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寂风凝,一白眉长须者闭目打坐,头镶八痔,袈裟裹身,立掌拨珠,唇齿窃啜。
只等草虫已静,禅铃响噹,随之嘴角抿然,炯神夺眼欲出,望那谷中无垠黑森,说道:
“姑娘,终于肯见老朽了。”
刹间狂风落叶,之间谷中黑影涌动,一阵寒气袭来,深渊生长出几条红绸缎,旖旎在月光之下,随即汇聚一团悬于空中,待一副婀娜之形显露,一红衣女子浮向于那和尚身前。
女人紧皱红砂眉心,裂开白齿红唇,一吐阴森白气漫出,“和尚,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想收我?”
老和尚依杖起身,笑道:“姑娘误会了,老朽是来超度的。”
“有何区别。”她按捺着身后血长红甲,只等千钧一发之际。
老和尚又道:“且稍安勿躁,老朽此行之前已获悉姑娘的阳辰八字,你我无需一战,不知……姑娘可否愿意跟老朽打个赌?”
“怪异,只听闻你们出家人不沾尘俗,说吧,赌甚?”
她有些修为,觉出这老头慧根金光冲天,已呈涅槃之态,若真斗起狠来,怕是无法全身而退。
老和尚双目微闭,笑呵了几声,说道:“一个月辰,若是姑娘从此不再害人,老朽离去,不然,你魂飞魄散。”
“一个月罢了,我应了便是。”
“那好。”说罢,指尖一记金印瞬间钉在她额头。
“这是什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佛印一个月后自会消失,你且记,你杀生之时,亦是魂飞魄散之时。”
老和尚杵着禅杖,正悠然离去,忽然背后一阵狂风乱起……
此地名为忘尘谷,涯下白骨无数,并非埋尸之地,是多年来投身者不断,故以忘尘闻名。往南一片黑森几里处,有一废弃楼阁,院里扎着老桦树,原为一青楼,牌忘尘,一场大火后,早已是人去楼空。
“客官,酒食一共……二十三文钱。”
“给,有清净的房间吗?”
“正好嘞,楼上最里面赶巧有一间空了出来,客官您住多久啊?”
“一个月。”
“我给您算一下啊……”小二正拨弄着算盘。
吧嗒吧嗒的算盘声使他心烦,手也跟着不自觉地扣掐着吊币。
“客官一共白银十两余,就算您十两罢,包早斋。”
“我就打听打听,把酒给我满上。”
一书生悻悻走出客栈,方眉毅眼,挺鼻黑髯。说是负篓书生,行得却方正有力,一手持葫,一拳贴背,篓中笔画卷,篓旁竖萧剑。
借着晌午的晕沉,吐一饱嗝,又不禁灌了几口葫芦,口间一哈吟,舒坦!
“佛渡有缘人,施主,请些香火钱。”只见一老和尚持钵作揖。
他把手探入衣口半晌,扣出一文钱置于钵内,一阵清脆的咣当。
老和尚正他一眼,身后之手指尖掐错,思索片刻,笑道:“施主与佛有缘,我赠予你一护符,方能正阳驱邪。”
“不必,我未曾走过歪路,不怕遇上歪事。”他又问:“对了老师傅,你知道这儿哪有无主之地,实不相瞒,在下就一进京赶考之生,不知何故考期延后一月,盘缠已然不足,只想找个地儿落脚,无需被褥,够遮些风雨就行。”
老和尚抚须摇头:“尘间无此路。”
此楼已蛛网交错,牌匾烂掉一半,只剩个破碎“忘”字,院壁与桌具被熏得黑乎,为灼烧痕迹。
他踩槛推门,吱吖声传来,他不再大胆动作,好歹寻个容身地儿,生怕弄糟蹋了。
拾了些杂草,蜷缩在角落,月光当头,秋风浮骨,好生寒冷。
顿时了无倦意,立身,拿起葫芦猛灌几口,摊纸挥毫——
陋室庸人倦 月上白云间
乘风万里绪 尘世酒剑仙
一个跟头!一闪寒光!一声磨响!
他已然持着尚未消震的利剑,挺拔在院内,一阵夺步,挥剑如雨,落叶惊起,随着锋芒之气在他四周飞舞逃蹿。
一抹红从月下拂过……
“谁!”
他一头翻上屋顶踏着瓦粒,眼球四顾,身形不动,再身姿缓低,蓄势待发。
却只闻见沙沙落叶。
如此阳刚气息,叫她情酥魂颤!
犹忆吸食之快,是与男子欢愉之时,欲之顶,阳之巅,吸精摄魂,如遨游于九霄云外。
枝梢浮红衣……
为孤魂,她厌倦了,深知罪孽之重,几十年来,此楼漂流者无数,都在床笫之欢中葬于她手,深知终会有一天,会被那臭和尚之类的人物收拾。
佛印就佛印罢,她愿意消散,若不是那和尚,凭她一人还无措呢。不过就是死,也要魂散在这欢愉里。
她突然偷偷发笑,笑这个赌,她作何都不会输。
于忘尘楼再南,或县城以东,盘横一荒山,山里一无匾孤寺,院里铜铃悬绕,室内昏弱黄灯。
老和尚不再念经,向佛像深稽一首。
“寻涯师叔,找到我师傅了吗?”小和尚问道。
“尚未寻得师兄踪迹,燕儿莫慌,虽说此地妖气弥漫,但苦海师兄本领高深,且在我之上,这等程度并非他所难以应付的,也罢,待我翌日寻这妖气源头,一探究竟。”寻涯看了一眼小和尚,又问道:“今日可是好好打坐诵经了?”
“打了打了,就是不太久,嘿嘿。”燕儿嬉笑道。
“你要谨遵苦海师兄教诲,他正功德圆满之际,不久便与你相别,禅心苦修,乃毕生坎坷之路,万不可懈怠。”寻涯眼微神凝,像是把人看透一般,又道:“看你目光闪躲,可是心有杂事?”
小和尚吞吞吐吐,“师叔不知,燕儿若不是在街上差点饿死,被师傅所救,也不会皈依佛门,我也没什么佛家慧根,到现在师傅都还没赐予我法名呢。”
“那你想作甚?”
“师叔听说过道家跟法家吗,他们一样神通广大,一样能降妖除魔,而且能……能喝酒吃肉。”
“哼哈哈哈哈哈!”寻涯爽朗一笑,乐道:“最后那句才重要吧。”
燕儿羞愧垂头,只等被罚。
寻涯道:“人之常情,燕儿无需自责。”
寻涯闭眼思索片刻,又道:“佛慧于尘世之外,道行于尘世之间,法治于尘世之巅,三者虽路不相同,却是殊途同归,登峰造极之处,皆可化为自然真灵。”
燕儿两眼放光,“师叔,你怎么对别的门家这么了解,这样好像……好像有违戒律吧?”
“非也非也,佛之慧,不可被教条束缚,否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更无法寻得超我,突破境界。”寻涯探下头,忽然眯笑,悄声说道:“其实啊,肉也是一样,古时有一帝,以天下大势为由,下令出家者皆不可食荤,不可杀生。佛门无心与其相争,久而久之便以为戒律。就荤物而言,不是不可杀,而是不可好杀,自然规律,遵循而不贪念即可。”
“那师叔的意思是?”
“你正直生长之躯,我这还剩些缘钱,明早带你下山吃肉,切记,不可对你师傅讲起,知道了吗?”
燕儿乐得直点头。
翌晚,他正提笔作画,天空骤然起雨,忽闻几下柔弱的敲门声。
一位动人的白衣女子,急切地说:“公子,可否容小女在此一避?”
