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大雨滂沱,谷明镇。
所谓“好雨知时节”,今日的雨却来得颇不讲理,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殊无落雨之象,此刻却雷也不打便倾盆直下,像是一直好心情的孩子蓦地大掉眼泪,令人无所适从。
行人没料到“孩子”会忽然变了脾气,出门都未带伞,便匆匆躲入附近的客店或茶楼之中。谷明镇最大的茶楼,当属“揽月阁”,不出一忽,楼中便塞得满满当当,人声嘈杂不休。
正杂闹间,人声戛然而止,众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却见门外四个似人似鬼的身影正自逼近,面目狰狞可怖。
“啊!”
“妖……妖怪!”
“怪不得天色忽然大变,原来是……阎王爷敲催命鼓了!”
楼中众客被吓得魂不附体,叫嚷着一拥而出,门外的雨势倒置之脑后了。
四人一怔之下,相互瞄了一眼,蓦然笑声不绝。
但听得其间一人道:“月衣妹子,你这易容之术着实厉害,就是沾不得水啊。”却是花问隆在玩笑。
原来自花问隆等四人出山后,望初为少惹麻烦,便提出四人均要易容在外,而经过方才一番雨淋,四人的面目尽皆如腐似朽,却把楼中的客人吓得魂飞魄散了。
三芩笑道:“下次咱要是装神弄鬼,洗个半把脸便好了。”
望初也笑道:“你们休要胡说了,月衣师妹的易容之术纵然神巧,总是面粉、浆糊等物什敷上的,遇到大雨不免奇形怪状。”
月衣听大师兄袒护自己,面颊微微一红,道:“大家随我上楼,我再给大家补补。”
望初点头道:“那便有劳师妹了。”
走得楼上,又吓走一拨客人后,四人找了个偏隐处坐下,月衣取下一只小箱,道:“前辈,你先来吧。”
花问隆睁大眼睛:“怎么每次都是我先?你这些浆糊面粉贴脸上忒不得劲儿,老子想舒服会儿,先让你们大师兄来吧。”
“您若不来,便永远这么舒服。”月衣冷冷道。
“好好好,我先来还不行?”花问隆不愿惹她,只好凑脸过去。
望初心下奇怪:“月衣师妹怎地每次都如此坚持?”他不知月衣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她深谙“甘蔗”之道。据说晋人顾恺之每吃甘蔗,总是从较苦的尾端吃起,如此吃法,自然不是喜欢“吃苦”,而是自下而上,愈吃愈甜,其味便渐入佳境。与此同理,月衣愈不愿瞧见这土匪,便愈要先瞧,待轮到大师兄时,心下便如雨过天晴了。
过得一会儿,月衣给花问隆化好,楼外大雨已息,倒应了月衣的心情。花问隆向楼外无意瞧了瞧,见对面有个酒楼,尖起鼻子一嗅,不由酒兴大起,道:“我到对面坐会儿,你们先忙。”不等望初回应,便已蹿到楼下。
望初见状,无奈地摇头,道:“倒像是他来陪我们救人。”
九十一.
“小二,来两斤酒!”花问隆一进店门,便叫起酒来。
“好嘞!”小二笑吟吟道。
花问隆霍地坐下,指节敲着桌板,哼起老家的小曲。
“怎么还没到?”花问隆催道。
“客官稍候,这就来啦!”
花问隆继续哼着,目光随处游移,却见角落坐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极是小巧清秀,花问隆啧啧道:“唉,可惜小了点儿。”目光稍移,却见姑娘身旁是一个黄衣壮汉,咕咚咕咚的酒不停口。
“好家伙,碰上同好了!”花问隆顿觉惊喜,“待会儿非和他对饮几碗不可!”言念及此,小二笑呼一声“酒来咯”,已将花问隆的酒端到。
花问隆站起身来,正要以酒会友,忽听得砰的一声,那壮汉向桌板重的一拍:“燕如,我对不起你!”竟嚎啕大哭起来。
花问隆登感惊奇,同时不屑道:“诶诶诶,怎么回事?瞧你这模样也是个硬汉,怎地说哭便哭了?”
那壮汉怔了一下,转头向花问隆道:“老子哭不哭关你屁事,吃了你家的盐么?”
“这当然不关我事,可老子就是瞧不得你个大老爷们儿哭哭啼啼的。”花问隆不讲理道。
那壮汉带着哭腔道:“你又不是老子,别他娘站着说话不腰疼!”
