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

作者: 烨辰 | 来源:发表于2023-04-30 19:0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那条断尾的鲤鱼死于平安镇十公里以外的海里,身子被珊瑚刺穿,是我的魂魄让它活了过来。

    它从一出生便是错了。那天生断了半边尾巴的它,受到同类的排挤,成群的鲤鱼将它推开。

    它不知道它的父母是谁,从它出生的时候就是一条孤零零的鱼。同类瞧它断了半边尾巴,鱼鳞上又多了一条奇怪的红印子,就开始排挤它,偶尔称呼它为“异类”,时常称呼它为“狗杂种”。没有哪条慈祥的鱼肯游到它身边去舔它受伤的尾巴。

    而从它身上,我看到曾经的我,十分类似又有所不同。

    那藏在海里的礁石坚硬又冰冷。它多次被同类挤在礁石上,鱼鳞被摩擦到渗出几滴血。血滴落在珊瑚上染着整片海底,而正是这几滴血唤醒了我。它看着一群欺凌它的鱼,绝望地撞在珊瑚上。

    我的魂魄沉睡在海底许多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而我却在它身上得到重生。当我的魂魄和它的身体融合时,我对它又是厌恶又是心疼。可能是我不想和它成为一条被欺负的、苦命的断尾鲤鱼吧 。

    它再次醒来,感觉到我的存在,身子从珊瑚上拔出。

    它的同类见它没死,开始对它语言攻击。一连串的语言攻击化成一团又一团气泡,气泡多而密集,渐渐浮在水面上,恰巧遇到夕阳的光,虽然绚丽却盖不住残酷的欺凌。我想把头探出海面看看外面的世界,不知道硝烟有没有消失,也不知道阿清有没有活下来?

    不知道……

    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不甘示弱,用尽力量,拽着它的身体往鱼群里挤。它朝我摇了摇头,那被挤着扭曲的头,经过鱼群和海水的冲击和挤压,鳃盖也扁了些。

    它嘴边冒着泡泡,似乎让我放弃挣扎。它说,它已经习惯被欺凌了,在这暗无天日的海底,早就没有了光,只有咸咸的海水味,我总是在它们不注意的时候去觅食。可你知道吗?在没有遇到你之前、在我几乎饿晕的时候,是一只鸟帮了我,它给我喂了几条虫子,才让我苟活至今。

    我对它的一切不感兴趣,只是很奇怪,我的魂魄为什么在它身上?

    我问它,我是死了吗?为什么我的魂魄会在你身上?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的血唤醒了你,它说。

    那现在是哪一年,鬼子走了吗?我这是在哪?我情绪有些激动,魂魄被关在它的身体里 ,很暗……很暗,没有光。

    鬼子是什么?它问。

    你不知道?我反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再次冲到海面上,看看那一只鸟有没有来?它说。

    它被鱼群挤着,我与它一同用力往海平面上冲。

    外面是什么?我的魂魄牵扯它的身体,撞开几条鱼。

    一座桥,桥边有一森林,说不准那只鸟就住在森林里。它说,身旁冒着泡泡。

    再次往上挤,几条凶狠的鱼用嘴啄着它 。我感受到它的疼,就像自己的身体被刺了一样。

    你很疼吧?我问。

    没事,谢谢你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想勇敢一会,它说。

    我感觉到它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魂魄即将脱离身体。

    那只鸟真的很重要吗?我问 。

    很重要,可我羡慕它有一双翅膀,它总是飞得很高、飞得很远,我看不到它,它说,我好像看到一道光了。

    它是什么鸟?我问。

    百灵,它说,我想它唱歌应该很好听。

    还有什么特征吗?我接着问。

    有,它脚环处系了一条红绳,不知道是谁系的,它说。

    我听到红绳,便想到阿清,她也为我系了一条红绳在我脚环上,而我也在她脚环上系着一条红绳。

    可我的阿清,你在哪?我在心里呐喊。

    离光越来越近了。它疼得说不出话来,几片鱼鳞掉在海里。

    疼吗?我问。

    疼,它说,但我想在最后一刻勇敢一次,这样才能看到光……看到它。

    光就在不远处。它探出头来,长期被压迫的它,几乎很少能挤到海平面上,这一次它竟然忘记鱼鳞掉落的疼。我感觉到那种疼,像刀割掉自己几块肉一样。我不自觉的“斯”了一声,看着海平面上漂浮着一些垃圾,那座桥上的人群穿着奇怪的服装,边吃着东西,边往海里扔垃圾。

