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诗文
莫测世界，莫测人心
榴莲低着头仔细在地上找寻着那个透明口袋，那个装着她心事的口袋。
只买饭功夫，就不见了。榴莲匪夷所思。
于是踏着数分钟前的足迹遍寻着各个可能的角落。她恨自己，不该把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是的，之前一直被压在床垫下面。担心不安全，才贴身保存。
此刻的榴莲心灰意冷，就像福尔摩斯唯一的断案线索被人抹掉，霎时间没了头绪。
一
榴莲本名刘涟，土生土长的北京丫头。自打超市开始贩卖榴莲起，她便有了这第二个代号。叫着叫着，自然而然融入了潜意识。结婚登记那天，她差点儿告诉民政局的人，姓刘，名涟，榴莲的“莲”。
一如记住自己的外号，很多在榴莲看来重要的事情，都会渐次转化为某种深嵌进大脑沟回里的长期记忆。比如，婚后枕巾上的那根卷曲长发——不知属于哪个女人的长发，反正榴莲从小到大都是短发。于是透过这根发丝，她顿然嗅到了什么，仿佛惊见一只女人的手正在敲凿自己精心搭建的婚姻围城，嘴角带着一丝难掩的诡异。
婚后第一次出差，三天时间。榴莲怎么也想不通，平日老实本分的丈夫竟也玩起了墙外野花，甚至还带到家里。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榴莲：此事非同寻常。
榴莲小心翼翼地收起发丝，装进盛放耳钉的透明塑料袋，压在了床垫下面。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过着柴米油盐的小日子。可暗地里，榴莲与丈夫俨然多了另一层关系，类似警与匪的监控与被监控关系。她深知，只有尽可能多的搜罗证据，真相才会在逻辑的推进下浮出水面。
接下来的几周，榴莲身心俱疲：每天清早，跟踪丈夫到公司后再步行上班，幸亏双方的单位只隔着一条马路，不然每天还要搭进去因迟到而被扣掉的奖金；晚上六点，但凡丈夫禀报“加班”，与领导同事斗智斗勇了一天的榴莲又要强打精神调至一级戒备，随时准备捉奸。周末亦不例外，除了基本的察言观色，旁敲侧击，还要结合形势随时转换跟踪方式。都说女人天生是侦探，用在榴莲身上一点儿不假。她要让敌人在完全放松警惕的自然状态下，露出隐藏深重的狐狸尾巴。
只可惜，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见到成果。持续一个多月的缜密清查，榴莲也没探清个所以然来。唯一的收获，是洞穿了丈夫微信朋友圈里几个频繁互赞的异性，扣除一个短发女，一个黄发人，其余二人被榴莲纳入了重点监控区域。尽管头像看上去，两个人都是长直发，但谁又敢对女人的头发做出永不烫染的承诺？就像婚姻，虽说我愿与你偕老，可谁又敢保证命运已经做了永不分离的担保呢？
榴莲的内心深处其实是矛盾的，她既想没心没肺地傻傻幸福下去，又不甘情感被人默默瓜分。所以每一次跟踪窥探，都好像上学时的课堂点名提问，一面充斥着对大形势无法左右的无奈，一面又心存侥幸地祈求平安无事或没被点到。
可惜，只一个半月的“侥幸”后，榴莲还是亲眼见证了丈夫的幽会。
二
咖啡馆里滚动播着几首经典的布鲁斯小调。老板文艺地在吧台后面调制着在她看来的“艺术品”，偶尔心情好时，还会主动端到客人桌上，免费赠送一个妩媚的笑。
这绝对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卡座设计，配以松软的靠垫，浪漫温馨又不失情调。讽刺的是，榴莲与丈夫这天第一次一起来这里，一个毫不知情，一个小心翼翼。
“换地方了？”榴莲的十点钟方向出现了一个女人，边打招呼边坐在了丈夫对面。
“是啊，那边怕被同事看见。”丈夫实诚的声音此刻在榴莲听来，猥琐至极。
多么暧昧的开场，榴莲气得起了一身鸡皮。由于是背对着这华丽丽的约会，所以此后的一个小时，榴莲只能偶尔窥听到谈话内容，并由此对表情与肢体语言展开想象。
凭着刚才进门时的一瞥，榴莲就断定该女就是微信里的沉鱼，因为右嘴角嵌着一枚一模一样的棕痣。
