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虞眼睛余光瞟过脚边的巨大狼尸,天寒地冻之下的鲜血热气淋漓。身前的巨大雪狼低低地喷着鼻息,血红色的眼里射出怨毒的光,带着不死不休的疯狂神情。
冬日丧偶的雌性雪狼。陆虞一撇嘴,还真是极为艰难的境地。
手里的刀已经卷刃,几个豁口像是嘲笑陆虞的不自量力一般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着莹白的光。对面的雪狼大吼一声,带着咸腥味的鼻息冲着陆虞的脸扑来。陆虞一个闪身躲到旁边,刚刚被咬的小腿又流出血来。
陆虞微一皱眉,对面的雪狼像是有感应似的,直直朝他扑来。陆虞躲闪不及,硬生生被雪狼扑在了身下,锋利的爪子刺入身体,一瞬间胸前满是鲜血。
陆虞疼得低声嘶吼,双手驾着刀挡在脖子前制止住雪狼不断迫近的狰狞血口。没有实质性的效果,只是减缓了那一刻来临的速度而已。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自己生活的片段,心里的遗憾之感就像此时漫山遍野的白雪一般铺天盖地。
雪狼的爪子更加深入肉里,陆虞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身体只是依照惯性与雪狼做抗争。温热的鲜血往外冒着,看起来与雪地上的狼血没有任何区别。
陆虞失去神智的一刹那,像是听到了雪狼的惨呼。迷蒙的眼前闪过几点火光和,像火一样燃烧着的裙摆。
陆虞苏醒在温暖柔软的棉被里,周围蒸腾的热气带着食物的香味。陆虞动动身子,感觉到胸前的伤口有被紧缚的感觉,也没有流血了。看来自己是被救了。
旁边看护陆虞的老头儿显然很高兴,笑得皱纹都深了许多。
陆虞有些虚弱的问道:“请问老伯这是哪里?是您救了我吗?”
老头儿说道:“你不就住山脚下吗?这里是青峰山上的千灯阁啊。我们家小姐下山的时候看见你正跟雪狼搏斗,就把你救了下来。你可真厉害,听说你独自杀了一头雪狼啊。”
陆虞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喝掉了老头递过来的小米粥。
交谈中陆虞才知道老人叫福伯,自己住在千灯阁厨房附近的下人房里。
陆虞深切的知道千灯阁是全江湖的人都盼望的地方。举凡天下武人,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到千灯阁打造的兵器。这当然是有缘由的。百年来的兵器榜,千灯阁自己就占了前三。而每一次刷新兵器榜的神兵利器,又都来自千灯阁。实在是实力强大又骄傲神秘的地方啊。
能走动了以后,陆虞经常在厨房里帮忙,慢慢对千灯阁熟悉了起来。 一个普通的早晨,陆虞吃完饭之后又帮着卸新到的粮食时,福伯走过来把他叫了去。
“年轻人身体恢复得就是快。伤好得差不多了。老爷说要见见你呢,见了老爷可得表现得好点,没准老爷一高兴就把你留下了呢。”
二
前厅自然不能与厨房同日而语。陆虞吃惊的看着一路上的繁盛花木和精致的亭台楼阁,俨然一个乡下傻小子的样子大大取悦了福伯。
前厅上,千鹏和千骥二人正在商量着什么。看见陆虞二人走来,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陆虞。
普通的青布裤褂,与平常小厮没什么区别。只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坐在上首的千骥说道:“你就是独自一人杀死雪狼的陆虞?”
陆虞躬身还礼说道:“正是小人。”
千鹏和千骥对望一眼,觉得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很合心意。于是说道:“你的家世我们已经清楚了,知道你家中已无他人。既然灯儿救了你,那就是缘分。现在灯儿还缺一个仆人,你身手也不错,去做灯儿的下人可好?”
福伯在一边小声说道:“就是小姐。”
陆虞一听这个双膝一弯跪在地上说道:“多谢老爷大恩大德!我一定好好侍奉小姐!”
