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年
“清露，你知道么？”白衣的男子身材修长，面貌俊美好似天神，他神情恍惚，口中的似乎是呓语，
“我又看见她了！”
莫清露低下头，长长的白发滑过她的肩膀，落在地上的一副图上。
那图上画有人体骨骼经脉，用无数小小箭头标注了血液流向，她手里捻着一根银针，随口道：“又在梦里见到了么？”
“不是在梦里！”陆星河上前两步，情绪有些激动，“就在方才！在万仙法会上，我见到了她！”
“是吗？”莫清露漠然答道，将手中的银针插在图上的某处，“隔了十几年，你怎么能一眼就认出她来呢？”
白衣的男子双眼看着殿角的某处，嘴边带着微笑，“她手腕上缠着我亲手刻的小木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莫清露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儿时小友久别重逢，那你跟她相认了没有？”
陆星河刚刚明朗的神色慢慢黯淡下去，“敌友未辨，时机不对，况且，”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双手，苦笑着说：“就我现如今这幅样子，却怎么跟她相认？”
莫清露斟酌半天，十分谨慎地又下一枚银针，口中说道：“你如今这样，倒也不是全然无解……”
话没说完，她似乎觉得方才那枚银针的位置不对，皱了皱眉，又将它拔了出来。
“这样不对……”她喃喃道，“这针扎下去，虽能隔开带脉中的蛊虫，但内力到了此处便会受阻，无法流通……”
陆星河知道她医术出众，对疑难杂症特别沉迷，得知自己体质特异，更是盯着研究了好几年，不由笑道：“若是旁人不知，见你为了我废寝忘食，定要以为你倾心于我。”
莫清露正苦苦思索下一针应该下在哪里，听了他的话，随口道：“任何一个医者，见了你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体质，却不好奇，那才是不对。”
她没注意陆星河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继续道：“你身体里的这些蛊虫，虽能助你功力大进，却也在吞噬你的精血，若不是我用针药克制着，说不定现在早就在啃食你的脑髓了。”
陆星河脸色铁青，一掌挥出，地上的图画顿时片片碎裂，莫清露丝毫不以为意，轻轻拍了拍手道：“这经脉图多得是，碎了便碎了，左右我也是毫无头绪。”
她站起身来，看也不看陆星河，径直走进殿后。
陆星河一个人在殿中生着闷气，万仙宗左护法在滇南手可遮天，他连宗主都不放在眼里，却唯独对莫清露无可奈何。
并不是因为她是上任宗主的女儿，出身高贵；也不是因为她日夜在这仁心殿中苦研医术，极少出门，不通事物，所以口无遮拦；光凭她一次次给自己拔毒、驱蛊，曾不眠不休把重伤的他从鬼门关边拖回来，自己却累到吐血，他便觉得这火发不起来。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殿外，夜已深沉，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满天星辰如砂子，银河如苗女裙裾上的飘带，横亘在墨蓝色的夜空中。
他抬头望着夜空，想起十五年前，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男孩独自坐在地上，木然望着眼前的江水滔滔。
这条河是澜沧江的一个微末分支，河面不到百丈，算不得很宽，中间涌起一块高地，便如一个小岛，孤零零地立在江心。
这里因着气候潮湿温暖，竟滋生了许多毒虫，某一天男孩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到了江中。
他被五彩斑斓的毒蜘蛛吓得嚎啕大哭，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刻不停奔流的江水。
江心岛方圆不过数十丈，无处可躲，男孩手脚并用，拼命抵挡，也毫无济事，被各种毒虫咬了好几口。
他发起高热，迷迷糊糊地想，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师父要将他送来这里。
等他醒过来时，却发现师父撬开他的牙关，将药灌进去，他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哭着抱着师父，求他带自己回去。
他犹记得师父那冷冰冰的神情，师父让他不要胡闹，说他体质奇特，在这里被蛊虫撕咬，功力进境极快，对他大有好处。
他低下了头，却知道师父不过拿他当药人，他偷听师兄们说过，这是拿人来练蛊，等他吸尽了蛊虫的毒性，师父再吸尽他的血，功力便可大增。
他不愿孤零零地呆在这个地方，只是抱着师父的腿，哭着哀求他，即便是回去被师父打骂，被师兄们欺负，他也愿意。