发丝柔乱,湿衣贴颈,娇姿影露,惹得他好一阵怜惜。
“此地无主,姑娘若不嫌弃,进来便是。”
他正生火烤肉,身旁篓里的剑鞘微微作响,于一阵沉默。
“莫怕,此剑乃我宁家族传之物,怕生,熟络了就好。哦,在下宁尘,未请教姑娘贵姓?”
她颤着身裹紧湿衣,气若吐丝,“小女叶桦,方才从家里逃出,无……无处可去。”
烤兔不再转动,他眉头一紧,说道:“看来姑娘身世坎坷,你若不愿说,我也不好过问,只是……这荒山野岭的,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叶姑娘若相信宁某的话,在下愿意尽些绵薄之力。”
她屈肩啜泣,哽咽起来,“我本是贫贱人家,家父迫于生计,卖我于那知县做妾,我誓死不从,难得从闺房逃出。我心中有愧,怕那富商为了报复,从而加害于我叶家七口,又心有不甘,不想把终身托付于贪金好色之人。”
她揉眼望去,他正低头沉思,“宁公子一定认为我是个自私之人吧。”
他沉默不语,悠然拿出笔墨纸卷,提笔写下几行诗句——
尘生尘间陈难清 人与人道仁常罄
倦叶惘逃风追疾 命里当归身无栖
风呼如嚎,她飘然近身,端详这张威态俊颜,侧耳闻鼾。纯阳之气直冲脑门,迷得她一阵晕眩,抚过结实的胸膛,那有力的心跳,震得她浑身酥痒。
剑鞘的纹动尚未平息。
“叶姑娘,请自重。”宁尘睁眼说道,不温不火。
“让公子见笑了,小女好冷,想着在公子身旁,取……”她作出羞态,“……取些暖。”
“看来是宁某考虑不周,你身裹半湿薄衣,已是入冬,风大气凉,对此不闻不问,实在枉为大丈夫。”
他宽衣松带,把外衣附于她身,说道:“莫要嫌弃,万一染了风寒可就难受了,这衣物你就留着吧。”
说罢,喝几口酒,背朝她倒头睡去。
此计诱杀过无数猎物,这是她头一次失策,望着身旁起伏的宽背,并不觉得挫败。
“寅时才刚过,姑娘这是准备去哪儿?”
她心里一惊,居然又是个老和尚!
“干你何事?”
“我在此恭候多时,未曾想屋内竟一夜清净。”
她讪笑,“莫非你个野和尚,还妄想偷闻男女苟且之事?”
寻涯笑道:“或许是吧,不过,我倒是想问,你这额头佛印的来历。”
她看这和尚须灰态和,金光映顶,虽不及此前那位佛气逼人,却多了份自然之形,怕也是高深莫测,此地离忘尘谷尚有些距离,须谨言慎行。
寻涯见她不为所动,威声怒道:“若不从实交代,我必擒你,你该不想惊扰到屋内酣睡之人吧。”
“此印,是与一老和尚之约,他白眉长须,已不知去向。”为消寻涯疑虑,她又道:“你若与他相识,便知以他的修为,我已逃之不及,又怎会拿他如何?”
寻涯自然会悉此印之意,却疑惑苦海师兄对于妖邪,向来杀伐果断,何故多此一举?
不过即是师兄的意思,也随她去吧,反正只要她起了杀心,必将饱受痛苦折磨。只是这周围,除了弥漫着她妖魅之气外,像是掺杂着一丝未曾见过的阴森,正欲寻个究竟,那种黒惧感已然殆尽,也许只是他多虑了。
凌风狂叶!乱石舞天!气煞雷鸣!
一张黑巨阴爪袭来!
苦海随即挥散佛珠,悬绕于身,绘成金光大罩。
只听轰隆一声!
珠落满地,已是暗淡无光。
苦海被震退几步,呵道:“何等邪物,非魔非妖,怪不得方才就觉怪异,竟已化气为形!”
此时整座谷间黑气涌动,于苦海身前之涯奔涌而出,传来震彻山谷之浑音,“我蛰伏千年,吞食至怨之魄将万,岂是你一区区百年和尚所见之流?”
他再熟悉不过,如经文记载,这等邪秽生于乱骨之中,多为涯谷之地,专食阳身而阳殆者、贞烈而被辱者、忠良而枉死者,此为至怨之魄,且无法超度。它吞百魄为精,吞千魄为魔,而吞万魄……则超出命理六道,届时天下生灵涂炭!
他怎会不晓得,古往今来,所有正道宗派救世行义,就是怕此类终焉之物降临世间。他见过,也降过,可大多都食不足百,就是罕有千之魔形,也被各路高人寻而灭之。
乱世之下正道沧桑,竟让这东西炼化至此等境界!
当下顾不得多想,苦海踏树而跃,钻进那团漫天黑气,接连使出几十下金光佛掌,顿时山谷炸裂,巨石滚奔,烟尘四起。
刚被掌印击散黑气的区域,片刻又被充溢,最终黑雾愈来愈浓,几乎将他包溶其中,任凭他如何发力,再也难见掌光若现。
他觉不妙,即刻掀裟而乘升于长空,指划掌心,鲜血迸出,一边念经一边浸血而画文于袈裟。直到他已驾于黑气之顶,大喝道:“天罗地网,收!”
只见那血字发出刺眼金光,袈裟瞬间涨大,铺星盖月般把谷间黑气裹为一团!
那团巨物悬于空中剧烈颤动,随着一声沉闷低吼,袈裟被撕成碎片。
那庞然大物怒道:“为炼化至怨之魄,千年来我可未曾干涉过世人生死!你这和尚别做无谓挣扎了,若世道向正,我又怎会出现!就算我不出现,又有何区别!”
“阿尼陀佛,因果循回难理,如今尘世为因你为果,反倒还简单明了。”苦海苦笑道,并唤禅杖插于地,一个侧身便立于杖顶,再缓缓闭目打坐,白须浮动,气灌衣襟,肤色渐渐发出铜光,“自古正邪不两立,以我毕生功力与你一决,我且入地狱。”
只见那团黑气将苦海层层淹没,仅一颗佛珠从那阴森逃出……
正是日煦风微,那破旧寺庙里,兰花摇曳,杜若丛生,一对男女相依而坐。
两只鸳鸯栖息在檐庭,正亲啄互愉。
“只羡鸳鸯不羡仙。”他松笔叹道,画纸上有一白衣女子,发丝柔乱,湿衣贴颈,正焦急地依附门外,膝没于兰花杜若。
她容若桃花,“看来你还记得与我的初遇,那可真是场及时雨。”
他俯身吻下,欲唇游离,她喘息道:“我不愿再叫你郭公子了,等你归来,为此画提诗,夫……夫君。”说罢,她一脸羞红。
“待我登堂入室,你我无需再偷偷摸摸,我定长轿相迎,把你明媚正娶。”他毅然说道,眸子里却温柔得发亮,“等我,聂桦。”
她颔首无言,仿佛已然融化于那炽热眼神。
背篓挎剑,他笑问:“不来送送我?”
“即有归期,何须送别。”
他不放心,又道:“我以天为誓,婚娶之约,我若……”
她莞尔一笑,打断了他,“夫君言重了,放心去吧,我就当是个赌。你若来,我红妆相迎,若不来,我白绫相寻。以这兰花杜若为证,它们不枯,我心不死。”
他一路不敢回头,或是身后阳光刺眼,使他步伐沉重。
“郭将军,郭将军?”
“嗯?”