与自己相比，沉鱼确实女人了很多，尤其是那头标志性的长发，路过榴莲的卡座时，散发着香奈儿五号的味道。一定特意在发梢儿上喷了香水，借以诱惑男人。或者，这款经典香，就是丈夫送她的。榴莲握着柠檬水的手轻轻颤抖着，那来自女人的直觉足以逼着她当场杀了沉鱼。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时机成熟，会给你个身份。”
“咱们就背地里干着，这年头，这么干的人多了，即使真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对，人生的选择权谁也干涉不了。她今天是领导，明天就是路人。”
“七嘴八舌不要听，为了咱们的将来横下一颗心就好。”
丈夫与沉鱼在一番长谈低语过后忽然提高的音调，几乎吓了榴莲一跳。而更让她惊到作呕的是谈话的内容。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明目张胆不思廉耻？就算时代变了，也没变到如此触耳惊心。榴莲恨不得起身走到这对男女面前，当即揭穿他们的阴谋。但反复掂量后，还是觉得时机不宜。她要找的是确凿的证据，至少真有天走到离婚那步，这些努力搜索来的事实都是法院补偿自己的资本。所以，再难再疼也得忍，忍下一时终柳暗花明。
像许多电影里常见的地下情桥段，沉鱼先行离开。而丈夫依旧在背对着榴莲的位置悠闲地浏览着手机。
见到突然蹿入眼帘的妻子，这个往日闷声闷气的男人刹那间讶异地发出了“啊”的一声，紧接着故作镇定道：“你怎么来这儿了？”同时满脸的潜台词是，难道你跟踪我？
“恰好路过，看你在，就进来了。”榴莲竭力克制着分分钟前的愤怒，假扮轻松。
“我约了个合作方，刚走。你俩前后脚。”
丈夫翘着二郎腿，鞋面擦得锃亮。谎话说得就如同回答“我刚吃过”那般自然。
合作方？床榻上的合作？榴莲嗅着空间里残留的暗香，望着丈夫卡座另一侧犹存的坐痕，脑海中瞬间编织出甜腻的脚本。
“就是刚才那个长发女人？我们，打了个照面。应该是你喜欢的类型。”
榴莲的试探令丈夫反应很大，只见他严肃地收起二郎腿。“我们是工作关系，怎么被你扯到了喜欢不喜欢？”
“这么紧张至于吗？除非心里有鬼。”
“我还要回公司。”丈夫说着，把手机装进公文包，起身要走。“对了，晚上你自己吃吧，我约了个投资方。”
“男的，女……”
榴莲话还未说完，丈夫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馆。留下了微凉的磨铁，其中一只杯口还烙着骚骚的唇印。
咖啡馆女老板告诉榴莲，丈夫和沉鱼之前也曾结伴来过这里，通常都在上班时间。之所以她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一次取咖啡，沉鱼的卡地亚限量款颈链吸引了同样拜金的女老板，无意间视线扫到沉鱼的胸牌，其上印着某外资行的LOGO。
看来沉鱼小资得厉害。而通常比较小资的人生活状态都偏西化，接受新事物的思想也更开放。别说勾引像榴莲丈夫这样不懂浪漫不解风情的理工男，就算是勾引老奸巨滑阅女无数的商海老男也绰绰有余。榴莲突然觉得，随着线索的增加，这场战役真正开火后，最终鹿死谁手不得而知。从硬件看，沉鱼完胜。
更让榴莲血脉膨胀的是，那天晚上，丈夫喝得不省人事，被人搀着送回家。而搀他的两个人里就有沉鱼。
三
榴莲把另一丝头发卷曲着装进一直被压在床垫下的袋子里。必要时，她想借助科技手段进行头发比对。
就在沉鱼送丈夫回来的那天晚上，榴莲故意泡茶以表谢意。攀谈间，她捋了下沉鱼的秀发，夸赞其天生丽质。这样一来，沉鱼的一根落发便吸在了榴莲家的沙发上。
晴天独自在家时，榴莲几次借着阳光对比着这两根发丝，目光犀利得仿佛刀刃上的冷光，直抵毛鳞片。
知道男人为何大多喜欢女人的长发吗？因为它温柔似水，香滑沁心。丈夫曾一度撺掇榴莲尝试蓄发，换个形象与心情。现在想来，是要把自己打扮成沉鱼的风格，起码能在回家后依然找到那长发飘飘的影子。
正臆想着，办公桌上的手机振动出电推子般的声响。
“丝芙兰，你老公在丝芙兰和另外一个女人，逛，逛街。”
伴着闺蜜的喘息，一条地动山摇的消息让榴莲下意识地起身走出逼匛的办公格。