出了前厅,福伯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说道:“你还真机灵!我现在带你去见小姐,你就不用再睡厨房了。”
千家小姐住在正宅旁边的小院子里,三层高的绣楼,屋檐上挂了数百个灯笼。颜色不一,花纹也各有千秋,普通的花鸟风月、春江花夜,还有一些描眉执扇仕女图。让陆虞吃惊的是,这里面一些黑白两色的画作,全都是暗夜下的树林,带着些鬼气森森。
福伯看陆虞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笑着说道:“这都是我们家小姐画的,小姐叫灯,也喜欢灯。”
陆虞远远看着开得坦荡的屋门,替屋里的小姐打了一个冷颤。福伯向守门的小侍女报备了一声,走进了房中。
陆虞跟在后面,一直走到房里也没敢抬头。
“就是他?”清朗的女声,像六月山里的风,直吹到陆虞的心头。带着一丝上挑的尾音,缠缠绵绵的,如一个缘字宛转盘曲上了陆虞的脑海。
窸窸窣窣,起身时衣料摩擦凳子的声音。接着,陆虞的视线里多了一双雪白的赤足和一截耀眼的红色裙摆。
火一样的红色,一如那天,自己看到的。
“抬起头来。”陆虞直愣愣的抬起头,一眼就跌进了眼前女孩的眼里,一辈子没有再爬出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带着看透世情的冷然和出离,还有少年人特有的晶莹。
一身红裙子,不染一丝杂色,不带一星花纹,只是淋漓尽致的红,毁天灭地的红。
“你叫陆虞?是'尔虞我诈'的'虞'吗?”
陆虞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千灯就装过头去回到了书桌旁边,声音低低的,带着认命的悲伤说道:“就他吧。”
陆虞盯着她的红裙子看,背面的墨梅像是借她的生命开出来的,枝干横斜在背上,支撑着她的身体似的。
三
陆虞住在了小院里,单独一间房子。每天的任务就是帮助侍女搬动家具,归置和维护小院独有的生态系统。做的最多的就是攀檐走壁挂灯笼。
只是食物链顶端的人有些怪就是了。千灯说是千家的小姐,但平时千家宴客出游都没有她的份。陆虞在小院里住了两个多月,杨柳都吐了嫩芽,她一次门都没出。只有一个穆公子来找过她几次。
石榴花开的时候,穆公子又来到了小院里。两人在三楼的高台上不知道谈些什么,只是看起来话题有些沉重。陆虞觉的话题的沉重程度不是小院可以接受的。
穆公子走后,千灯画了两个灯笼,没有告知陆虞,自己走上梯子去挂。地下的侍女不敢多言,只能眼巴巴看着。
陆虞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千灯摇晃着身子要掉下来的样子。紧走几步,本想过去扶住梯子。没想到还没到千灯就已经掉了下来。
陆虞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轻功就已经使了出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千灯在他的怀里吃惊的望着他。
他有些后怕。只是旁边都是不懂武功的人,心里稍微放心了些。
千灯的裙角沾了昨日下雨积下的泥水,里面还沾着几点鲜红的花瓣。
像是又些疑惑似的,她提起裙角低声说道:老人偏喜委尘红,雨打花落原来真的很美啊。年轻如花一样的生命萎顿与泥水,真让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此后,千灯送了一只束发的木簪给他。大概是为了答谢。
陆虞只是记得那天她的眉眼和声音,温柔不知所措的悲伤和无奈。
六月的一天,陆虞蹲在灌木丛里拔草的时候,听到旁边两个小侍女窸窸窣窣说着什么。
“我听说咱们小姐的娘亲二十不到就生下小姐死了,真是可怜啊。两个老爷把小姐养在这里,就像养一只鸟一样。”
“可别这么说。千家看起来风光无限,里面的东西谁知道有多恶心。我听说,小姐的母亲是祭剑死的!”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留下陆虞一人在草丛里若有所思。
活人生祭剑灵,真的有这么邪恶的事情吗?