“到了。”
一群铁马金戈立于城前,领头两位一个威凌高壮,一个长衫折扇。
“郭将军看起来,脸色不妙啊,难不成昨夜难眠?”那持扇者音容纤细,两撇细长的红胡子,如蜈须般蠕动着。
“国师多虑了,我只是做了个旧梦罢了。”郭北揉试眼睛,回复往常霸态,“自一路南征而归,兵马皆疲,让他们先回去歇息吧。”
国师示意,兵马散去,又道:“县城所有农家已侯多时,只等郭将军发话了。”
郭北一个侧身下马,掀起一股强风,迈着沉淀步伐走入人群,身后随一持本背裹文兵,众人被这一身威风震退两步。
“麻烦各位乡亲久侯了,我郭北不废话,以契征粮。具当前市价,一斗米十三文,但国恩浩荡,就以十五文来算,明年交粮,有意者请在契本上画押签字,标注产出,按量领取定金,两百担为止,多产多得。”
众人听得两眼冒光,一拥而上围着那小兵争先抢笔。
阁楼雅座,郭北望着楼下那坨密集,不耐烦地把玩着一颗佛珠。
“世人皆以逐利而失心,郭将军无需自责。”李国师笑道。
郭北眉紧态沉,“不,我意在担心犬子下落,考期无故推迟,实在教人夜长……”
“呸!”不知何时一瘦小身影立于桌旁。
“哪儿来的小和尚?”李国师撇眼问道。
燕儿怒道:“你们这两朝廷恶臭,当我不知道?”
佛珠不再转动。
燕儿冷哼一声,“就这冬日泛红,散云多沙,明年将有大旱,你把粮都征走了,他们吃什么?”
李国师故作屈态,“此言差矣,郭将军又未行骗于他们啊。再者,就算大旱,我们朝廷又岂会见死不救?”
“是吗?然后又把征来的粮再高价卖出?”
国师终于肯正眼打量这个小和尚,思索片刻,阴笑道:“且慢,我记得佛家讲究顺天而行,你这观天象可是法治之术,小和尚啊,你这不太好吧。”
“你……”燕儿鲠住了,气得发抖,忽见那颗佛珠正被拿捏在那将军手中。他神态稍作平和,问道:“刚才是我失礼了,这位将军,请问这颗佛珠从何而来?”
“是离这不远的森林中,从北边飞来,被我所获。”郭北头也不抬,满上一碗,“想要可以,干了这酒。”
他又冷哼一声,“我看此珠非比寻常,应是于你重要之物吧,而面对重要之物,你是否有别于世间俗人,依然守规清律呢?”
李国师乐得直笑。
他的眼神愈发浑浊。
而他的眼神愈发清晰。
忘尘楼前身形交错,一白一灰。
拳脚影疾,招招带风,可那老和尚应对得却游刃有余。
宁尘心发一横,一剑刺出,刹停在离灰眉一寸之处。
“为何不躲!”
“此剑并无杀戾之气,想必还未噬过人血吧。”
宁尘收剑于背,说道:“你这和尚怎么鬼鬼祟祟的,若是化缘,我施了便是。”
“看来施主还记得与我那一面之缘,贫僧法号寻涯,来此并非化缘,而是斋后散游,忽见院中桦树怪异,本想一探究竟,未想施主虽是文生,却有江湖侠客魄力,一时冒犯,还请见谅。”寻涯低头作赔。
“看来只是误会,我并非占地为主之流,你请自便吧。”
寻涯踏入院内,打量着四周,他听闻此楼曾为青楼,这老桦树已近千年,历经诸多是非,已有了精元,但尚无意识,不知此后将恶将善。
宁尘见他久盯着这树,问道:“寻涯师傅,这树有何怪异?”
寻涯朝枝干微力拍了几下,表情凝重,“此树躯粗须长,可谓上乘木材,我掂量着如果砍了,能换多少银两买肉吃。”
宁尘尴尬无言。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寻涯笑道。
顿时门外一阵吵杂,两人随即快步赶去。
一羸弱白净书生身中数刀屈膝在地,正受困于十几蒙面人之中。
“住手!”宁尘大喝道,持剑跃进那黑色人群。
“我不管你是谁,劝你少管闲事。”为首的蒙面人说道。
寻涯凝视着那白面书生,皱眉若思,但并无所动之意。
“我看诸位步落有序,刀柄刻纹一致,想必是朝廷官兵吧。”宁尘见对方无人应答,又道:“既是兵士,若要缉拿有罪者,又何须蒙面?我宁某无心管什么朝中苟且,只是见不得有人在我眼前枉死。”
话音未落,刀光剑影便舞动起来,寻涯依然不为所动,继续盯着那羸弱书生。
对方虽人数众多,但宁尘依然以剑格挡,仅以拳脚相攻。不一会儿,蒙面者们被尽数打伤在地,那带头的示意后,一行人踉跄地逃走了。
“为何救我?”那书生颤颤巍巍地站起,声音尖细阴柔。
宁尘回道:“我救人不分对象,或许你该问我‘为何行救’,不过,也不需什么理由。你伤势不要紧吧?”
“能走回去。兄台看上去也在等考期?”
“是的。”
那书生忍痛强笑,“那你就不怕,你恰巧因为我而落榜?”
宁尘笑道:“当然怕,可就算真是如此,也与我今日救人无关。”
“懂了。”只见那书生掏出一块玉,扔向宁尘,“我这人从不道谢,拿着它去我郭府里领赏。”
宁尘接过,看对方虽衣着单色,但领袖之口皆镀金边,不细看,还真难察觉出是富家子弟,于是说道:“好。”
目送那位郭姓书生离去后,忽然想起什么,他环顾周围,那老和尚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本还想问那和尚,那天在县城,是否对他的剑施了什么法术呢。
一声声凄惨的尖叫回荡在深谷里。
数丝黑气反复穿刺于她身,身上的红绸缎被折磨得支离破碎,发丝凌乱地缠于脸上。
深幽中传来沉音,“几十年来,你这惨叫我也听腻了。”
“有本事杀了我,折磨来去算什么?”她虚弱地强颜讥笑。
“你想早日解脱,就把那书生给吸了,再把阳殆之魄带过来,到时候我自会成全你,在那之前想死?没门儿!”涯魔说道,“那老和尚耗尽精血重创于我,除非吞食至怨之魄满万,否则无法复原,此时再有高人来寻,我恐怕难以相持。”
“那书生有些本事,不似一般人稍作勾引就服帖了。”她辩解道,“若是来硬的,恐怕阳殆不尽,如此你也愿意?”
“不,还得跟往常一样,等他欲阳将顶时,你再吸阳夺魄。我等待千年,困在这谷中千年,就是为了不再受惧于白昼,不再受限于空间,不再循环于六界命理。不可毁于一旦。”
她正沉默,一阵阴风把她吹得绸缎散落,顿时一丝不挂,涯魔又发几声浑笑,“看看吧,多美的红颜,多艳的娇姿……亏我当年舍不得吞你,还花精气铸你妖身,你不好享那吸取阳精之乐,尽想死。罢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月时间,别忘了,你的两个弟弟还活着,在我能触及的地方,哈哈哈哈……”
“将军饶命!是、是、是太后的秘谕。”那肥胖知县已鼻青脸肿,吞吞吐吐,终于逼出几个字来。
“看来我没猜错,太后极怕令郎走榜入政,故拖延考期好派人行刺,提前除掉政敌。”李国师说道。
郭北又是一拳,砸在那知县下巴,两颗碎黄牙蹦出,低声怒道:“幸亏我提前回乡,柳探银,现在太后可不在这里,这新仇旧怨……”
李国师忽向大门望去。
“放心吧爹,我没事!”门外一白衣青年夺门而入,“先别动手。”
郭北见他腰缠医布,问道:“觥儿,是否有人追杀于你?”