    海水另一头被染得有些浑浊。它想往森林那边游去。底下几条鱼拽着它往下拖,它奋力甩着那仅有一边的尾巴,向森林那边游去。

    快到森林时,我觉得这一切很熟悉,仿佛回到了1942年。

    “嘭”,枪声响了,是从森林那边传来的。

    难不成是鬼子?我与它愣在原地。

    只见一个穿着奇怪的男人,拿着一支猎枪在森林里走着。

    然而,地上有一只鸟倒下。

    它急了,往那边游去,心里很痛,我能感受到,这种痛和我告别阿清时的痛一样。

    应该不会是那只鸟,我安慰它。

    不,是它,那身形、那羽毛,还有……你看,它脚环有一条红绳。

    我视力没有它这么好,没有它看得这么仔细。

    真的是那一只鸟吗?

    是的,它死了,我好像爱上它了,可是它死了,死在那可恶的猎人枪下,我要游到岸,如果不能杀死那个猎人,我也要死在那只鸟旁边。

    那只鸟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问它名字,它就死了。

    你见过它几回?

    有五六回了,它总是给我叼来虫子,你说它会不会也爱上我,可她却……

    那它身旁有虫子吗?

    有的,不过都爬走了。

    那个猎人呢?

    他还在开枪,该死,他竟然连几条虫子都不放过。

    猎人踩着地上爬行的虫子,再举起枪,往天上开了一枪,一束羽毛落了下来。

    吵死了。一名长的很像阿清的女人走出来,朝猎人那边喊道。

    森林里透着光,秋季的风从光上碾过,掀起树上泛黄的叶子,那高耸挺拔的树裸着身子,隐隐约约看到树身被刻着许多道刀痕,数也数不清。

    你是谁,猎人看向女人,问。

    我忽然也想跃到岸上,想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阿清?

    她的大眼睛、高鼻梁、细长的眉和瘦小的脸都和阿清一模一样。

    我叫章楠,你一大早在这打猎吵到我睡觉了。

    章楠,要不算了吧。女人身后出现一名男人。

    猎人举起枪,冷笑道,还以为你是为这只死去的鸟儿来讨说法的。

    章楠看到倒在地上的鸟,注意力停在那条红绳上。

    章楠,我们去海边看看吧,那名男人说。

    李明书,你怎么这么怂。章楠叹了一口气,往海边走去。

    快,我们游上岸,我说。

    你也想和那个猎人拼了吗?它说。

    不全是,我看到了一个熟人,想确定一下是不是她?

    那个女人?

    对。

    如果不是呢?

    那我们就会死在岸上。

    那如果是呢?

    以她的善良,一定会收养我们。

    好,那就让老天做一次安排。

    于是,它带着我的魂魄向岸边游去。

    02.

    1942年平安镇,镇外十公里以外的那片海被染成红色,烈士的血漂浮在海面上。空气里满是血腥味,镇上的门关得死死的,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苏先生学堂的大门敞开着。我本以为没有人来,可教室里却坐着几个小孩。阿清对我说,这些小孩都是烈士的孩子。我和阿清站在学堂窗外。苏先生瞧见我们,喊道,阿清,阿染,进来吧,这一节课将是最后一节课。

    前几天,鬼子在平安镇隔壁的村杀红了眼,子弹穿梭在那片森林,听说那干巴巴的树皮上还嵌着许多子弹。

    我和阿清推开教室的门,坐在座位的后排。

    苏先生托了一下眼镜,浓密的八字胡微微翘起,神情严肃地看着学堂的各个地方,叹了一口气说,鬼子接下来要打的就是我们的镇子,我们该怎么做?