转眼间已到冬天,距离陆虞来千灯阁快一年了。这一天,清理完了损坏的灯笼又挂上新灯笼之后,千灯叫住了他。
“陆虞,今晚跟我出去一趟。”依旧是清冷声音,只是少年人掩饰不住那一丝细微的兴奋感。
太阳下山以后,陆虞提着食篮站在门口等她。等她慢慢走出来,陆虞一看,有些吃惊。这是第一次见她穿鞋。
两人从小院的后门离开,直接来到后山上。后山有温泉,水质极好。千家的剑都是用这里的水打造,闪着青光,这也是青锋山的来历。
两人坐在岸边的青石上,陆虞把带来的吃食摆好。千灯拿起酒壶喝了一口说道:“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过了年我就要嫁人了。”
陆虞心里一咯噔,瞪大了眼睛看着千灯。额发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的面容。
接下来的话让陆虞更是吃惊:“而我的丈夫,会是你。”
四
陆虞惊讶的合不拢嘴,以为眼前的人跟他开玩笑。
眼前的女孩却冷静克制的说道:“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千家本来就是龌龊黑暗至极的地方,而你我,只是千家的一个棋子而已。
“千家从百年之前开始,武器锻造独步天下。你以为只是因了这好山好水吗?不!是因了每二十年为了铸剑丧失生命的千家嫡系!”
回想起两个侍女的话,陆虞吃惊的喊道:“活人生祭剑灵?”
千灯沉痛的说道:“是的,活人生祭剑灵。好几代以前的我的外婆,死于剑池。第二年,江湖上多了神兵暗月。以后的千家嫡系,活下来的都是女儿。她们像小鸟一样被养到可以生育的年龄,然后会有一个男人让她生下孩子。男孩就溺死,女孩就留下。被选中的男人都是资质良好,孤苦无依的人。就像你一样。你若是不想死,就早早走了吧。免得在这里白白丢了性命。这里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明明还是个孩子,眼里心里却沉淀了千家数百年的龌龊与黑暗。也许一开始,她的生命就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陆虞心里一紧,对千灯的怜惜在胸中泛滥。不受控制的抓起她的手说道:“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会照顾好你的。”
她的手就像她的人一样,柔软细腻,但是冷清。
千灯把玩着他的手说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你拿什么照顾我?你拿什么躲避千家的追杀?十七年的岁月,我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尘世的生活我能过得下去吗?”
不屑一般的,把陆虞的手扔到了一边。
陆虞的心好像也被扔到了一边。
是啊,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怎么能过俗世凡尘的日子,陆虞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袭红衣,乌发轻绾,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烟火气。这样的人,怎能养鸡喂鸭,洗菜做饭呢?况且,自己的身份……
想到这里,陆虞心一凉。
“千灯小姐,你有喜欢的人吧……”是不是就是来找过你的穆公子。
千灯没有回答他的话,说道:“看你的轻功身法,应该不是普通的农家子弟吧。你的过去和你来到千家的原因我也没兴趣。只是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给你指一条明路。这下我们扯平了。”
说到这里,悠悠一笑,眼角闪过的光带着魅惑人心的力量:“你若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愿意与我春宵一度的话……”
陆虞觉得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不必了,我走。”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山之间,福伯从树后走出来说道:“就这样让他走了?他不会把知道的事情泄漏出去吧?”
