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梦里世界真假难辨,杯中乾坤糊涂人间
李群一愣,耳边突然又出现了一句:“3张J,要不要?”他急忙扭头,看见身边坐的农民工正把扑克牌摔在桌子上,“管上,3个K。”
他往左右回头,右边是农民工,左边是火车的窗户,窗外远处一座矮山,山和车站中间一片低矮的建筑团团而立,几乎在正中间一座美玉一样的湖,湖水反射着耀眼的太阳光。在他对面,坐着他的妻子——不,坐着那位二十多岁的姑娘,手中握着手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群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能把你的手机借我一下吗?”他对姑娘说,接着想到自己可能太唐突了,连人家的名字还不知道。姑娘却把手机递了过来,李群借着手机屏幕当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脸上光滑的皮肤证明他确实还是30岁。
他把手机还给姑娘,说了声“谢谢”。火车缓缓开动,李群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湖水和小城,湖水依然那么耀眼,小城依然那么安闲,某一栋楼上似乎有一个人正伸出脑袋朝这边看。铁轨被火车甩在了后头,眼前却依然有无尽的轨道。李群看了看手表,在这一站停了10分钟了。真的只是10分钟?刚才的经历竟然是假的?也许现在才是一个梦,一个50岁的李群梦到30岁的李群在火车上的情景。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好在,眼前自己还是30岁,生命、前程、希望,一切都还在自己手中,如果这是个梦,就千万不要醒来,宁愿生命就在梦里终结了,因为醒来后自己就50岁了。
对面的姑娘突然“噗嗤”一笑,李群倒吓了一跳,姑娘赶忙道歉:“对不起啊——你这人可真有意思。”
“我?”从没有人给过李群这样的评价。
“啊,对不起,我是说你刚才,你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的。”
“啊。”李群想说句幽默的话缓解一下气氛,但心里沉重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也跟着笑了笑。姑娘不再说话,又低头去看手机。
窗外的风景更美了,李群不明白为什么人会沉迷于手机而忽视真实的风景,就算围着他摆上十部手机也根本不能和现实中鲜活的一片树叶、一瓣小花甚至一枝枯树枝相提并论。太阳转到了李群背后,用尽了力量把剩余的金色气息喷吐到大地上,给人们送来最后的温暖和希望。只是农民工依然沉浸于扑克牌,姑娘依然沉浸于手机——她拉上了一侧的窗帘,以便让手机的屏幕更清晰,却把无限风光挡在了外头。
列车员推着售货车过来了。农民工打听啤酒多少钱一罐,“十块。”列车员说。农民工嫌贵,最后每人买了一小瓶二锅头,边打扑克边就着花生米喝。李群也觉得有必要喝点儿酒,来纪念他的“处女游”,也平复一下复杂的心情,他买了两罐啤酒。
李群原来是不喝酒的,总担心喝了酒会死得像爸爸。妈妈也极反对人喝酒,尤其反感人喝醉了说胡话。每次爸爸喝醉了胡说,妈妈就把一只袜子填进他嘴里,爸爸就边嚼着袜子边说。
啤酒是苦的,可是当酒从胃里流到脑子里,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甜的。世界突然美好起来,美到李群无法接受。窗帘外的世界好像着了火,火光映红了天蓝色的窗帘,火舌几乎要破窗而入,而火车就在一片火海中疾速突围。渐渐的,夕阳里的姑娘成了披着金纱的新娘,农民工就是婚礼的贺客——贺客们正玩着扑克牌,输了的二锅头。火车就是移动的新房,轨道简直像人生那么长。李群打开了第二罐啤酒。
等第二罐喝下去,世界却不再那么美好了。火车就是他存在的空间。世界那么大,而他仅仅在一列火车的一节车厢当中,世界的其他部分,不过是他车窗里的风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就离他而去。那么,小城不过是大一号的车厢,北京不过是更大的车厢,何时才能走出这车厢?连地球也只是个车厢吧。农民工是聪明的,他们只顾低头看车厢里,从不往外面看一眼。而那姑娘,宁愿去看手机里虚假的世界,因为那里好过现实一万倍——现实是,我们被困在车厢里!现实的树叶终究会落,鲜花也终究会枯萎,只有手机图片里的花朵长存。李群把脸挤到玻璃上,把鼻子压得扁扁的,希望借此能挤出窗外。
天黑了,黑得像一个人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从窗户再也看不见美丽的风景,只能看见自己的脸。这就是黑夜的讨厌,它毁灭了一切美好,而让人只能面对自己。
火车停了,又是一个车站,看起来比之前的小站大了不少。车站大灯白烈烈的光线裹着窗外世界的影像强行侵入到车厢里,李群抬头看见冻得缩着肩膀打哈欠的列车员——他黑色的制服肩膀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沙,原来外头下雪了。李群还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看看雪景,他对面的姑娘已经提起行李下了车。他在心中跟自己较劲:怎么能输给一个姑娘?仿佛是故意要做给姑娘看,他仍然记得姑娘跟他说的“你一辈子窝囊”,所以下了决心要给自己挽回些面子。
于是李群也抱着背包,擦着打牌的农民工挤了过去,农民工专注地打着牌,见身边的人走了就把自己的腿架到空出来的座位上,根本没看李群一眼。这一站下车的人不多,眼看着姑娘已经到了出站口,李群想赶过去,尽管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赶过去,好像他们真的是二十年的夫妻了。然而他才下了火车,突然一个老头逆着人流冲上来,伸出胳膊横住去路,口中大喊:“你不能过去!”