“这不重要。”郭吴觥向柳知县阴笑着,深作一辑,“柳大人,太后日理万机贵人多忘事,差人办事,酬不饱,自然力不足。自古以来,考举之事惠利天下国民,我郭家愿付十倍酬劳,以助柳大人维护正道,也算是为朝廷出一份财,而柳大人也算出一份力了。若是……再有蒙面客进城乱我国事,还望大人秉持公道,除之而快,只留一人交于我父即可,太后那边,柳大人大可不必多心。”
“贵、贵公子心系天下,实乃英雄豪杰,本官岂有不支持之理。”柳知县慌忙陪笑。
三人出府,郭北问道:“你这伤势如何?”
“不要紧,爹你记住,若是再有那蒙面客,擒后勿杀,要严刑拷打问其亲属下落,切记,别在皮肉上下功夫,不然皇宫那老婆娘容易起疑。”
“不在皮肉上下功夫,那……”
“非致命毒药,非窒息水溺,或是您用内力将其挫骨再原,皆可。”
“那要是死士呢?”
“爹莫开玩笑,这世上哪有什么死士,你把他裤子一扒,若他不屈,就一寸一寸割去阳物,或是找些癖好奇异者供来玩乐,不信他不服,如果还不行,也可……”郭吴觥激动地说着,上气不接下气。
郭北不再询问,李国师微微点头,露出欣慰之意。
他正乘于树梢,箫声婉转,发现一女子推门而入。
“叶姑娘,白天醒来你已不在,以为你走了呢。”他一跃而下。
她一声哀叹,“我趁白天拾些柴料细软,不然衣食全凭公子,实在过意不去,莫非宁公子……讨厌我?”
见他不言,又撇嘴说道:“那好,我并非厚颜无耻,走了就是。”
刚转过身,一只大手揽住了她肩膀,温热沁入娇躯,激得她体内一颤。
“你误会了,我并无此意,呃……只是我们孤男寡女的,许多事不太方便。”手心传来一阵冰凉,他想她应该很冷吧,心底一软,“当然了,你要是不介意,就在这住下吧。”
她一回首,梨花带雨,“多谢。”
“好了,去吃肉吧,差不多烤好了。”他温柔地擦拭她的脸颊,“我去附近池塘打些水来。”
虽是一帘之隔,但婀娜形影借着灯笼映在眼前,那正在沐浴的玲珑曲线柔美地摇曳,让他好一阵悸动,他努力不去看,反而更浮想联翩。
她能感觉到,对面那炽热的目光,抿嘴而笑,轻轻一吹帘单散落,轻盈地向他敷去。
眼前薄物随一阵丝痒缓缓滑落,一副雪白娇躯一丝不挂地映在眼里,柔发随风轻轻舞动,发梢凌乱地在芊芊腰肢间撩拨着,些许水珠顺着酥胸一路蜿蜒至腿间私处。
她稍稍侧身,一双玉臂蜷缩在胸前,浮现翘臀柳背曲形,羞涩娇声道:“公子……你……”
他痴痴望着,不知何时已近她咫尺,几根发丝拂过脖颈,挠得心里酥痒,一阵幽香侵入鼻息,恍惚之间,他感到浑身发烫。
他息热急促,缓缓靠近。
她合上媚眼,像是等待。
“我、我……”他颤抖地将那薄物贴于她身,吞吐而言:“我没动,是风吹的,你……快些穿上,当……当我没看到。”
说完他慌忙拔剑奔于院中,还被自己绊了个踉跄。
“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一面慌乱念诗,一面胡乱舞剑。
她一面撑头笑观,一面觉得可爱。
一觉醒来,下身胀得发痛,他忆起昨夜那天仙似的美丽,也难怪做了个春梦。突然腹部一阵酸胀,赶紧找了个草丛蹲下,他想定是昨夜那野兔没烤熟。
一阵酣畅淋漓,手探衣襟,他暗骂不妙,思索一会儿,撅臀而起,侯腰而行,至桦树下慌忙拾两片大枯叶,大骂道:“我呸!这枯叶竟用起来,比那花一文钱买的厕筹舒软多了。”
正身起系带,发觉树根之间有一节白色绸缎钳在土里。
“
寻涯师弟,若非事态紧急,我不会寄语于物。
我佛门向来与魍魉势不两立,我一生伏妖无数,可如今世道沧桑,不知不觉中,已有无数阳善阴恶之魄葬于我手。
直到我无法再精进修为,我才发现对至怨之魄万不得除之后快。可为时已晚,那忘尘谷一涯魔,吞噬至怨之魄将万,我修为不够,只能以死相拼,但恐怕仍是功亏一篑。
而你却有机会,那女妖虽阴后作恶,却阴前贤德,本应善恶有果,却是因善而恶。我等若是籍恶果而除之,看似替天行道,实则本末倒置,有违因果轮回之道。若你能使她放下执念,或将功德圆满,以涅槃之态除那涯魔。
也许,这就是佛祖交与我们佛家弟子最后的难题,即超度无法超度者。
还有,燕儿……
”
“师叔,师傅说了什么?他现在在哪?”
“阿弥陀佛,他已归于万物。”寻涯眼角湿润,对着那已然暗淡的佛珠一个深扣,“苦海师兄,一路走好!”
“师傅……死了?”燕儿再次小心确认,如鲠在喉。
“向心之所向者,向死而生。违心之所向者,畏死已死。”寻涯思索片刻,又道:“事不宜迟,我这段时间去寻些法器,你莫要闯祸,我不知你是如何拿到这佛珠的,但劝你别再与那郭家人打交道。”
“为何?”
“那郭家少爷……”
客栈门外,一老乞丐正蹲坐在地上打盹,“咣当”一声,破碗里的几个子儿,被一块玉震得欢快雀跃。
“哎哟,谢了爷嘞!”
宁尘正咕咚着酒葫芦,“打听个事儿,你可知道东北边十来里,那破楼的来历?”
那乞丐瞬间来劲了,眼睛轱辘打转,“爷啊,你咋想打听那鬼地方啊。”
“那地方怎么了?”
“那问我就对了。”那乞丐左顾右盼,接着凑近了悄声说道:“实不相瞒,我当年呐,也跟爷一样入城赶考,那时还有几个闲钱儿,就常去那儿玩乐,哎呦喂,那以前可是个青楼,里面的姑娘们啊,可秀气了。”
“后来呢。”
“后来来了个更美的,那姑娘一身白衣,跟个天仙儿似的,就是脾气大,都接了多少客了,还一副贞烈样儿,弄得整个院子都在闹腾。”
宁尘又是咕咚几口,示意他说下去。
“有天夜里啊,她上吊了,被发现时舌头吐着还在滴血,把那白绫都给染红了,就在那桦树底下,啧啧啧,那死样儿真叫人恶心,可惜了这么好的姿段,可惜了。”乞丐摇头惋惜道,表情忽然诡谲起来,“就那天晚上过后啊,人们常看见那女子从桦树底下往南走,头上还栓着上吊用的白绫啊不、应该说是染着血的红绫啊,那个脖子哟,被扯得老长老长了。”
“你怎会记得那么清楚?”
“那肯定了!她上吊那天晚上,正是郭将军、哦不对,那时候他也还是个书生,正是他入赘到吴员外家里,成亲的那天。不过后来那忘尘楼里的人受不了,一把火把楼烧了,据说那条被拉的老长的红绫,烧都烧不断啊,最后被一股黑风给卷跑了。”
“这块玉别卖了,去郭府可以换更多钱。”宁尘晃荡下葫芦,悻悻起身而转入客栈,“小二!再给我满上!”
监狱里,一黑衣男子正光腚跪爬在地,锁链紧缠于身,虽看着肤衣完好,却已汗湿全身,且呻吟不止。
“你个……畜生!要杀便杀,看你仪表堂堂,竟干这有丧人伦之事!”