花问隆越瞧越觉那壮汉窝囊,便恨铁不成钢道:“老子当年死了媳妇儿,现在又丢了女儿,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你倒喝着喝着还哭上啦,亏我刚才还瞧得起你。”
那壮汉冷笑道:“哼哼,那是你狼心狗肺,家人没了都不心疼。”
“你说什么?!”花问隆登时大怒,拔刀直指那壮汉,“你小子再说一遍?”
那壮汉也不含糊,登即拔出了腰间长剑:“以为老子怕你?”正要离座,身边的小姑娘却紧紧拉住他手。
花问隆见状,心倒软了半截,缓缓收刀道:“也罢,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没的败了酒兴。”
那汉子却酒意正酣,不依不饶道:“怎么,刚才说得那么漂亮,现在怕了?”
花问隆刀收一半,又呼地拔了出来:“好啊小子,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那汉子哼了一声,道:“谁见棺材还不一定呢。”
九十二.
“大师兄,您有什么心事?”月衣见大师兄眉头紧锁,不禁柔声相询。
“没什么。”望初笑了笑,“只是花寨主生得一副惹麻烦的性子,不知如何……啊呀。”望初神情一动,牵动了面上的颗粒细粉簌簌而下。
“不妨事的。”月衣笑道,“我再敷上便是。”说着伸指而去,向望初脸上抹搽。
月衣记得清楚,自四人下山以来,这是第五次为大师兄化容了。此刻化容,心下仍是跳忽不止,而指尖在大师兄脸上的停留,便似指入柔水,溢暖入心,扬起心波的荡漾。
正出神间,忽听得“铮”的一响,一阵兵刃撞击声不绝传来,却是对面酒楼的动静。望初蓦然变色,起身疾向栏杆,见对面酒楼中人声骚乱,酒客恐慌跑走,一锤栏杆道:“只这一会儿的空子,花寨主便能兴风作浪。”
月衣被花问隆搅了化容,心下更是不悦,道:“大师兄,这土匪太也胡闹。”
望初也不及多怨,自栏杆边纵跃而下。进得酒楼,果见花问隆与人纠缠正紧,当下屏息凝气,乘二人沉于厮斗,倏地快身出指,先点了花问隆胁下,又间不容发地点了那壮汉背心。
二人穴间中指,身子登时滞住,脸上仍是红一片,青一片,目中满是凶光。
花问隆瞪着那壮汉道:“望初,快把我穴道解开,让老子劈了这王八。”
望初坚决道:“不行,立刻随我回去。”
“可——”
望初朗声道:“第一,我三人由——”口中念起“约法三章”来。
花问隆呆了下,道:“得得得,我收手,我收手行不?倒让你戴了个紧箍咒。”
那壮汉冷笑道:“怎么?要当缩头乌龟么?”
花问隆啐了一口,道:“怕你?玉皇大帝老子都不怕,还怕你个小喽啰?你小子有多远滚多远,免得挨了爷爷的快刀,疼得哭爹喊娘——”
“住口。”望初警告道,“前辈再要胡闹,便休想解穴了。”
花问隆撅了撅嘴,倒也老实了。
“大师兄,没事了吧?”月衣和三芩也进来了。
望初道:“没事。”出指解了花问隆的穴。
那壮汉循声向月衣和三芩瞥了眼,蓦地大惊失色:“你……你们是人是鬼?!”
花问隆哈哈大笑,道:“怎么,你小子也有害怕的时候?”
原来适才望初赶来时,脸上新容已化得八九不离十,月衣和三芩却不及化容便急忙赶来,面上仍是扭曲糜烂。
那壮汉冷哼一声,向望初道:“小子,把我的穴也解了。”
望初拱手一揖:“半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望阁下恕罪则个。”心想倘若此时解穴,这人不免死缠不放,更增许多变故。
望初见事态已然平息,便向三人道:“我们这就回去——”话音未落,忽听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一群白衣之人鱼贯而入。
望初见状,登时心中一凛:“这伙白衣人莫非便是和合派齐宗的弟子?”言念及此,向三芩等人悄声道:“不要轻举妄动,先在这里瞧个究竟。”三人甫见这群白衣人,也怀疑与和合派齐宗有关,听了望初的话,当下便即会意,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
不料白衣人众进得酒楼,各个先是一怔,随即露出狞笑的神色,为首一个白衣人上上下下打量那黄衣壮汉,微微一笑道:“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苏师兄,我们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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