李群没有丝毫吃惊,他第一次坐火车,以为像上车需要安检一样,下车的人都有义务被老头拦一胳膊,可是老者并不去拦别人,眼神惊慌,仿佛是李群身上有足够炸了整座城市的炸弹。他斑白的头发落上了雪花,在灯下微微闪着光,眉头皱的如冰山,胸膛剧烈起伏,不断喷出一大口一大口的白气,像一台蒸汽发动机。李群愣了,他看老者眼熟,很眼熟,可是绝对不认识,这一张脸他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两人对看了半晌,姑娘已经走出了出站口,李群的头上和肩上也落上了一层雪花,他拿出全部的耐心问老者:“您有什么事?”
“你不能过去!”
“我为什么不能过去?”李群想起了自己的车票不是这一站的,摸不准是不是铁道部有规定,不到站绝对不准下车?
老者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一再重复那一句话:“你不能过去”,李群问老者:“您是车站的工作人员?”
“不是,但……你不能过去!”
“那您凭什么不让我过去?”
老者只是伸手拦着李群,拉住他衣服不让走,李群侧过身子用胳膊挡开老者,他实在不耐烦了,大步朝前,把老者甩在身后。他再过来就叫警察,李群在心里想。好在老者没再过来,只是在他身后喊:“你不能去啊——千万别去——”那声音之绝望,好像一个将死之人站在地狱大门前呼唤自己的灵魂。可是李群还是去了,他仍觉得那老者的脸十分熟悉,几乎就要脱口叫出老者的名字,但就是叫不出来。他肯定没见过老者,肯定。
车站外,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李群在心中笑自己的傻,不知道是为了姑娘还是为了雪,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下了车。要走出车站时他突然停住,外面陌生的世界让他害怕,不禁想还是回车里安全些。车厢固然狭窄,可是那里有李群的座位,车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李群”;外面虽然广阔,却没有他的位置——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李群还是李群吗?又有谁在乎他究竟是不是李群!
“票?”出站口的工作人员朝李群喊了一声,李群木讷的把手中的票朝他一晃,随着出站的人群走出来。一只脚已经踏出大门,他回头看了一眼,站牌上写着:C城。
C城?哪有这么一站?全中国都应该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车站!李群想再回头看,可已经被身后的人推着出来,再也看不见站牌了。还是算了,既然C城有这么多实实在在的人,就必然有这么一座实实在在的城,何必在乎它叫什么名字?天地突然变得那么大,李群自己无比渺小,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今晚住在哪里?车站外头一定有一百多个骗子等着骗一个叫“李群”的傻冒儿!姑娘应该已经走远了吧?再也见不到她了……
出乎李群的意料,姑娘没有走远,她在车站门前站着,笑盈盈地等着,仿佛随着冰雪从天而降的女神。李群心中有些酸楚,不知道姑娘等的是谁,总之那个幸福的人不是自己。他低下头想从姑娘身边过去,姑娘却突然伸手抱住他,“干嘛,想装不认识我啊?”
“啊?你是……”李群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的遭遇,他盯着这个美丽的女人。
姑娘挎着李群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你连自己老婆都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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