身后一白衣男子正耐心地在他私处拨弄着,那股间几只大蜈蚣,在脓包血间来回游弋。
“我说……我说……”那黑衣男子再也支持不住,“往西……两里,有口枯井,我娘跟……我妹就住在那儿。”
“见了太后,知道该怎么说了吧?”
“我会在她面前以死谢罪。”
“错了,你需要说,你已经把我杀了。”说完,又塞了一条蜈蚣进去。
“太后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骗……”下身又是一阵撕裂灼热,那黑衣男子已翻白眼。
“即是如此,我可以让你跟你娘亲妹妹团聚,我这呢,还剩几包厉害的春药,在下不才,让我为你们一家三口,画上一副春宫图如何?”
“你……好我说,我就对太后说……你已经死了,不必再派人了。”
“嗯,可教可教!”
“可否带我一起坐那树梢吹吹风?”她依树笑问。
他并无忌讳,搂着她腰身便往树上乘去。当她再看向他时,他正看着自己,那双坚毅的眸子里有些闪动,竟叫她真的扭捏起来,不自觉地别过头去。
萧声低沉幅抖,像是随风而泣。
“今夜的萧,怎么哀伤了起来。”一曲过后,她问道。
“为天下痴情者奏。”
“那,你可是痴情者?”她痴痴望着他,恍惚间,像是在望着另一人。
“我本是官宦之家,家父为政清廉,两袖清风,奈何豺狼当道,因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遭奸臣群起而害,父母不堪受辱双双自缢,家道也就此中落。”他咬牙切齿地说,“国之根本为百姓,而非因权利财色为百姓,此乃根之别。真心为百姓者再难出于淤泥,邪中正道百口莫辩亦为罪,那荣华富贵宁撑死在烂肚,也难缘理应之人。世人常说善恶有报,呸!我看是以报来定恶,颠倒是非,可笑可笑!”
“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不瞒姑娘,我尝试走榜入政,也垂涎那荣华富贵,可终归是附加之利,并不强求。”他眼皮低垂了些,有些哀伤,“我想这世道有序,想万事种因得果,想不再有人枉死,想人身可由己,想这枯叶安息。”
余光里见她沉默,他又摇头苦笑一声,“你应该在心底笑我吧,是我太理想了。”
不觉中,她已依偎于他肩膀,眼里一片红润,在月光下楚楚闪动,“不,我在担心你。世道有你为幸,你于世道却不幸,我担心你会落得和你爹一样的命,或是像这枯叶,永远被这世间风左右。”
她感到身体一轻,缓过神来,已被他整个揽腰入怀,融化在一阵暖和里,一时无措,慌然抬头,却发现一双热烈又温柔,坚毅又怜惜的眼睛,她浑身发软痴痴望着,不觉中也将他搂紧,想陷入这有力的心跳中去。
“我并非什么正人君子,如此花容月色,叫我怎能不动心呢。”他叹道,只觉浑身燥热,顺着怀中玲珑曲线抚摸,又从衣物中滑进肌肤,直到掌心深触一片光洁清凉,他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去含住了她的红唇。
那手掌游拭于身,那唇息贪婪灼热,隔着薄薄衣物,臀下已传来躁动轮廓,正蠢蠢欲动,惹得她一双玉腿缠磨交错,发出潺潺水声。
她正含苞待放,他却戛然而止。
她缓缓睁眼,小心询问:“你……不想要我?”
他平复了下心气儿,把她衣物梳理好,说道:“并不,我从未跟女子亲昵过,何况如你这般美,刚才险些把持不住,还未好好问过你的意思。”
“或许从那雨天进屋起,就觉得呀,你这书生甚是好看,又文武全才,虽才相处几夜,对我的点滴温柔,我都记在心上,打小到大,未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她轻声细语,腼腆地把眼睛在那胸膛藏得更深了些,“我知道,你并未有轻薄之意,我也非随意之人,若不是我早已暗暗相许,刚才怎会不懂反抗呢。”
“看来,那还真是场及时雨。”他笑道,又觉得心酸,她所言的温柔,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善举罢了,也许她真的从未得到过,才会轻易抓住他不放。
忽然他想起些什么,又说道:“可我们只能止步于此,我有我的规矩,也不愿你委屈,待我登堂入室,你我无需再偷偷摸摸,我定长轿相迎,把你明媚正娶。”
忽然,她一阵哆嗦,从他怀里跌落至树下。
“你没事吧?”他接住了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仿佛要把她刺穿,片刻后又柔和了些,像是在期待什么。
“先不谈这个,你舞剑吧,我想看你舞剑。”她强颜欢笑,很是慌乱,他说的某句话,像是在哪儿听过。
他眉头紧皱,步阵急切,剑气寒芒,竟把那凌乱的枯叶刺成一朵朵小碎黄花,在空中摇摇晃晃,又被风吹得晶莹柔软,终于成了鹅毛雪花。
他问过她为何带上了面纱,她只说脸上着了冻疮,不愿让他看。
她没再主动靠近他,却一直在看他,看他喝酒,看他写诗,看他舞剑,看他奏萧。
而那面纱后面,时而忧愁,时而痴笑,时而哀怨,时而叹息。
直到考期前一晚,他写下这么一首——
十里白绫妆漫天 朝朝曦月别华年
归期念断倏相偎 不眷鸳鸯不眷仙
“之前在桦树底下捡到一幅画,那画中白衣女子正依门寻入,可真像啊。”他眼里含光,痴痴念道,“这首诗正是出自那画中,定是那画中女子写的吧,真不知道,她是念断了归期,还是归期念断了她。”
她有些发颤,不出一言。
“我猜,是归期念断了她。”他缓缓转头望向她,声泪俱下,手里拿着一小段破烂白绫。
“叶桦,应该叫你聂桦吧。”他猛的把她紧紧抱入怀里,她死死抵抗。
直到他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归期已至,你无需再等了。”
“宁公子,你误会了,我叫叶桦,男女授受不亲,快些放开我……”她焦急地说。
“如果我误会了,你又怎会流泪呢。”他朝着面纱轻轻抚过,指尖一抹血红,还是热的。
他缓缓撩开面纱,如揭开红盖头般柔情似水。
一副扭曲干瘪的脸赫然浮现在眼前,牙枯唇裂,眼皮已皱成一线,两颗大圆珠欲出,两条红痕流淌在这枯皮上。
“聂桦,我终于见到你了……”他痴痴望着,不禁向那狰狞吻去。
她一身白衣瞬间煞红,绸漫于屋,比划着血指长甲,阴声笑道:“你就不怕,我抽干了你?”
“那我们就打个赌,今夜过后,我会活着。”他噙泪笑道,又强行吻住了她,锁身于怀,双双赘倒在地,淹没在一片红里。
飞雪红霜容妆
陋室灯里花黄
枯树北风舞娘
不恭朝阳
悠悠良夜嫣唱
她好像,从未赌赢过。
“巳时已到,即刻开考,三炷香时,期间切勿交头接耳,或东张西望,违者罚十两白银且终生不得入考,申时标榜,开考——”
只见薛考官徘徊在宁尘桌前,一直愁眉苦思。
午时,他正蹲在那里喝酒,正纳闷为何没见到那位郭家公子。
那小和尚正盯着他的酒葫芦,咽下了口水,具这些日子观察,这是个才文佳士,又酒剑豪迈,恩施与人,他想以后成为这般人,天下也需要这般人。
“这不是宁尘么,在这喝酒呢?”薛考官作辑向他招呼。
他回礼答道:“是啊,等着出榜呢。”
“哎哟,差点忘了,在考场拾一钱袋,想必是你的吧。”薛考官从袖间探出一兜,沉甸甸的。
“薛大人弄错了,我穷个叮当,不记得有这个钱袋。”他解释道。
薛考官凑近了悄声说道:“叫你拿着便拿着,然后快些回家去,问那么多干甚。”
“我算是明白了,不知这些,跟薛大人收的比起来,算得上几斤几两呢?”他笑问,随即剑出半鞘,呵斥道:“趁我还未动怒,滚吧!”