“哪家丝芙兰？那女人长什么样子？你看见他们牵手了还是拥抱了？买了什么？咱俩微信视频下，我给你报销流量费。”榴莲快步走进会议室锁上门，空荡的房间，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血液也正以每秒双倍的速度涌向大脑。
是沉鱼。
榴莲隔着手机屏幕，一眼便见那头沾满丈夫指痕的发，垂在腰肢间摆荡着，偶尔会被统一挽至右肩，露出迷人的下颚角。因为是隐蔽拍摄，在能听到二人对话的物理距离内，闺蜜的手机镜头始终停留在沉鱼的脖颈之下，再高，就有被发现的可能。
那是周二下午三点——正常的办公时间，除了像闺蜜这样少部分不用坐班的工作外，是不可能光天化日下满大街溜达的。可是。镜头前的男女悠闲到过分，几乎每一款香水试用装都要打开来赏析。当然，丈夫自始至终除了“我觉得可以”或“太浓烈不适合”之类的大众点评外，全然一个跟班。
他是每次逛街都叫苦连天的人，此刻却顺从得如沉鱼脚边穿梭的猫。榴莲几乎僵在原地，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抽搐着，眼泪流过面颊，碎了一地。
“他们总共买了三瓶香水，两套彩妆礼盒。是那女的刷卡买的。”
闺蜜最终尽职尽责地报上了购物清单。或许，如果榴莲没把心事告诉她，她顶多会旁敲侧击提醒榴莲不要太大咧，再老实的男人也不是太监。但作为闺蜜，她有义务帮助最好的朋友解开心事。
沉鱼刷的卡里一定装的是丈夫给的钱。因为那天在咖啡馆，榴莲亲耳听见丈夫的那句——我不会亏待你的。
恐怕再木讷的人都会知道，一个已婚男人对一个婚外女人所谓的“不亏待”，无非是给她钱，更多的钱。于是榴莲想到了同样身为女人的自己：花的是本分赚来的工资，且一半以上都搭进了两人的日子里，擦在脸上穿在身上的都是淘宝货，诸如爱马仕香奈儿之类，压根儿就不属于榴莲的生活，尽管他们婚后的小日子并不紧巴。
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婆与小三之间活生生的区别——一个玩命攒钱，一个拼命花钱。可现实社会总有那么一类男人，不懂珍惜攒钱的，反到对拼命花钱的神魂颠倒无法自拔。
榴莲越想越觉得憋屈，又不是自己的错，凭什么为他俩遮遮掩掩？再说人家都不怕被发现，我又在怕什么？成年人的婚姻毕竟不是小孩子的家家，严肃对待是最起码的区别。由是，榴莲横下一颗心：戳穿真相。
四
晚上回家，丈夫一反常态地做了满桌子菜，哼着小曲儿，苹果肌泛满少男般的红润。
“你喝酒了？”
“等你的功夫小酌两口。你忘了？今天是啥日子？”
10月20日。
榴莲猛然想起，竟是他们的结婚周年。那个曾经约定给对方惊喜的一天，就这样满目疮痍地来了。选择在这天与沉鱼逛街，一来如果不幸被发现可以编纂出异性朋友帮忙挑选礼物之类来掩人耳目，二来也可借机让沉鱼明白，在一个男人的内心深处，相忘于江湖远比相濡与沫更值得回味。
“傻愣着干嘛？送给你的，我最亲爱的榴莲大人。”
一瓶被简单包装过的香奈儿五号，顷刻间带着盛气凌人的架势，从丈夫身后蹿出，渺视着榴莲。
沉鱼。
不论味道，还是这一刻带给榴莲的感觉，都是这个女人。
“够了！别装了。”榴莲忍不住颤抖起来。“你不只买了一瓶吧！”
“当然，还有这个！”丈夫如魔术师般，瞬间从睡衣口袋里又变出一枚带着价签的卡地亚女戒。因为脱去了包装，又是沉鱼最钟爱的牌子，不禁让榴莲觉得自己就是个拾人残羹的小丑，永远附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
“对，你们。你，还有下午跟你一起逛街，那天醉酒送你回来，咖啡馆约会的‘合作方’沉鱼。”榴莲在说到“沉鱼”两个字时，几近咬牙切齿。
空气霎时凝作一团，楚河汉界，势不两立。
“你说陈雨啊，误会误会，是这样……”
男人在被妻子发现婚外情后的第一反应通常都会先断定为“误会”，而后再拼命解释，将事先准备妥妥的理由和盘托出，无一例外。这是几天前闺蜜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话，没想到很快便在自己身上应了验。
“你们一定上过床。”榴莲狠狠打断了专心圆谎的丈夫。她始终觉得，已婚男固定约会某个未婚女，这件不合常理的事本身就有问题。所谓合作，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