    阿清听了,第一个站起来,喊道,赶走鬼子,守住镇子。

    我和阿清因为苏先生的收留,才能活到二十出头的年纪。

    阿清比我大两岁,我二十一,她二十三。阿清遇到我时,我刚好八岁。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只有一个外公,他狠心将我抛弃在平安镇附近的森林里。那时正逢秋季,我身上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衣服。阿清牵着苏先生的手,朝我这边走来。我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去,想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清见我走路怪怪的,便问,你怎么这样走路?

    我低下头,想到自己右脚天生比左脚短了一截,心里十分自卑。

    苏先生看向我,说,孩子,你怎么不回家呀?

    我没有家,他们都欺负我,说我无父无母,还说我是野种。我的眼泪止不住落下。

    阿清拽着苏先生的衣袖,说,先生,要不让他当我弟弟怎么样?

    我不当弟弟,我摇了摇头,说。

    那你想不想读书写字?苏先生问我。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读书写字好玩吗?

    苏先生眯着眼笑着,说,可以用脑思考,你说好不好玩?

    用脑思考?我犹豫了一下。

    走吧,弟弟,学堂里有很多伙伴,阿清对我说。

    可是……他们会不会嫌弃我,我腿不好……

    不会,姐保护你。阿清走过来,牵着我的手往学堂跑去。

    至那以后,确实有不少同学嘲笑我。可阿清总是挡在我面前,还拿出一条红绳系在我右脚上,说,你看这样多有特色,说不定就没有人敢笑你了。我看着她那淤青的手,眼角冒出一滴泪。她笑了,说,男孩子流血不流泪,你不许哭。

    姐,下次换我保护你。

    这是我第一次喊阿清做姐姐,虽然有些不习惯,但却发自内心。

    她羞涩地低着头,给我右脚系好红绳,说,我现在又不想当你姐了。

    为什么?我问。

    不为什么,等以后再告诉你。

    她跑了起来,朝着眨了一下眼睛,那圆溜溜的眼珠子,让我看到一个清澈的世界。

    就这样,我与她在苏先生的学堂里生活了十几年。

    “轰隆”一声响,镇上的门被炸开了。

    苏先生额头冒着汗水,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国”字,然后丢下粉笔,喊道,铮铮男儿,为国而亡,死得其所乎。

    先生,我出去看一眼,阿清朝先生那边走去。

    我紧拽着她的手,说,这一次换我来吧,阿清。

    等等,阿染,你带孩子走,阿清拽着我的手。

    我从灰色裤兜里拿出一条红绳,那压在心头许久的想法蹦出来,说,阿清别动。我蹲下来,在她左脚上绑上一条红绳,说,竟然你不想当我姐,等鬼子离开之后,能不能当我媳妇?

    阿清羞红了脸,看着弯下腰的我,没有说话。

    我系好红绳之后,缓缓起身。

    她望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愿意。

    我咬紧下唇,拍了拍阿清的肩膀。

    苏老师微笑着说,你们带孩子走吧,不然一会来不及了。

    “嘭”,一枚子弹从窗外射进来,嵌在窗板上。

    我在这里挡住,你们带孩子往庙里躲一躲,那里有镇长在,说不定能团结镇上的人,一起赶走鬼子。

    先生,和我们一起走吧,我喊了一声。

    苏先生用身子抵住门,说,你们从那边窗户爬出去,快。

    阿清向前走了一步,先生,我留下……

    苏先生推开阿清,说,快走,不然对不起我养了你这么多年。

    我转过身,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说,快和哥哥爬出窗外。

    一个孩子吓得眼泪冒出来。

    阿清迅速把那名孩子抱在怀里,说,姐姐在,别怕。

    我们抱着孩子爬过窗户。

    门口传来强烈的撞击声,子弹从木门的缝隙里射进来,苏先生的身体被子弹射穿。他用尽全力顶着,直到我们都爬出窗外才倒下。我站在窗外,回头望了他一眼,发现苏先生身上留着血,便迅速拽着阿清和孩子们一起往庙里走去。

    平安镇的中心就是一座庙,平常镇上开会、唱戏或者其他活动都在庙里进行,前几日镇长还和各个干部开会,打算应对鬼子的入侵,可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有几个干部连夜逃出镇上。我和阿清带着孩子往庙里跑去,那条沙子路印着几个鞋印。

    过了一会,我们来到庙门口,那沉重的木门敞开着。镇长拿起喇叭,喊着,如今鬼子都打到这里来了,你们还要坐以待毙吗?