“那还真是可惜了。”薛考官摇头叹息,走远后小声自言自语,“我可没收钱。”
不一会儿,那薛考官又持卷立于他眼前,他正想破口大骂,发觉身边几个衙役,便知此事不简单。
“就是他!”那姓薛的指着他大声喝道。
周围百姓围了过来,欲瞧个热闹。
宁尘想出手,又不想在这明面上死磕,便冷静下来问道:“我所犯何事?”
薛元抽出一张,“你在这算术上,用的是何解法?”
“此乃西洋解法,灵活多变,较传统解法更优更快,有何不妥?”他疑惑道。
“大胆!我中原学术举世无双!岂是那邪门歪道可比拟的?我看你是私通外党!”薛元义正言辞,顺便拿着那张卷向众人张罗一圈。
人群中一片唏嘘,好似真的觉出端倪来。
“一派胡言!”宁尘怒道,“解题解题,解为目的,何须在方式上墨守成规!要是如此,那一百年一前年后,中原学术必将停滞而落后!”
“好!那我再问你,文化神史里,众所周知,人源于女娲捏土,而你这一段,却说是女娲与伏羲交合而来,而女娲伏羲,乃是兄妹!你可知你犯了伦理败坏、辱亵神灵之罪!”
众人指指点点,皆露厌恶神态。
“笑话!最早的古迹遗录上,就是这般记载,只不过以人道而言难以接受,加以修正编造,久而久之,谣传便好似成了真传。这就跟人杀猪一样,人觉得猪就该被吃,猪却不觉得,立场不同,对错便也不同。”
“那你的意思,世人皆是猪?”薛元提音高问。
人群早已一片哗然。
“就是因为人非牲畜,才需打破主观,登高穷远,而非一味地低头随波逐流!”
“你倒挺会狡辩,那这呢!”薛元拿出最后一张卷,密密麻麻的字迹,“这你不会不认吧,宁尘?”
“是我的,如何!”
“这考政论,你却满满意见,可知这该当何罪!”
宁尘冷笑一声,“不纠政条漏洞,不谈个人见解,何论之有!何罪之有!”
“国邦安定,这政论是让你道出妙处,岂容你这无名小卒妄加批判!你不仅人伦败坏,勾结外党,还意图谋反!敢问各位乡亲父老,这等忤逆之人,其罪当不当斩!?”薛元正气凌然,大袖一挥,“押到衙门去!”
“斩!斩!斩!斩!斩……”人群轰然叫骂,唾沫横飞,几个小孩嬉笑着朝他扔石子儿。
“荒谬!荒谬!”他嘶吼着,却被淹没在那人声鼎沸中。
只见薛元走到他跟前,贴着耳朵悄声说道:“看吧,看看你周围这群人,不,应说是这群猪,他们哼叫得多欢快啊,这就是猪的公道。而你,为猪圈之人,势单力孤,本应学会装猪,却非想着拯救猪,你怕是不明白,真的人都是以猪为食的,现在好了,你不食肉不食糠,你食素,人和猪都要你死。人呐,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我呢,看你一身才华,一直在给你机会让你免死,未想你啊,太计较了。”
“且慢!”只见人群中一白衣青年扯着尖嗓喊道,引来众人注视。
宁尘两眼一亮,认出此人就是之前所救的郭姓人,或许还有转机。
待四周已静,郭吴觥笑道:“此人我认识,他爹宁湖曾是朝廷命官,可惜贪污腐败,而这奸臣之后,居然还敢走榜入政,继续祸害天下黎明百姓,真是胆大包天!应立即就地正法!”
“哈哈哈哈哈……”他狂笑,已然怒得再也忍不住,一发力,便把擒住他的衙役震飞。
人群作鸟兽散,混乱中,一高大身躯逆着人流向宁尘缓缓走去。
“你想擒我?”
那人不说话,宝剑缓而又重地拖划着地面,噹噹作响,似铃似钟。
他注意到那人腰间玉佩,有个“郭”字,还有块方铜兵符。
“我懂了。”宁尘拔剑相向,正蓄势待发,“那就来吧,郭将军,我还要赴你二十年前未赴的归期呢。”
“归期……”郭北楞了一下,“不……这不可能,她已经死了。”
“死?你是指在这世上,还是在你心里?”
“锵”的一声巨响!两剑交错,一阵尖锐摩擦,火花四溅!
宁尘被震得向后滑去,持剑之手已颤得发麻,还未来得及稍作反应,杀气便又袭来。
郭北招招追风步步紧逼,宁尘左格右挡应接不暇,几次险些被刺中要害,又极为惊险地避开,只留下不深不浅的红口子。
他从未与郭将军这般高手过招,更未想到第一次就以命相搏。
终于,他以被那巨剑磨腰而过的代价,强忍着痛滚闪到郭北身后,手腕一扭,剑指于其背,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犹豫了一下。
他还未杀过人!
忽然!眼前横过一道白光!
他踉跄地朝后退去,正庆幸,没被郭北那从身前悬过身后的利剑削着脑袋。
片刻,他眼前出现一横红光,渐渐变粗,变粗……直到覆盖了他的世界,才觉出火辣辣的疼。
“我的……眼睛……”他像是无头苍蝇般东倒西歪,又像是惊弓之鸟般四处恐愕。
“这下好,看不得书了吧。”郭北笑道。
接着又是几剑刺去,宁尘倒在一片血泊中挣扎,双手仍在地上不甘地摸索,试图寻得掉落的剑,头部一重,已被狠狠碾在脚下,那脸部与石路磨得咯吱作响。
又是两剑,他觉得双手凉嗖嗖的,接着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削掉你双手,叫你再也拿不了笔!”郭北居高临下地骂着。
他已发不出声,在地上抽搐蠕动,像一条垂死的蛆虫。
“爹,把他交给我吧。”在一旁静了许久的郭吴觥坏笑着说道。
“这位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你这小和尚,又想干嘛?”郭北正擦着剑,心事重重。
“我是来归还佛珠的。”燕儿狠狠笑道。
“你喝了酒就是你的了,拿去吧。”
“你就不想听听关于令公子的事?”
师傅和师叔都告诫过他不要多管闲事,可亲眼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他已下定决心,像眼前这般人,理应被惩罚,被折磨,哪怕是在心里。
想到这,燕儿即恐惧又激动。
支开了那将军,已是天黑飞雪,打量着衙门口那两守卫,燕儿正苦思如何摸进牢里,好救那人出来。
慢着,有妖气!?
“哎哟,哪儿来的新娘子,这黑里凉天儿的,不搁洞房里暖着,跑这儿来,想找爷两个乐乐?”一护卫轻浮笑道。
一步态雍容柔美的红衣女子,向门口端庄轻移,红裙摆上漫艳花缀,后裙尾轻拂于地,挽迤三尺有余,那金边红盖头隐约出凤头金钗来,只吐出温润青丝芊芊撩摆于柳腰之间。
“两位官爷,小女来寻一人。”那盖头下温声细语。
“找谁啊?”
“我的夫君。”
正是郭府。
“老爷,您回来了!”那看门的嗓门极大,像是在对全府通告般。
屋内一阵琐碎微嘈,郭北推门而入。
“相、相公不是去缉拿罪犯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那妇人已整理好衣物,急忙说道,额头上还有些许细汗。
“你刚才在作何?”