千灯像是很自信地说到:“不会的,放心吧。他不会背叛我的。回去吧。”
福伯摇摇头,想起另一个女人。有些女人就像是暗夜里开出的花,诱惑人心。勾得人一刻也不敢转移心力的注意,在每个经过的人身上留下自己第一无二的黑色印迹。
五
周围没人,陆虞毫不避讳的运起轻功,踏雪无痕一般走在微有星芒的黑夜中。周围都是黑森森的树林,看起来就像是千灯画里的景象。孤独,暗淡,鬼气森森。
或许她画的,就是每年一次出门看到的世界。
陆虞回到自己山脚下的家中,一年没有回来已经遍布灰尘的房子竖立在枯树丛中,格外孤独。收拾好东西,陆虞下山走向最近的城镇找到当铺,把身上带的玉佩交给伙计。过不一会儿,老板出来迎接,笑得甚是狗腿说道:“乔先生来了,小的已经差人去打扫房间了。先生舟车劳顿,先去吃点东西吧。”
陆虞淡淡的说道:“帮我准备信鸽。”
信鸽飞去复飞来已经是三天后了,陆虞就住在当铺后院等着。外面也没有什么千家追捕任何人的消息传来,也许是千灯把责任一力承担了。
展开信鸽脚上的纸条,上面写着:弃明投暗,小心监视。已笼络新人,注意配合。
千灯淡然而精致的脸和一身红衣的样子浮现在脑海里,自暗处看看也是好的。
拜别当铺老板,拿好物资行李,陆虞回到了青锋山。后山的温泉旁有一个小小的山洞,他把家安在了那里,十天下山一次采购吃食。白天休息,晚上穿梭在千灯阁的大小楼宇之间,像一只孤独的蝙蝠。
山的另一边就是千灯阁的铸剑池,每天叮叮当当传来的打铁声,陆虞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这些天里,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千灯的生活。千灯和穆玄黄的生活。
六
穆玄黄是千家家主千鹏妻子的远房亲戚,青年才俊。剑术上的造诣更是远超同侪,可以说是一个武林新秀。过年之后的千灯小院里,经常会有穆玄黄的身影。
暗处的陆虞觉得玉树芝兰的外表下,穆玄黄的心一定很是龌龊不堪。有的时候又觉得,可能纯粹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原因。
穆玄黄经常来院子里,一坐就是半天。陪千灯画画,喝茶和聊天。聊的是天南海北的风物人情,名山大川的秀丽风光。此时的千灯带着一丝稚嫩的眼光才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十多岁的姑娘,毕竟除了后山她哪里都没有去过。知道世界上还有四季如春的地方,自然是好奇不少。
“那里的花朵儿一年四季开不败,气候湿润宜人。雨季时树干上会长暗绿的青苔,看起来很是可爱。虽说被褥可能因此潮湿了些,好景致却全把这些小的不如意给补回来了。”
“有那种地方真是好。虽说我生在冬日,却最不爱光秃秃的树林和枯黄的草地。”
穆玄黄笑了,眼里带着诚恳:“灯儿。你若是愿意,我会让你以后的生活四季如春……”
千灯的眼里有期盼,有不安,还有好奇:“你真的愿意吗?不后悔吗?”
芝兰玉树的倜傥君子一瞬间热情如火,抓住她的手带着疯狂的味道说道:“不后悔。怎么会后悔呢?我爱你爱得要发狂了。”
“那,你娶我吧。伯伯们会高兴的。”
“好。”
七
好像是一瞬间的时间,整个江湖都知道了千灯阁的嫡系小姐要与河东穆家的公子喜结良缘,纷纷前来祝贺。
客人来了,千鹏和千骥两人的脸上也是笑意满满,对着穆玄黄的时候却很是严肃。
“千家的女子生子不外姓,也就是说你要入赘,能做到吗?”
穆玄黄自然千答万应,立即就敲定聘礼、吉日各种事务。最后的婚期定在三月十三,万物复苏的好日子。
千灯与穆玄黄大婚那天,整个千灯阁人山人海,都是灿烂的红色。到处都是灯的海洋,陆虞在山间坐了一整夜。手里摩挲着千灯赠予的木簪。
这繁华世间的一切美好似都与他无关,只有孤单清冷随他百年。
陆虞站在后山的山洞旁边,信鸽飞去复飞来,这次的任务是跟着新婚的小夫妻,回河东省亲。抬头望天:多么艰难的任务啊。老天好像从来就不考虑公平问题。
穆玄黄看起来是个好丈夫,一路上将千灯照顾的无微不至。上路一个月后,千灯被诊断出来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一队人马心态各异。立即有人离队回了千灯阁报信。
陆虞远远的看着穆玄黄和千灯的样子,心里有一丝的苦涩。这滋味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随行侍卫里面有保护千灯阁的人,应该是听了千鹏的指示。千灯一被诊出来有了身孕,几个人就嚷嚷着要回去。现在正是路程过半的时候,去哪里都很是尴尬。穆玄黄此时却表现出了异常的坚定,非要回河东不可。一时间一行人僵持不下,就在镇上停了下来。
