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听到黄家驹的歌声时,总能够想到少年时期的那些精神纯净的日子,那是一个很随意就能够让自己陷入一种情绪的年龄,总是那么冲动、自信、热烈。
还能够想起一个人来,那是少年时结识的一个伙伴,叫晓军。
那时,晓军总是浑身散发着一种散漫的气息,衣服宽大而破旧,头发似乎从来都是潦潦草草的,像是自己剪的,当时我们都还是秃头小子的一群人,而他却总是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鸟窝,显得很不入流,与他浑身上下的风格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双双眼皮的大眼睛,尤其是在他专注于搞他的手工发明的时候,那双眼睛射出的光芒似乎能够将我们这些愚蠢的人都照的自惭形秽。
他曾向我展示他的发明,比如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大录音机,他将破损的壳子去掉,只留下喇叭,然后他用细电线将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电路板连起来,电线穿到屋檐外,接着一个电视机天线,他可以用这样简陋的东西来听广播里的音乐电台,这能够实现还得益于他开辟了一个独立的小房间居住,这在当时的农村的小孩子而言,相当少见,但其实,那也只是一个半是住人半是仓库的地方,粮食挤压着住人的那部分,能够站的地方实在小的可怜,以至于每次我去之后,都会带回家两裤管的麸皮,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却也是他的快乐之源。
他并非一开始就是我的邻居,而是后来随着他的父母和妹妹一起搬来的,我们隔壁那院子据说是归他们一个远走他乡的亲戚所有,在那之前,他们一家子挤在村子最北边地头的一个小房子里,我们则在村南,中间隔了不知道多少条迷宫一样的巷子,以及一条宽阔的主街道,这条主街像一条地界一样将村子分成了两半。我们村南的孩子一般是不和村北的孩子一起的,虽然那时候大家都穷,但村南是后来开辟出来的“新区”,院落普遍大些,屋子也显得阔气些,于是孩子们就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两派,时不时的也会约架。
我家的院子是村南最大的那一个,而我少年时代的日子,相比其他家的孩子,大概可以说是过得相当气派,大概是由于村民大多还都是农民,我爸却早早去做了商人,每次邻居家那些跟班趁着地里没活儿的时候来找我,我自然是睡着没起的,他们就站在地下,等着我懒懒的从炕上的被窝里光着屁股钻出来,然后穿好城里买回来的,而不是自己做的衣服,我给他们拿出来爸爸每次从外地带回来的那些我已经玩儿腻了的玩具,暂时赏赐与他们,看着他们两眼冒光,然后我再去不紧不慢的去吃妈妈给我准备的早饭。
晓军虽说就住在隔壁,却一直也不在这些人之列,刚搬来的时候,我便很少见他走出自己的院子,不过村南也的确没有人和他玩儿,虽然他无门无派,我们理所当然的仍然将他视为北面那帮野蛮家伙之一。
有一年暑假,每天围在我跟前那些家伙们,有了新的乐趣,我知道他们经常背着大人偷偷溜去村口的一个灌溉渠旁边的大水塘里游泳,而我,相比之下大概因为天生命贵,被严格约束着,尤其家里人听说了有个孩子差点被淹死的经历之后,更加对我是耳提面命。
没有这些跟班围着,我感到无聊至极,当时最多能想到的就是在我妈的注目下,装模作样的去找隔壁神秘的晓军玩儿了,本来我只是想打发一下时光,可一进他家院子,我便察觉出这个地方非常特别,一棵大榆树下,用旧木板拼接而成一个小塌,榆树上还挂了一盏油灯,一堆闲置的河沙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还在一闪一闪地,吸引着我,向里面走了去。
沙堆被挖出了一个半圆的缺口,缺口的一小片平地上,有一个一个像兔子洞一样的坑洞,一片一片的玻璃盖在上面,亮晶晶的,发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那些洞是用来存储昆虫标本的,有歪着头的甲虫,暗红色的蝴蝶与肥大的飞蛾,还有大大小小的各色蜘蛛标本,它们都被细细的树枝穿着,像是从地底下生长出来的植物。玻璃都是旧瓶底子磨成的,有大有小,像许多个透镜一样折射着阳光,从上面看上去昆虫标本也的确有被放大的效果,我被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吸引着,兴致勃勃地看他在石头上磨着几个未完成的透镜,好奇的问东问西,他倒是很慷慨,当即表示可以送我一些稀奇的品种,后来我想,就是在那个下午,他开始把我当成了朋友。
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并不怎么管他,甚至照他这孤独的生活情形,他们也许并不如何在意他是怎么一天天的长大,我想只因当时那两个人有着狂热的嗜好吸引,村里的牌场上,夫妻俩总是一个上场酣战,一个抱着他的妹妹紧张的观战,那个黑瘦的小东西,也不怎么哭,而总是瞪着眼,漠然地看着这些神情专注而激动,终日吵吵闹闹的大人们,晓军后来便不再跟着去那个烟雾缭绕的地方,他也不爱出门,饿了便用院里的小炉子给自己热点饭吃。这整个的院子和房屋在白天的时光似乎都是他一个人专属,而他也没有浪费,他将这里近乎做成了一个乐园,而这个乐园除他和我以外,也并无其他孩子知道。
后来我们就在这个乐园里,一起捉虫捕鸟,他总是有一些新奇的想法,仲夏夜的傍晚,我们将各自的鞋子扔向蝙蝠飞过的空中,据他说这是捕捉蝙蝠的方法,蝙蝠喜欢洞,会钻进鞋子的洞里,他已经挖好了特别定制的一个大洞和一块脸盘一样大小的圆形玻璃,我们为了扩充标本库而乐此不疲,但是尽管经常扔的筋疲力尽,最终却一只蝙蝠也没有捉到过。