“午时头有些晕,睡到现在,迷糊中门外脚步匆忙,以为是进贼了,就赶紧穿好衣物。”她解释道。
“笑话!何人敢进我将军府行窃!”他怒道。
她蹙眉道,“你不相信我?”
“我问你,这些年你是否做过于我不忠之事?”
“没有!”她不甘示弱。
“你发誓?”
“郭北,你少得寸进尺!别以为你当了个将军就觉得能对我呼来唤去了!你可要记着,这个府以前可是随我吴家姓的,如今你飞上枝头,得意忘形了是吧!”她瘪着嘴脸,腮帮子鼓起一坨淤肉。
他一时语塞,二十年来他们时有争吵,总是如此般收尾,他习惯了,也麻木了。看着乱皱皱的被褥,枕边有根弯长的细红须,他再熟悉不过了。
兜里的佛珠像是在发烫,谁知他刚拿出来,那红须像有斥力般飘向空中,寸寸燃烧殆尽。
他想杀她,又想作罢。他剑下亡魂无数,都是铮铮铁骨,鼎鼎大汉。眼前这个臃肿女人,满脸横肉,早已不复当年容貌,不愿再看她,怕脏了眼,也怕脏了剑。
他苦笑一声,这功名利禄,这荣华富贵,是真的喜欢么?非也,他好像一无所有。他心里发堵,又觉心无一物,茫然出门,失了魂般向东走去。
山路茫茫,他觉得发冷,有些害怕,却又快了些脚步,激动地直抖,像是前方有什么等了许久的东西,不知不觉便疾奔而冲。
他记得这寺庙,如今物非人非,铜铃悬绕,屋内有两木鱼,一幅笔墨,应是那小和尚所留之物。
跪在佛像前,正欲持剑削发,忽然一滴泪落下……
“你若来,我红妆相迎,若不来,我白绫相寻。以这兰花杜若为证,它们不枯,我心不死。”
“咣当”一声,剑也掉了。
那兰花群呢!!!那杜若丛呢!!!
在哪?
他执笔拾一破板,提名:兰若。
“啧啧啧啧……”郭吴觥叹道,“厉害啊宁兄,都这样了还一声不吭。”
宁尘已被脱个精光,股间私处密密麻麻的蜈蚣纠缠交织,不时“卜唧”一声,溅起潺潺血水。
“可惜你眼睛瞎了,不然就能瞧见如此美景,看!又出来了!又钻进去了!”郭吴觥狂笑道,眼里直冒绿光,“宁兄这下半身可真是多汁儿啊,这白的黄的绿的,看得我都馋死了。”
见他不言,郭吴觥有些扫兴,眼睛一转,又阴笑道:“哎呀,实在失礼,把宁兄的那活儿给玩儿坏了,这样吧,我给宁兄赔一个好的。”
说罢,拿着匕首,往那私处缓缓推进,发出“滋滋”响声。
“我可厚道了啊,还是个铁的,金枪不倒!嘿嘿嘿……”
郭吴觥正笑着,背后一阵阴风,正欲转身,被一红袖击飞。
“相公……”眼前这狼狈之态,如银针般刺在她心里狠狠作痛,轻抚他一片狼藉的面容,止不住柔声啜泣,“我就不该放你去赶考。”
“妖……妖……”郭吴觥被吓得半死,慌忙从宁尘被拔下的衣物中找出剑来,对着她吼道:“妖、妖孽,你别、别过来!”
她横眼怒眉,伸出血甲,厉声嘶吼,“你这杂碎东西!我杀了你!”
一剑刺来,被她稳稳挡住,却未想到那剑刃发出红光,手掌一阵灼热滋烟,竟被他逼退几步。
“嘿嘿嘿……”见局势有所反转,郭吴觥狂笑,“没想到他这剑有斩妖之效!”
红绸迸发,她舞爪扑去,顿时头疼欲裂,额间金光发作,只闻耳边嗡嗡,瘫软在地面。
“啊、滚开你这和尚!”
一个小身影死死缠在他持剑的那只胳膊,牙已狠狠嵌入肉里。
“你这和尚,不去帮我除那妖孽,咬我干甚!”郭吴觥疼得龇牙咧嘴。
“说的好!小爷我就是在除妖孽!”燕儿含糊不清地吼道,齿唇已裂出血来,任凭那只胳膊如何甩动,死不松口!
剑落。
“快!趁现在!”燕儿朝她示意。
她挣扎着起身,正欲扑身将其撕裂。
“你杀生之时,亦是魂飞魄散之时。”
她回眸望向宁尘,一眼万年,又莞然一笑,流下一世痴红。
可惜她红妆相寻,他看不到,到头来,还是无人叫她一声娘子。
她再无后世,而这一刹闪过的,全是他的影子。
那挥毫弄字,那月下奏萧,那醉卧狂饮,那剑中雪叶……
那树梢上动情之月,那陋室里风雪缠绵……
而这些,已经足够了。
“相公,记着我,活下去。”
宁尘唇齿微动,难挤出半个字来。
“唰”的一声!血溅空中!
郭吴觥应声倒地,脖子少了一块,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躯,正腐烂瘪化,双腿已消,而两边肋骨竟密密麻麻!宛如一条人形蜈蚣!
“为何……我也是妖孽……”他被自己躯体吓得两眼一瞪,便僵直了。
她诧异,头已不再疼痛,“我竟然没消失?”
“阿弥陀佛,师傅的佛印是防止你杀生的,你并未杀生,而是在救人。”燕儿说道,猛然发现嘴里还有块肉,“我呸!呸!”
忽然阴风四起!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往那东北方向飘去。
“遭了,涯魔已等不及要炼化怨魄了,我终难逃湮灭,小和尚,带着我相公快逃吧!”她慌忙喊道,声音愈来愈远。
“什么?涯魔?”燕儿觉出不妙,又察觉到什么,“喂!你干嘛!”
宁尘不知哪来的气力,一口咬住拂试过脸的红绸末端,竟跟着飞了出去!
“我干!都这副惨样儿了,牙口比我还好!真叫人感动!”燕儿大叹,随即心生一念,拾起宁尘的剑,“试试吧。”
只见他念咒且双指横擦剑刃,喝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起!”
那剑竟真的扭歪着悬空了,他跃了上去,顿时东倒西歪,片刻稳定后,正欲向那红绸追去,忽然想起什么,又把地上那衣物中的酒葫芦拾了去。
“松口吧,宁尘,跟着我你也会魂飞魄散的!”她哭喊着劝他。
而他咬得更紧了。
“遭了,她身后跟的是至怨之体,若是到了那忘尘谷中,那涯魔岂不是要修成万魄之形?”寻涯自言自语道,正乘着灰色袈裟跟去。
他正追着,发现旁边什么东西越他而过。
“师叔!你太慢了!过来坐我的吧,我来开!”燕儿朝后喊道。
“你这小兔崽子!我才不坐!这可是御剑飞行术!快给我下来!”寻涯骂道,但一想,眼前尚有燃眉之急,“你开慢点儿,等等我!”
待寻涯收袍跃坐于那剑上,两人一阵摇晃。
“师叔你往后坐坐,你太胖了。”燕儿抱怨道。
“哼,要不那师傅当年把金袍袈裟赐给师兄了,我才不会乘这破玩意儿呢!”寻涯撇嘴回道,“这剑刃还真是硌屁股。”
忘尘谷底。
这人衣不遮体,双臂无手,像两条木棍儿,浑身扭成了麻花,一颗眼球半落不落,还连着几丝儿肉筋,下身已一片糜烂,缀满密孔,一只蜈蚣俏皮地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私处还立着把刀,正一柱擎天。
他忍不住咯咯直笑,他宁尘也算仪表堂堂,却落得这幅死相,还真是滑稽。
指尖划尘:曾以阅卷入世,惘以笔墨侠行。终失眼失手,不渡尘而渡心。
写完了墓志铭,朝尸首吐了口唾沫,发觉周围一片死寂空旷,伸出手端详,却逐渐透明,她呢?