“这都哪儿挨哪儿啊，榴莲，你吃错药了吧你！我在你眼里，是那种男人？”
“我吃错药？”榴莲说着，将闺蜜发来的照片端到丈夫眼前。又跑去里屋，把床垫下的口袋掏出来。“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今天到要看看咱俩谁吃错药了！”
榴莲从没有如此歇斯底里过，但面对岌岌可危的婚姻，她顾不了那么多，即便隔壁就是婆家。
“你这是断章取义！”
“我断章取义？照片里的人是你吧？还有这头发，咱俩床上发现的。还有什么可说？”憋闷在心的结儿终于吐出后，榴莲顿然舒畅了许多。而此时，泪水也随着压力一并释放开来。
“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我还解释个毛啊！”丈夫抄起手机摔门而出。留下饭桌上依然升腾的蒸汽，和礼物。
委屈、孤独、气愤的榴莲那一刻终于下定决心：对两根头发进行医学比对鉴定。用事实说话。
五
该找的地方都翻了个遍，依然不见踪迹。
放在身上都丢了，我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榴莲暗骂着自己。如果不是等医院工作的同学出差回来，也许鉴定结果早就出来了。不就是为了找熟人图个结果精准吗？这下到好，连鉴定都做不成了。
正郁闷的当口，老妈的电话急急顶了进来。
“丫头，妈给你做了酱猪蹄儿，等你下班给你俩送过去啊。”
“不用，您跟我爸替我俩吃了就行。”
榴莲不愿老妈来家里的主要原因，是已经跟丈夫冷战长达一星期，她不想父母再为此操心，更何况结婚才一年就出这样的糗事，老妈一旦知道绝对要到亲家登门理论。可越是千方百计阻止，老妈就越是起疑。
终于，老人家还是提着一大兜子猪蹄儿风风火火地来了。
“嫁出去的闺女果真是泼出去的水啊，七个阻挠八个回绝的，防你妈跟防贼似的。”老妈一边麻利地把尚存余温的猪蹄儿挨个摆进碟子，一边故作忿忿。“昨天买今天做，整整忙活大半天，还不是为了你俩解馋？”
“他今天不回来，单位加班。”榴莲指了指冰箱上的字条，老妈这才扭身看见。
“小两口够腻乎的，还‘我最亲爱的，今天加班，晚饭在冰箱里。’，这绝对是五好姑爷啊！你说你，成家离开妈，转身遇到个这么体贴的老公，比你爸强好几千倍。他在家别说做饭，连袜子都得我洗。”
老妈禁不住又喋喋不休起来，而站在一旁的榴莲怎么听都觉反胃，更不想去吃那抚摸过沉鱼头发的手炒出的菜。什么五好姑爷，都是装样子表演给老人看的。现代社会，得有双类似X光射线的眼睛，看人必须看进骨子里。
“八月份你出差时，我跟你爸正好吵了一架，那天晚上我实在不想回家就来你家，姑爷又是给我做饭又是陪我看他不爱看的京剧，多一句都不问，就知道我跟你爸肯定拌嘴了。为了让我睡个舒服觉，人家跑他妈那的客厅就和了一宿。”尽管伴着微波炉强大的嗡声，榴莲还是听清了老妈无意聊到的情节。瞬间，她像被针刺到，条件反射般去摸母亲的头发——卷曲、被染成棕色。
头发这几年白了不少，要是不染，老太婆一个。”老妈自嘲着，与榴莲的心事南辕北辙。
“我出差那天，您睡的大床？”
“就睡的你那枕头。”
“怎么您跟我爸打架那天的事才告诉我？”
“不是怕你出差在外跟着担心嘛，也就没说。”
老妈淡淡的回答，殊不知在榴莲心头抹去重重的一缕阴霾。
差点儿，她的婚姻与幸福就被老妈头上的一根掉发毁了。榴莲倏忽间想起大学毕业那天，班主任给每位同学写的赠语，自己得到的那句是：人生路上，你所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
是啊，女人自以为天生都是福尔摩斯，拥有上天赐予的第六感，可很多时候一方自认为正确无误的第六感恰恰是毁灭一段好姻缘的元凶。
不等微波炉停转，榴莲便抄起手机，在丈夫的微信消息框里留下了一行字：
家有夜宵，丈母娘版酱猪蹄儿，事毕速归。妻。
完
后记 这个世界，所见并非真实。很多时候，扼杀幸福的不是别的，是你自以为的第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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