陆虞自然是跟着停了下来,整日闷在屋里观察着一群人的动向。
吃完晚饭后,穆玄黄没有回房,而是出去到了街上。陆虞觉得事出必有因,便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远远的看着他三拐两拐到了镇上的当铺里。
陆虞心里一咯噔,转到当铺后院不远的街口看着。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从后院飞出去一只洁白的信鸽。
洁白的信鸽,身上怀着黑暗的秘密。
陆虞这才知道,原来另一个人就是穆玄黄。
八
此时的千灯正挣扎在嗜睡和呕吐的漩涡中不可自拔,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只是从一个骗局走到另一个骗局而已。
穆玄黄回客栈的时候还买了酸梅,体贴温柔的丈夫形象跃然眼前。陆虞看了只觉得恶心。千家拿嫡系女子祭剑已经是丧尽天良了,现在的穆家竟然勾结自己家的那些老头子做出骗婚取子的勾当来。
陆虞觉得自己坐不住了。
三天以后,穆玄黄又出门去了。陆虞知道应该是有回信了,便趁着这点时间从窗户翻进了千灯的房间。
当时的千灯正在画画,画的是沿路风光。看见陆虞来了也不惊讶,淡淡说道:“坐吧。”
陆虞站着不动,低声说道:“穆玄黄不是好人,离开他吧。”
她的情绪像是没有什么波动,说道:“离开他,我要去哪里呢?回千家吗?让他们拿我祭剑,然后把我的孩子抚养大,接着祭剑?”
陆虞有些语塞,说道:“穆玄黄的意图与他们没有分别,都是为了你身体里的血液。而且他还骗了你……”
陆虞话还没有说完,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穆玄黄怒不可遏,提剑向陆虞刺去。
“好你个范家的的走狗,今天我就了结了你!”
陆虞赶紧起手挡住攻势,心里不禁一凛。穆玄黄明明与范家相互勾结,他这么一嗓子,把自己择得倒是干净。
陆虞一边挡住穆玄黄的攻势,一边喊道:“小姐你不要相信他,他才是与范家勾结的人。他对你并不是真心的,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千灯画完最后一笔水波,收手,抬起头来对陆虞说道:“我知道。夫妻本就是一体,我们大婚之日,他就与我说了。他告诉我,河东穆家已经与江左范家勾结。我这才知道,原来你是范家的门人。我听说,范家有外门四柱,生出的孩子资质好的从小就被隔离培养,以后用作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就是其中之一吧。”
陆虞没有说话,因为千灯的猜测是对的。心底深处最黑暗,不想人知道的过去被捅开的感觉,真是难得的坏。
“或许就连我们的相遇都是范家安排好的。我们的一切本就是假的,你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与我说穆玄黄的不是。起码,他还可以带我出来那个小院子。而你,被范家束缚着,一辈子都不得自由。说起来,我们还有这一点相似的地方呢。
你是精神上的不自由,我是身体上的不自由。”
是啊,就连最初的相遇都是阴谋的话,这段缘分算什么呢。
陆虞没有说话,默默从窗户出了房门。穆玄黄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看起来就像个吃了苍蝇的哑巴。
九
或许是由于两方僵持的原因,一行人耽在这个不南不北的小城里没有动。时间从盛夏拖到了初秋,树叶子都有些老态了。
穆玄黄在城里买了座院子,一行人搬到里面,有侍卫日夜看守。陆虞绝对是最尽职尽责的那一个。这几个月,每天晚上他都会徘徊在小院的附近,痴痴地守着。
穆玄黄找过他,提出让他搬进小院里的建议,陆虞拒绝了。穆玄黄知道陆虞的身份,也没好说什么。只是似有若无的还是避开他,或许是怕陆虞做出什么伤害千灯的事情来。
陆虞知道外面暗潮汹涌,何况自己的存在也颇为尴尬。都是入夜之后偷偷来看一眼千灯,几个月下来唯一的变化就是千灯的肚子越来越大。
陆虞不知道女子有孕事什么样子,不过千灯的样子就像一个大蜘蛛,四肢还是那么细瘦,只有肚子大大凸出。
陆虞没有再打扰千灯的生活,只是远远看着那座小院子。若是哪天天气晴好,千灯捧着大肚子出来晒太阳的话,陆虞看到了就能高兴一整天。
至于穆玄黄,陆虞始终没有放心他。虽说当日千灯为他做了辩解,但这些日子以来,穆玄黄把千灯关在院子里,自己在外面斡旋。对于千灯来说,这样的日子与千灯阁有什么区别呢?