    我看向镇长,让孩子跑到里面。

    镇长看着戏楼下坐满人,失望地摇了摇头。

    庙里一边是戏楼,另一边是大堂。大堂里摆着许多神像,一群人在排着队准备跪拜。镇长摸着光溜溜的脑袋,丢下喇叭,喊道,你们要把所有的希望压在神明身上吗?

    阿清上前一步。我拉住她,说,保卫镇子的事,就交给男人吧。

    她朝我摇了摇头。

    我上前一步,喊道,我愿意当先锋,赶走鬼子,有谁愿意和我一起?

    镇长拿起喇叭喊道,好,我愿意和你一起,还有谁愿意?

    我也愿意,一个小伙站了出来。

    接着,几个镇长的朋友也站了出来。

    很快,我们组成一支抗日小分队,没有大炮、没有枪枝,只有锄头和镰刀。

    镇里不算富裕,多数以农业为生,唯一能拿出手的武器就是锄头和镰刀。

    我抓起一把镰刀,望着阿清,朝她喊了一声,等我回来。

    她点了点头,一滴泪从脸颊上滑落而下。

    我们打算晚上出动,这样才能让鬼子没有防备,镇长说。

    好,天黑就行动。

    秋季的黄昏,温度也开始下降,我裹紧浅灰色大衣,手紧紧握住镰刀,走到阿清身边。

    阿清没有说话,把手慢慢移到我的手边,用无名指紧拽着我的无名指。

    镇长看着夕阳的光渐渐消失,黑暗笼罩在天空,便吹了一声口哨。

    以口哨声集合。我有些不舍,松开无名指,亲吻着阿清的额头,迅速转过身,朝她挥了挥手,说,如果等不到我,就找个人嫁了吧。

    不可能,你今晚不回来,我就去找你,阿清说。

    我不敢回头望向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照顾好自己,还有那群孩子。

    我看到队伍走在前面,连忙跟了上去。

    镇长打着手电筒,看着那条沙子路,说,我想鬼子一定会巡逻,这一次我们先干掉分散的鬼子,把他们的枪抢过来,再想办法慢慢把他们赶走。

    我点了点头,有些认可镇长的话。

    镇长走了几步,背有些驼,喘着几口粗气,将近六十的他,身子骨早不如年轻时。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着,这一路都没有发现鬼子。

    其中一名年轻小伙说,他们会不会在门口驻扎?

    镇长想了一下,我们得让一个人上前探路。

    其他人听到这里,纷纷摇了摇头。

    镇长看向刚刚那个小伙,说,要不……你去?

    不行,我上头还有一个老母亲,小伙摇了摇头。

    我看到他们都默不作声,便站了出来,说,我无父无母,让我去吧。

    镇长看向我,把手电筒递到我手里。

    我接过手电筒,叹了一口气,说,镇长,如果枪声响了,我没有回来,请你帮我给阿清带一句话,她就在庙里。

    什么话?镇长问。

    铮铮男儿,为国而亡,死得其所乎,我想起苏先生的话,说着。

    还有吗?镇长问。

    我爱她,我说,便举着手电筒往镇门口跑去。

    过了一会,我跑出镇门口,前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我来到那座森林前,树影在手电筒照耀下,把影子埋在地上。

    “嗖”的一声,一只鸟从树顶飞过。我把脚步放得很轻,隐隐约约听到几阵脚步声,我看到穿着黄色军装的一队鬼子,连忙关掉手电筒,趴在地上,等待他们离开。

    一名鬼子似乎听到声音,朝我这边挥手。他们快走向我时,我连忙起身往前面跑去。

    森林的不远处是一片海。我拼命地跑着,后面跟随着一颗子弹。我腿脚不便,躲不过冷冰冰的子弹。

    子弹射穿我的胸口。快到海边时,我拼尽全力往海那边跃去。鬼子像发疯似的,朝我丢来一块手榴弹。

    “轰隆”一声,我的身子像纸片一样碎在海平面上,只剩下那条红绳和拼凑不起来的魂魄。

    03.