师父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恐吓他道，再不听话，就将他扔进万蛊池中。
他擦干嘴角的血迹，觉得心寒至极，虽然跟了师父数年，可他们这些被捡回来万仙宗的贫苦孩子，在师父眼中，恐怕连条狗都不如。
他不再挣扎，只是每次师父来时，都装作昏迷不醒，对于他的耐毒性丝毫没有长进这件事，师父总是疑惑不解。
每隔十日，上流便会飘下来一只小小木舟，上面放着粮水，也不知是不是师父对他已没了耐心，这次已过了十二日，也没有送来。
他起先抻着脖子看着上游，眼睛眨也不敢眨，到第三日上，已饿的没有力气，江底深不可测，江水中满是泥沙，他渴的不行，强喝了几口，涩得连苦胆也吐出来了。
他瘫在地上，仿佛一团烂泥，心想，就这样死了吧。
不知过来多久，他被什么东西打中，迷迷糊糊的醒来，费力地扭过头去，看见一个淡粉衣服的小女孩站在江边，正歪着头看他。
见他睁开眼睛，女孩便喊他：“喂，你在那做什么啊？”
他只是张了张嘴，数日来缺食少水，喉咙干哑得已发不出声来，嘴唇干裂的口子上凝结的血珠，像极了江边低矮灌木上结着的小红果子。
女孩很是机灵，见他这样，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水囊，凌空挥了几下，朝他扔了过去。
女孩力气不济，那水囊飞不多远，掉在了江心岛的边上，眼看就要落进水里。
女孩在那边急得直跳脚，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往前一蹿，手指堪堪抓到了水囊的袋子。
他如获至宝，紧紧地抓着水囊，一滴也不剩地将水全倒进喉咙里。
终于能发出声音，他的第一句话却是：“有……有吃的吗？”
女孩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有的，我回家拿去，一会儿来送给你。”
他坐在江心，等啊等啊，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到远处燃起灯火，等到月亮升起，等到满天星辰，心想，她不会来了。
灌木丛中一声轻响，他警觉地抬头，女孩的脸露了出来，见到他咧嘴笑道：“饿坏了吧？”
她身后背了一个包裹，放在地上，一边打开一边说：“这是八宝鸭，这是东坡肉，这是千层糕，这是肉馒头……”
等到她将吃食一个个扔过江去，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又喝了半葫芦水，才缓过气来。
朦胧间只见她坐在江边上，也不说话，手里拿了个树枝随手画着。
他看着她半天，才赧然道：“多……多谢。”
她仿佛是笑了，语调轻快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他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是从自己自幼被卖掉，只知道姓陆，并无名字说起，还是从被师父抛弃在这里说起？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她却也不恼，先开口说道：“我叫云舒。”
她说，我娘很喜欢这句诗，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她抬头看着天空道，嗯，今夜并没有云，啊，你看银河，她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她顿一顿，讲起了牛郎织女的故事。
他楞楞地听着她的话，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同门之间只会斗法练蛊，他从未听过这些。
她说了好久的话，他只是不语，终于女孩不耐烦起来，站起来道：“我要走啦，我出来了太久，家里会担心的。”
她转身走开，却听到江心的人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
“你说什么？”她停下来扭头问道。
“我说，我叫陆星河。”江心的男孩抬头看着夜空，一字一顿地道。
“陆星河……”女孩慢慢地念了一遍，语调明快，“我记住你啦！”
她摆摆手，钻进了灌木丛中。
他仍是保持着仰头看着天空的姿势，连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给自己起了陆星河这样一个名字。
十五年后，万仙宗的左护法在石阶上仰头看着夜空，突然明白了自己当时的心境。
她是天上的一朵云，他给自己赋名为星，只是想离她近一点而已。
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是能并肩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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