内心深处的陆虞告诉自己,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事,还是少管的好。感情这种事,最是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有时候,陆虞也会深深厌倦自己的懦弱胆小,若是自己真的有勇气的话,带走她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可是现在,已经晚了,很晚了。
人总是要想想以后的。
十
陆虞永远记得千灯小产那天的事,也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陆虞照例来到不远的房顶看千灯捧着大肚子出来散步。半年的小镇生活,没有改变那个原来的千灯。
穆玄黄还是没有回来,小院里只有几个丫鬟伺候着。
晒完了太阳的千灯脸上有一种孩童吃到糖葫芦一样的满足,光照在她的身上,连阴影都好看。就在她完全离开阳光的地盘慢慢走向阴影时,脚下一滑,身子普通一声跌倒在了阴影里。腿间流出的血水瞬间浸透了衣裤,慢慢从她身体里流出。流到地上,也向一团阴影。
旁边的丫鬟看见了,歇斯底里对着门外喊:“找稳婆!要两个!找公子去!快让他回来!”
地上的千灯则是痛苦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指苍白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
陆虞不敢离开,虽说知道自己耽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但是,远远看着,就好像自己在场似的,多少有些心理安慰。
只是局面又些不受控制。稳婆倒是来了,穆玄黄却始终没有出面。
怀孕生子是女人的一个坎,多少人就死在了这里。以前陆虞听到类似的传闻只觉得血淋淋触目惊心,现在趴在屋脊上,听着房里传来的痛苦嘶吼声,陆虞觉得心脏在嗓子眼里一刻不停的跳着。
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泼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那土地都带了微微的血色,就像春天的落花零落成泥。陆虞想到那个词:委尘红,心里一惊,觉得此时不应该有任何不好的杂念。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突然间,产房里传出来一阵纷纷扰扰的声音。虽然听不真切,陆虞还是笃定那里面一定有一个初生的奶娃娃,心不甘情不愿的说着来到世上的第一句话。
突然间又是一阵纷纷扰扰,陆虞这下又些疑惑。心里痒痒的想下去看看又怕冲撞了她,只能抓耳挠腮的趴在屋脊上不知所措。
月上中天的时候,屋子里的丫鬟产婆都一个个出来了。看那表情应该是母子平安顺利,早产带来的影响应该没有那么大。
陆虞心里痒痒,等院子里寂静下去的时候,从屋脊上跳下,来到了千灯的窗边。
轻轻推开窗户,翻身进来再轻轻关上窗户。
当陆虞看到千灯身边那两个软萌的小东西时,心一下子就化了。这才明白,为什么屋子里会有两声惊呼。
这太让人惊喜了!
陆虞刚想伸出手去摸摸孩子软萌的小脸,中间的千灯突然睁开眼睛,对陆虞说道:“帮我一个忙。”
十一
许久不沾染人血,陆虞已经忘了鲜血烫人的温度和干涸后紧绷在皮肤上的感觉。就好像死去的人依然不甘心,伸手狠狠抓着你的皮肤一样。只是,死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微不足道。
回到小院里,陆虞径直来到她的房间。对千灯说道:“办好了。”
此时的她就想一个刚刚产完崽的母兽,带着疲劳和保护幼崽的狠心。
她点点头,指着右边的小包袱说道:“你把她带走吧。这是我的女儿。”
陆虞有些不解的盯着她看。
“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我到底生了几个孩子了。你带走她,就是保住了她的性命。”
陆虞指指左边的小包袱:“那他呢?”
“他是男孩,不能拿来祭剑。穆家会保护他的。”
陆虞的嘴唇嗫嚅着问道:“那你呢?”