我把我家菜园里的菜和玉米偷来给他吃,新鲜的黄瓜只结了小小一只,像一个花下的嫩芽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摘了给他,我还从地窖里偷来土豆,他在他的沙堆上挖制了一个烧土豆的窑,待到土豆烤的热气蒸腾的时候,便用力将沙窑踩塌了,土豆埋在里面焐着,人在那里等着,不一会他说好了熟透了,我们的四只黑爪子伸出去挖出那几块黑炭来,一人一个掰开,烫的嗷嗷叫的尽兴地吃起来,晚上回家后,奶奶看到我脸,像是京剧里唱包公的,脸谱被人蹭过的模样,她便以为我被人欺负了,急忙把我拎着到灯底下好一顿瞧,确认不是受伤后,把我洗剥干净扔到了炕上一顿数落,但那时我已心满意足,睡得无比香甜。
我想或许我也曾经把他当做过朋友。但我们之间童年的友谊如此短暂,暑假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它就结束了。
那是一个燥热的午后,村里面很少有人走动,大家都在自家炕上,躲避炎热的天气,那时都还没有电风扇,这午觉睡得也是像干农活一样,那么大汗淋漓,妈妈默许了我在隔壁待着以后,我俩便经常睡在他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下,但那天,我却让他锁上门,跟我溜了出去。
我们穿过下午沉寂乡村静悄悄的街道和树林,我终究还是想要去我期待已久的河边玩耍。
经常被孩子们的光屁股搅动的混浊的河水,此刻已经平静了下来,隐约能够看到河床底部那细腻的沙子,水塘很大,岸边全是脚印,可以想象这里热闹的情景,我问他,你会耍水不?他摇摇头,我乐了,原来并不只有我一个旱鸭子,可我俩试探了半天,他还是把我拉住了,"太危险"他说,谁也没有胆子下水去。
于是他就在河岸边建起水坝来。在他灵巧的手下,不一会儿水坝便有了雏形。我只是不停的捣乱,水花飞溅,看到对方都是污泥满脸,我俩哈哈大笑,我们一边顶着火热的日头,一边感受着清凉的河水。他把水泼向我,我向他扔泥巴,我一脚踩空掉进河里的时候,他惊恐的张大了嘴巴。
原来岸边的水浅浅的只到腰间,我却惊慌失措,只顾扑腾着喊救命,他先是急忙抓着我的胳膊,见我没事,便转而丢下我,着看我狼狈的样子大笑起来。
然后我看到他突然脸色大变,不说话了,顺着他望去的方向,我看见了同样惊慌失措跑来的爸爸。
把我拉出来后,爸爸气喘吁吁,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把我俩捉了回去。
爸爸为何偏巧今天回来,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回到家以后,他语气夸张,仿佛就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刻,他刚好出现,那时机就如同他预先得到了启示一般。对大人们而言,这个故事被他演绎的好似增添了命运的意味。他经过那里, 救了他唯一的儿子的命,他是那样笃定,我在他口中完全就是一个被老天眷顾着的幸运儿,而晓军呢,成了彻底的反派,这个可恶的家伙,他被说成就如同要把我推进鬼门关的无常,接着,所有的责骂和批评又全对准了他,甚至于他的家庭也被轮番提起,是他游手好闲勾引我做了许多的坏事,是他诱导我偷了自家的好东西带到他家里,是他在我喊救命的时候选择了袖手旁观,是他……
他愣在那里,显出害怕和气愤的神情来,屈辱的泪水在眼里打转,但他只是就那样木然站在我家的地上,从始至终一声不吭,而是用期待的眼神,祈求我说点儿什么,可我呢,我毫无感觉地默默接受了这一切的事实,是的,大人们继续说着,他继续盯着我,我也继续漠然不为所动。
即便后来我被禁止再去找他,我心里也清楚,他们是多此一举了,自从那一刻我背叛了他之后,我就一直躲着他。
后来再见到他,已经是几年以后了,那时我已上初中,我们一家搬到了城市里。我的身边总是围着许多朋友,那时候,一边是衣着光鲜的朋友们和那些时髦的女孩子,一边是我空虚落寞的青春期,那样的日子里,我以为我似乎忘记了童年里那个夏天的一切。但我每次却能够在喧闹的人群里,突然回想起那双无助的眼睛,和从心底涌起的,越来越强烈的,对自己的厌恶。
就像多年前被那些五光十色的玻璃片吸引一样,我终究还是抑制不住要回去找他的冲动。
那次回到老家,我就那样紧张地循着黄家驹的歌声慢慢走进了那个院子。
他的屋子还是那么拥挤,粮食没有了,堆满了电脑配件,显示器,音响,空中的电线像蛛网一样,他正在摆弄一些不知道哪里淘来的设备,抬头看到我的时候,他显得有一点惊讶,随后,他便笑了。
我们听着歌,不停的聊着很多关于黄家驹的事,他竟然和我一样都是BEYOND的歌迷,但是他懂得音乐要比我多的多,回想儿时,似乎一向如此,我突然想说点别的什么,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送了我一张珍藏版的带子,我对他说了声谢谢。
离开院门的一瞬间,我转身对他喊道:我过段时间再回来看你啊。他笑了笑挥挥手。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点,尽管我们看上去如此迥异,内心里的孤独却又如此的相同。
可我没有预料到的是,那便是我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后来我在家人轻描淡写地描述中,得知了他已离开了村子,去了遥远的新疆,而就在一次工地的事故中,他永远留在了那里。
那个戛然而止的夏天里的一切,因他的离去和我的怯懦,也就永远变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想那些没说出来的话会一直压着我吧,我想对他说的是,那个夏天以后,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而现在,也就只留下了我,在歌声中独自等待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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