    章楠把那条断尾鲤鱼带回家中。那个男人跟在她身后,嘴里念叨着,好端端地干嘛捡一条断了尾巴的鱼回来,家里不是还有我送的两条金鱼吗?

    要你管,我的事与你无关,章楠用手捧着断尾鲤鱼。我感觉到它的气息越来越弱,它的魂魄即将消失。我连忙问,你怎么样?

    你说鱼死后会投胎转世吗?它问。

    这个……应该会吧,我说,但我不是很确定,想着还是安慰它一下。

    那我想投胎当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遇到那只系着红绳的鸟……我想和它爱一场,它说。

    但它气息越来越弱,魂魄随时都会被剥离出来。

    我想会的,可你的身体?我说。

    麻烦你以我的身体活下去,帮我看看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光?它说。

    醒醒,我朝它喊了一声。

    它的魂魄似乎消失了,而我也成为了那条鱼、那条断尾鲤鱼。

    章楠朝男人喊了一声,李明书,快开门,还愣在那里干嘛?

    原来男人叫李明书,我心里默念着。

    李明书推开门,耸了耸肩,便走进去。

    章楠怕我死去,立刻把我扔进鱼缸。

    那透明的浴缸里,还多了两条金鱼。它们嘟起嘴,像对我充满了敌意。

    李明书把门关上,掏出一个方块的物件,在上面戳了一下,那物件神奇地发出声音:“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只是你忘了,我也没记起……”

    两条金鱼跟着音乐晃动着身子,似乎在享受。

    我指着那个神奇的物件问,这是什么?

    一条金鱼嘴巴冒起泡泡,嘲笑着我说,不会吧,你连手机都不知道?

    这是手机?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不然呢?现在谁不用手机,我看你是从上古穿越而来的吧,那名金鱼说着,语气里多是嘲笑。

    不过章楠和李明书听不懂我们的话,只看到浴缸里一直冒着气泡。

    我游到角落,问,现在是哪一年?

    你是在装傻吗?2023年你竟然不知道。另一条金鱼说。

    别管它,那条金鱼用嘴戳着另一条金鱼,跑到一旁,去欣赏鱼缸角落里的珊瑚。

    章楠拿起李明书的手机,关掉刚刚的声音,说,别放歌,我写会小说。

    写什么小说,今天五一放假,你就不能陪陪我吗?李明书说。

    不行,好不容易来的灵感,我得写下来,章楠说。

    有什么好灵感?李明书有些疑惑。

    说来也奇怪,我最近老是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名男子喊我做阿清,他一直跟我说一句话……

    阿清,她刚刚提到阿清。我听到,激动得鼓起鳃,吹起水中的泡泡。

    什么话?李明书问。

    铮铮男儿,为国而亡,死得其所乎。

    这……我怕你是得了什么爱国病吧,都什么年代了,还为国而亡,死得其所,李明书语气里充满嫌弃。

    你不懂,我得写下来。梦里的阿清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说会不会就是我?章楠双眸下坠,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用头撞着鱼缸,水传来“哗啦”一声。两名金鱼立刻拦下我,说,你是不是饿了,饿了也不能这么讨食,你得学一些可爱的动作,比如嘟嘟嘴,扭扭腰,才能得到鱼粮。

    我不饿,我没有理会它们,继续撞着鱼缸。

    李明书听到鱼缸有动静,看向我这边,说,你看,你带回来的鱼,多么无礼,再看看我买的那两条金鱼,多么乖巧。

    它也许是饿了吧,你去给它喂点鱼粮,章楠说。

    凭什么是我喂?李明书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动不动。

    我在回忆昨晚那一场梦,阿清似乎去世了。

    我听到这句话时,张开嘴,可我说不出人话,只能一个劲地撞着鱼缸。

    李明书冷笑了一下,说,不就是一场梦吗?