“你……还是死了?”燕儿栽倒在他面前,哽咽着。
抬头望去,已黑云遮天,不见星月,谷间回荡着轰隆,时不时金光闪烁,看样子师叔正与那涯魔缠斗。
一红色身影正穿于谷间飞跃寻觅,他的尸体就在这,她能感觉得到,他也在这。
“不用找了!他只有魄元,不像你有妖形,你们互相看不见的。”燕儿喊道。
她飘然而下,敷落在他身上,黯然失落,本想着绝世前,能与君相偎,哪怕只在倏间,也足够了,却未想即是死后,亦然俩相隔。
涯魔即将炼化万人之魄,已有吸食万物灵力之身,涯边树木已枯,她也渐渐失去妖力。
以前她一心求死,她已嫁不出去。如今她如此怕死,她还没嫁出去。
这是她的执念。
“要想与他相见,还有……”燕儿灵机一动,想了个主意,却又紧皱眉头,低头沉默。
寻涯载倒在他们面前,口吐鲜血,已是强弩之末。
“那涯魔能吸万物精华,我元气已尽,看来我们要见佛祖了,未曾想这么快。”寻涯苦笑道,像是认了命。
“师叔,你寻的法器呢?”
“用完了!”
“怎么这么少?”
“那是我以前当掉的,这世道你以为化缘很容易,还跟你买肉,只是被我一件件‘借’来了,这次怕是还不了了。”寻涯摇头叹道。
“小和尚,你刚才的意思……是指?”她终于开口。
燕儿看了师叔半晌,说道:“你为妖躯,故涯魔已吞不了你,若是将他化……化尸为妖,兴许能回魄。”
“住嘴!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有我在这,休想!”寻涯大怒,狠敲了下燕儿的脑壳。
她“噗通”一声跪在寻涯脚边,“大师,小女一生坎坷,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即是吸精夺魄,也是被逼无奈。”
“姑娘啊,实话说,我好久都不见妖留泪了,或许你们真有情分,但我乃佛家子弟,绝不允许妖物生在我眼前,这可是佛家大忌!不除你而后快,已是我做的最多了。”寻涯无奈道。
“师叔,您不是说过佛之慧,不可被教条束缚吗?”燕儿也跪下求着,“您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呸!那你叫我死后如何面对师傅师兄、面对佛祖!?”
“大师……我只想听他喊我声娘子。”她柔声哀怨,一抹红痕,眼神坚毅起来,“我并不奢求大师能了解这份执念,我现在就要输他妖气,若要杀,请便吧!”
只见她向那尸体一口吻去,红绸摇曳旖旎,再缠系于两人之身,已然融为一体。
只见寻涯唤出仅剩佛珠,大喝道:“星罗满布!”
那佛珠散悬在四人周身,互交金线,形成网罗之势。
“师叔,不要啊!”燕儿抓着寻涯裤腿,苦苦求道。
“你给我放手!别扰我,我是在隔那涯魔吸精煞气,不然她妖力正散,恐怕唤不回他魄元。”
“师叔你……”
“干他娘的!”寻涯骂道,已是老泪纵横,“害!谁说老子不懂那执念,谁还没个过去!”
那山谷间传来怒吼:“死到临头了,还敢虎口夺食!”
一道道黑气冲击着佛阵,寻涯苦苦支撑。
“不好!她妖力将罄,就算他成了妖,她自己也难维持妖形。”
“让我来吧!”燕儿说道,指画掌心,倾于那潮红海,“道法超然,无别阴阳,汇精于掌,急急如律令!这真气,拿去吧!”
“打扮得这么漂亮,赶着嫁人啊。”他轻轻擦拭她的脸庞。
“就不该放你去赶考,害人家独守空房,我等不及,就提着盖头去寻你,哪有姑娘家像我这样的。”她嗲声埋怨,依偎在他胸前,“我知道,悬壶济世是你的执念,该放下了吧。”
“哪儿那么容易放下。”他苦笑,又把她搂紧了些,“不过,我的执念又不止一个。”
“相公。”她涩眼娇声,含情脉脉。
“娘子。”他轻言痴语,温文尔雅。
只见那片红海忽闪斑斓,她脸上竟生出血肉,出落一副红润秀色,嫁衣红绸渐淡,化作一片纯白,又缀出繁繁杜若香兰。
“魄灵光,妖气散,化怨!?”寻涯惊叹,又对燕儿说道:“快诵经超度!”
“不!!!”山谷震荡,遮天黑气扭曲乱蹿,“我这万人之形……”
寻涯感到体内发热,伸手端详,已是金光闪闪。
“原来如此,若一心痴于修佛,那何尝不是一种执念,我放下之后,竟功德圆满。苦海师兄,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寻涯一声长叹。
天空一道巨光穿越黑气映着寻涯,只见他悬于长空,消失在那苍穹,随即一道覆盖整个谷间的金光巨掌从天而降……
伴着燕儿的经文,那片白海中拥吻的两人升于空中,天际一线红光,正是日出。
“娘子,下一世,定要记得等我。”他深情说道,眼里全是执着。
她莞然一笑,“相公好生严肃,我会记住的,就当是个赌,不为人待,便以鬼寻。”
她好像,也从未赌输过。
那红日之辉映于身,白绸绽放,宛如一朵兰花盛开,之后碎为星星点点闪烁,与朝阳融为一片赤色云霞。
昆仑山路。
“
燕儿,你师傅交代过,你之后要自寻其道,确实,万家智慧,岂从单纯言教中悟出。而你尘缘未尽,还需归于尘世,再从尘世而归。
纯善非善,纯恶非恶。有些事,不亲自经历,不足为真。
你见大海干涸为田,方知海量;你望峰峦塌陷,才起心中楼阁;不入世间风云,不懂世外桃源;有过执念,放下执念。
去吧,愿你归来之时,仍向心之所向。
”
道观,一白眉道长开门,发现一持剑光头小子。
“哦……拜师学艺啊,如何证明,你不是和尚呢?”道长问道。
只见那光头从怀里探出一酒葫芦。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燕……”
一阵咕咚下去,冲脑门儿的眩晕袭来,恍惚中,他想起那朵天上兰花,那片赤色朝霞。
几十年后,一处客栈。
“哎哟,这不是名震关东的燕捕头吗,您可是贵客唉,不收钱不收钱。”
“别叫我捕头了,早就不干了,把酒满上!”
一持剑携葫的大胡子走出客栈,满脸熏光,瞧见门口蹲着一白发苍苍乞丐。
“咣当”一声,破碗里的几个子儿,被一块碎银震得欢快雀跃。
“哎哟,谢了爷嘞!”
“打听个事儿,我几十年没来了,那东边三里半的破庙还在不?”
那乞丐瞬间来劲了,眼睛轱辘打转,“爷啊,你咋想打听那鬼地方啊。”
“那地方怎么了?”
“那问我就对了。”那乞丐左顾右盼,接着凑近了悄声说道:“跟你说啊,几十年前那破庙跪着一个人,那人不食不休,一直搁那儿自言自语,那声音呐,时阴时阳,时男时女,那些路过砍柴的,都吓得不敢去了。”
“后来呢?”
那乞丐表情忽然诡谲起来,“后来听说啊,一天夜里大风刮过,庙里铜铃狂响,从北面伸长过来一颗老桦树,然后它们就融合到一起消失了。听我一句劝,可千万别去啊!这么多年了,从那儿过夜的人啊,可都没回来过啊。”
“不,这样的话,我更要去了。”他笑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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