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里,我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正在听风待月,一声清新雅韵的筝声传来,如凉凉的风,穿过长满幽兰的山谷。一曲《高山流水》倾泻而来,我知道,方家大院的那位老人回来了。
方家大院是村子的第一代生产队长方老爷子的长孙方大国的家。方大国盖了两大排简易房,间隔成一个一个小房间,出租出去,二十几户山南海北的租客挤在一个院子里,那个热闹劲就别提了,方家被我们戏称为七十二家房客。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大院里开始有悠扬的乐曲飘出来,有时是哀怨苍凉的二胡,有时是余音袅袅的笛子,有时又是欢快明扬的唢呐…但最多的还是古筝,惬意雅致的筝曲常常在落日余晖的傍晚,悠扬的飘转,韵味古朴,纯净飘逸。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喜欢搬一小凳,坐在光影斑驳夜幕低垂的暮景残光里,体会“十二三弦共五音,每声如截远人心”的意境。我好奇弹筝的是什么人,好奇那么多种乐器演奏,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难道方家大院住进来一支民乐队?
我让母亲去打听,母亲说那是一个外地来租房的老人,独身,屋里除了吃饭睡觉用的家伙式,就是各种乐器,摆满了一屋子。母亲还说,他们院里的人都对他有意见,因为他轻易不出屋,天天躲屋子里摆弄他那堆破玩意。破玩意!听着母亲用的形容词,我能感觉到那个老人的孤独。
17年夏天,我有幸结识了这位老人。村里的大爷大妈们成立了一个秧歌队,我跑去看热闹,一曲扭完,吹唢呐的跟打镲的两个老头斗起了乐。这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母亲说那个吹唢呐的高瘦老头,就是方家大院里的怪人。
只见两个人你来我往,吹唢呐的鼓着腮帮闭着眼睛,打镲的耸着肩膀竖着耳朵,同时摇头扭腰用身体打着节奏,踩着固定的步子你进我退你俯我仰,唢呐清脆高亢,一会如飞上云端的百灵,一会又似俯冲而下的鹰隼;镲子低沉雄厚,一会沧浪阔达,一会轻挫细碎;两个匠人斗上了气儿,脸上汗如雨淋,脖子青筋暴起,谁也不肯先停下来,最后大鼓手一锤定音,结束了比赛。周围人喝彩声四起。
方家老头拿起一瓶水一边咕咚咕咚喝,一边往后退,我女儿被大鼓吸引正向那边跑,老头差点踩到她,我赶紧跑过去拉住小丫头,老头有点恼怒,说这么多人,看好孩子。我一边表示歉意一边说:“您的古筝弹得好,没想到唢呐也吹的这么棒,”他很惊喜,问我:“你听过我弹古筝?”我说我是方家的邻居。老头冲我伸出个大拇指,说:“你是懂的人,”我说我不懂,只是喜欢听,老头说喜欢听就是懂,哼,昨天他们还骂我天天制造噪音呢。他们还联名要求房东撵我走!他使劲撇了撇嘴。
第二天,老头吹了一下午唢呐,吃过晚饭又开始弹古筝,一直弹到十点钟,最后在一个大汉凶悍的“别弹了”的呼喝里结束了。母亲说我闯了祸,不该夸他,一夸他他就会疯起来弹吹个没完没了。果然下一天他又是一个下午加一晚上,连续乐曲轰炸了四个下午加晚上。
第五天我去找他,请他弹得时间短一些,毕竟老人要午睡,孩子要写作业,老头非常失望,一脸的落寞,他什么也没说,默默的关上了门,我有点于心不忍了。
第二天老人什么也没弹,第三天只吹了几声葫芦丝。我想我可能伤了老人的自尊心了。一连十几天,老人的乐器都是无精打采的发出来点动静,就不再飞扬了。
我趁老人路过家门口的时候,追出去问他怎么不好好弹了,我天天等着听古筝呢,老头脸上略过一丝惊喜,试探着问我:“你不嫌吵了?”我说不嫌,只是时间短点就好。老头高兴了,说好,还问我喜欢听什么,我说十大名曲你会吗?他骄傲的说起码会六七首,我说好,那您就每天弹一首给我听,不能多弹,也不能太晚。老头像个开心的孩子似的笑了。
房客们又逼房东把老头赶走,不过没有成功,因为房东女儿拜了老人为师了。几个租客来找我,说别让老头天天弹了,顾点大家的感受,我说老人每天只弹一只曲子了,也就十几分钟甚至更短,这点时间你们都容忍不了吗?七十多岁的人了,又没儿没女的,就这点爱好,宽容点吧。他们点点头,表示了理解。
时间很快,两年过去了,方家大院里也越来越和谐,老人比过去弹得时间长了一些,还有年轻人去拜师,老人来者不拒,也收点学费,维持生活。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老人突然走了,连房东都不知道原因,只留了个字条:“屋子给我留着,我过段时间回来”,
老头走了,当初那些想赶他走的人开始怀念他了。他们说没有琴音的傍晚好单调,他们说他们这些大老粗刚开始高雅一点,就又要浪里个浪了。
老头走了几个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房东怕那些乐器招了耗子,都搬他们屋里去了,有人嘀咕,老人可能回不来了,这是要占为己有。
我一直坚信老人会回来的,除非有了意外,原因我说不上来,只是一种直觉,我不知道老人这一生都经历了啥,他的家人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一直以方家老头称呼,可我总觉得,老人在日复一日的琴音里,有找到了知音的感觉,有被人欣赏的满足的快乐。
现在,老人回来了,一曲清越隽永的《高山流水》踏月而回,说明我的感觉对了。
煮茶幽院里,
听筝意子期。
高山流水顾,
弦音又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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