    嘘,别吵,她好像在庙里跪拜。

    跪拜什么,我在心里呐喊着,身子贴紧鱼缸,想知道阿清后来怎么样了。

    请求神明,指引我找到阿染,她是这么说的,章楠边说边在本子上写着,然后继续回忆着那场梦。

    拜托,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李明书有些不耐烦。

    章楠没有理会他,凭借自己的梦,在本子上写了一段:

    镇长听到枪声,等了许久没等到阿染回来,连忙跑到庙里把这一消息告诉阿清。阿清得知这个消息,跪在神像面前,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请神明指引我找到阿染。”念完之后,她匆忙起身向镇子外跑去,快到海边时,几名鬼子向她这边跑来,她看到阿染的衣服碎了一地,喊了几声,阿染,你在哪?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求求你出来。她看到阿染没有出来,缓缓向海边走去,一条红绳漂浮在海面上。几名鬼子看到她生得好看,不忍心开枪,缓缓向她逼近。她看着那几名鬼子的猥琐表情,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削笔刀,平日里在学堂都是她给孩子们削笔,没想到这会却用上场了。等鬼子快碰到她时,她用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死在那一座森林中。

    章楠写到这里,泣不成声。

    李明书觉得有些奇怪,问,我说你这是犯什么病?

    章楠把写好的念了一片。我听得一清二楚;我痛苦地撞击鱼缸,想着以阿清色的性格,肯定也会这么做,只是我终究是辜负了她。可眼前的章楠,会不会就是阿清的转世,所以她能梦见阿清。

    喂,你再不理我,我可要走了,李明书有些生气。

    不是吧,李明书,你没看到我在忙吗?我写小说不也是为了能赚点钱……

    好好……我不想和你啰嗦,也不想和你吵,我怕会说出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是分手吗?章楠眼神变得有些犀利。

    是……我快受不了你了,你说好端端的五一假期,你救了一条极丑的鱼不说,还在这犯一些奇奇怪怪的毛病,什么爱国病呀,圣母病呀等等,总之……差一点就是神经病。

    真心话吗?你这话不就是明摆嫌弃我吗?再说了,我捡回来的鱼比你的金鱼好多了。

    好在那两条金鱼听不懂人话,不然这会也不会在欣赏假珊瑚了,我想。

    是吗?那不要这鱼缸也罢,李明书怒火冲天,上前推倒鱼缸。鱼缸碎了一地,玻璃渣上全是水。而我却掉在冷冰冰的地面上。

    你疯了吗?拿一条鱼出气,章楠迅速跑来,弯下腰把我捧在手里。

    你才疯了,李明书推开门,气冲冲地跑出去。

    那两条金鱼在地上打滚,还分不清事情的状况。

    章楠把我捧在手里,说,鱼缸破了,要不我把你放入深海。

    我在她手掌上摇了摇头,趴在她手心里,感受着她的温暖。

    你竟然会摇头?可鱼缸碎了,你待在我家,似乎也没有好看的容器供你所居,她说。

    我摇了摇头,张开嘴呐喊着,我不要什么好看的容器,有一个盆装着水,让我活在你身边就好。

    可是她听不懂,还是要把我放进深海。

    也许,鱼和人终究没有结果,也许,我再也等不到我的阿清。

    快到黄昏时,她走在深海旁,松开手,“扑通”一声,我又一次坠入深海,鱼群又开始欺凌我,可我不再是那个它。

    我不甘愿被欺凌,挤开鱼群,奋力跃到海平面上,看到不远处的森林,又是一年秋季,树叶泛黄。森林被涂抹着橘黄色的光,那高挺的树上,再也听不到鸟叫声,更别说会出现那一只系着红绳的鸟,可我也等不到我的阿清,也许她已经忘了。

    或许,她以另一种方式记得,只是还没有发觉我已经变成一条鱼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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