“我会斩断千家的血脉诅咒。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千灯这一个说法了。每一代祭剑的女孩,都叫千灯。这是我们逃不开的命运。”
陆虞心里不舒服,问道:“那穆玄黄不会保护你吗?他是孩子的父亲啊。”
“你若是不愿意,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走吧。”说着,就把头歪到了床里,背对着陆虞。
陆虞知道自己的爱恋也好,缠绵的心思也好都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还在奢求着什么呢?说出来只会让人笑话罢了。
“我答应你就是了。”
千灯这才回过头来对陆虞说道:“别怪我。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信任的就只有你了。或许是我太笃定了,你爱我爱得死心塌地,愿意为我堕入无边地狱。
“你看,这就是女人。一旦她知道你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绝对不会浪费的。你就是太善良了,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把你吃得这么死。”
陆虞无话可说。
你看啊,爱情是一件多么不讲道理的事情。或许从她开始的那句“尔虞我诈”开始,自己就已经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了。
十二
陆虞把女孩抱出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岁月,他拿过刀枪剑戟,无数次把别人的性命捏在自己手里。这还是第一次把一个小生命抱在自己怀里,不得不说,比杀人提心吊胆多了。
把小孩安置好,陆虞只身回到城里的小院子里向千灯回话。等到了小院的时候,陆虞看到的只是门口斑斑的血迹和院内横七竖八的尸体。
陆虞没有多想,径直来到屋子里。床上凌乱的痕迹还有温热的气息,一定还没走远。
提起轻功走在小城的屋顶,街面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子已经开张,老板热情的面对睡眼惺忪的顾客。
人间的烟火气铺面而来。这让陆虞想起自己与千灯的人生,直到现在,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畸形啊。
出城的官道上有凌乱错杂的车辙,就像老人额头上的皱纹。陆虞仔细观察之后,朝着青锋山的方向追去。
就像一匹不知道疲倦为何物的牲口,陆虞整整追了三天没有停下脚步。可就是这样,依然没有丝毫马车的影子出现。
千家的人真是疯了。
又追了半个月,陆虞终于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青锋山。
此时的陆虞就像一匹风烛残年的老马,嘴唇干裂,满面风霜。不过,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青锋山还是原来的样子,冬季还是那么枯萎,就像整座山的生命里都已经干涸了。陆虞没有多做停留,径直来到千灯住的小院里。
没人。院子里生满了杂草,带着荒芜的意味。像是不欢迎每一个到访的客人。
陆虞没有多做停留,既然不在这里,那肯定就在……
十三
后山铸剑池。
这里好像一年四季都是热气腾腾。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不带着一丝吊诡和阴暗。只是,这里承载着千家最肮脏的历史。
此时的铸剑池,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向正中的铸剑楼走去。里面是千家百年不灭的火,千年不熄的灯。
铸剑楼说是楼,其视为了防止走水,整个建筑都是石制。看起来就想一座巨大的坟墓,正中央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千家的当家。
千鹏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面上殊无表情。千灯站在铸剑炉旁边,熊熊的火气吹得她的黑发摇曳生姿,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正中央的铸剑炉上,那里面,一把青光闪闪的利剑摇曳生辉。在这些铸剑人看来,一把好剑胜过万千美女。
穆玄黄不在这里。
陆虞知道面对着这样的情形,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干裂的嘴唇渗出血来,味道就像漂在空气中的铁锈。一样让人恶心。
所有人就像痴呆一样看着千灯慢慢走向剑炉,不发一丝声音。千灯的母亲,母亲的母亲走过这条路的时候,恐怕也是这样的情形。
畸形就是这么一代代传承。
而这个畸形,将会在这里结束。
陆虞不知道千鹏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千灯死。不过,无论什么,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千灯这个人了。
她面对着铸剑炉,就想面对着自己最后的归宿,面对着爱人的怀抱一样,安心。
微笑着,跌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十四
几个月后的小山村,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孩散步。小孩眼睛圆溜溜的,水光黑亮,嘴里不住咿咿呀呀的吹泡泡。
男人看着远处初升的朝阳,,低头对怀里的孩子说道:“就叫你和光吧。希望你真实的深入这个世界,好的坏的你都经历,都知道。希望你自由,快乐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起码,现在,这里,没有名动天下的神剑,也没有尔虞我诈的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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