不，我说，不受苦了，文革早就过去多少年了，我也已经退休多少年了。你娘问你怎么样，我说你说的是咱们的小宝吗？小宝早已经结婚了，工作也好，儿媳也很贤惠，还为咱们生了一个孙女儿叫小妮，可聪明了……你娘听得很认真，看样子也很高兴。但过了一会儿你娘又伤心了起来，说她没有好福气……”老人顿了顿，强忍住了眼泪。

“那我娘……？”儿子直盯着老人的脸，问。

“你娘看起来神色还好，单是老了些。她的眼神还是亮亮的，就像她生前那样。”老人说，“你娘只是叹息她自己命不好，说她爹死得早，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嫁给了爹，寻思着还可以和爹白头到老，谁知又碰上了运动，成了右派的婆姨，没有过上一天的安生日子。现在日子好了，运动过去了，和爹却阴阳两隔，不能再过日子了……”

儿子的眼角湿润了。

老人继续说：“你娘听了你们的事，说，好孩子，这妈就放心了，这妈就放心了。她说她要给你们送点什么礼物来，却一时想不出要送什么来。我说，还送什么呢，小宝都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但你妈妈偏不，还在想来想去。后来，她像一下子发现了什么似的，抬起右手从胸前猛地挥了一下，手里忽然一下子就多出三朵玫瑰花来，黄色的，黄金一样，金灿灿的。爹一下子就怔住了。爹看了一下你娘，可你娘胸前旗袍上的那朵玫瑰花分明还在啊……你娘说，这三朵玫瑰花是她当妈的一颗心：小宝一朵，阿倩一朵，小妮一朵……”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来，擦擦泪：“我接住了你妈的玫瑰花，正要和你妈继续拉话，可你娘不知怎么突然站起身就要走，爹一下子没有拦住。爹赶紧出来，刚打开门，便见你娘才走到院子当中。爹喊：小玫！你娘不答应；爹又喊：小玫！你娘回过头笑了一下。但就在这个时候，爹爹的眼前金光一闪，忽然就看见你娘刚才站立的地方长出了一株小树，树上还开着花，三朵，——正是玫瑰花，和刚才你娘给爹的一模一样，黄色的，黄金一样，金灿灿的……”

“爹，”儿子嘴唇翕动着，“您一定是想我娘了，才做了这个梦吧。要不，过几天我陪您到我娘的坟上看看去？……”

老人还没有回答，就见他的孙女儿小妮急急地走了进来。她几乎是在喊：“奇了怪了！爷爷，爸爸，妈妈！咱家院子里忽然长出了一株玫瑰花！个头好大！还开了三朵黄色的玫瑰呢！你们不知道啊？！”

一家人都惊异地抬起头来：“真的？”

小妮说：“你们早上起来，没有到院子里转？”

他们显然这天还没有。于是一起放下了碗筷，走了出去。

院子里果真长出了一株玫瑰，个头还真大，像是已经长了好几年的样子。枝头上果然开着三朵黄色的玫瑰花；玫瑰花还带着清晨的露水，在灿烂的朝阳下，发出柔柔的金色的光芒来。

“玫瑰枝干上的刺比月季密些，而且刺是倒长的，这的确是玫瑰，不是月季。”女孩子说。

“的确是玫瑰。”儿子看了看，十分疑惑，“不像是从别人那里移植过来的呀。谁肯移植过来呢，还偷偷地半夜三更不让我们知道？况且玫瑰株苗周遭的土还是干的，硬的……”

儿子站在那里惶恐不定。他觉得十分怪异。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他怎么敢在此刻联想起爹爹刚才讲的那个梦呢，何况这株玫瑰——会是死去多年的娘变的吗？那分明是迷信……但是眼前的这一切又该怎么解释？他正在狐疑，一种奇怪的声音却从他的背后传了过来。他转过身去，看见他年迈的父亲哽咽着，身子一顿一顿的，双腿一颤一颤的，两行浑浊的泪大把大把地从他苍老的面颊上流了下来。

“……小玫！是你吗？”

他听见年迈的父亲很奇怪地这样喊道。

他们都呆了。

父亲的声音沧桑、悲凉，儿子和儿媳听了心里感到十分恐惧，脑子里一片空白。在他们的印象中，他们的父亲已有好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也没有这样动过感情了……

但他们也仿佛明白过来了。

“爸！爸！您有什么您给儿子说啊。您把心事埋在心里，儿子的心里也不得安生哪！”儿子生怕父亲摔倒，赶忙从前面抱住父亲的腰，哭着嗓子喊。

“爸！爸！……”儿媳也赶忙跑步过来，抓住了父亲的手。她嫁到家里已经多年了，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一幕，她一时不知所措，泪便也哗哗地流下来了。

“爷爷，爷爷！”女孩子也惊慌地喊。

他们三人想把老人拉回屋子里去，但又生怕拉重了伤了老人的身体；他们不敢太用力，只是半推半就地随着老人缓缓的步子朝着那株玫瑰靠去：

“……小玫！是你吗？”

这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地扎耳。有几个行人在门外听到了，都止了足，无声地朝这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