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山
四女尽力的把身体往墙角里挤,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响动。眼睛睁的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黑洞。耳朵里不放过任何一丝声音,如同猫的耳朵一般支楞着,仔细的扫描周围的一切。因为紧张,她能听见自己咚咚咚急促的心跳和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咕嘟声,甚至还能听见隔壁五婶家院子狗娃子的吱咛声。
她的手紧紧的攥着,指甲陷进肉里,有些疼,她需要这种疼,这能提醒她她现在正干的事情是多么的“惊天动地”。
黑漆漆的走水洞没有一点儿动静,她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在等,等她的哥给她偷嫁妆。
她的哥其实不是她亲哥——是她姐夫——三女随草招的上门女婿。自从大姐二姐出嫁以后,父亲也撇下一家子老小走了,家里的顶梁柱自然成了三姐随草。原本上三姐也是要嫁人的,她一直喜欢同村万有粮,万有粮只愿意娶她不愿意当上门女婿,三姐为此还和母亲大吵大闹,可那个女儿能拧过当妈的?在母亲金凤的心中那个女子的幸福都必须排在儿子狗蛋的后边。母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那一刻,三姐是多么的怨恨这个唯一的兄弟——狗蛋。
自从父亲不在,家里就是老的老小的小了,三姐闹了几天也就不闹了,再闹也就没啥意思了,人还得活日子还得过。
这个家不靠她靠谁呀?
想通了这些,三姐同意给她找上门女婿,她愿意替父母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就是这样,姐夫孙常贵进了李家门。结婚当天同着本家的几位年长的长辈定下了规矩:进了李家门,没有孙家姓。李福贵就是他的名,李富贵以长子身份娶三女随草,照顾妹妹出嫁弟弟成家。
富贵哥进门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干活不惜力,放下铁锨拿扫帚,照顾老小也很上心,里里外外博得好名声。
现在虽然是“文化大革命”时代,可大妹要出嫁了,家里连个像样的陪嫁都没有,这叫人咋看他这个当哥的?思前想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可不能让村里人背后地里骂他。学校已经放假,整天的开批斗会,他看到那里有还没来得及做桌椅的木板,他要偷点木料给大妹做嫁妆。他知道干这个事大妹随棉肯定不会出卖他,夜半两点是他们行动的时间。
从没干过这种事的富贵一钻进水洞就有些后悔,万一叫人发现了还咋活人么?开弓没有回头箭,好汉做事一人当,我就不信……
一切都出奇的顺利,富贵在洞口学猪叫的时候四女已经蹿到洞口,早忘了约定的“猫叫”暗号。
墙那边传来富贵哥的问声:
棉,在不?
在,没人,有没有?
有,接着。
说话间水洞下传来嗞嗞啦啦的声音。一节白白的木板在这黑漆漆的夜里一节一节的往外供。四女尽力的压低身子,两手拽着木板小心的往外拉。
富贵在墙里边小声的说,把东西先放到一边,还有一块呢!
哥,够了,一个就够了,你快出来吧。四女虽然害怕,但也很兴奋。
等富贵哥爬出来以后,兄妹俩顾不得高兴,每人抱起一块木板迅速的消失在夜色正浓的巷道。
金凤自己都不知道阁楼上啥时候还有木料,看着富贵叮叮咣咣的又钉又锯,她心里满是感激。
几年啦,富贵的表现她看在眼里,这是个谁都挑不出一点错的好娃呀!甭看个子不高,可肩膀硬呀!里里外外没有人家娃干不了的。还从不和人犯叨叨,见人不笑不说话,那个“妈”叫的,比她亲儿亲女都稀罕人。就连总说自己命苦的三女子也整天乐呵呵的,还成了宣传队里秦腔戏的台柱子。一天到晚嘴里都是《周仁回府》《三滴血》。虽然现在到处都在搞运动,可她金凤家没有挨批斗的人,只要一家人都好好的,比啥都强。
可怜的四女都要出嫁了,家里硬是给娃找不出一件像样的陪嫁。要强爱面子的棉娃在最该高兴的时候却高兴不起来,这样嫁过去人家公公婆婆会不会轻看了我娃?兄弟媳妇们也许会笑话我争强好胜的四女。唉!有啥办法么!大女儿女出嫁时的彩礼钱都添到给她爸治病的药罐子里了,三女结婚只是给娃缝了床被子,把屋子用“白土”刷了几遍,就连两个娃结婚当天穿的衣服还是老大老二女婿给买的。
狗蛋和五女虽说是家里最小的,可年岁上也差不了几岁,过不了几年还要给狗蛋寻媳妇结婚呢!这日子咋过呢?
原本还在熬煎惜惶的金凤看到院子里忙活的富贵和“贼头贼脑”的老三老四,她心里莫名的感到放心,她这个半路上“拾下”的儿子一定有办法,一定能给她的狗蛋娶上媳妇的。谁这下再说我富贵是“招的女婿”看我不撕烂她的嘴。李富贵、李福胜不就是亲亲地弟兄俩么?
她这样想着想着,不觉得脸上也有了笑意。
文革大运动和金凤家没有多大关系但她的隧英家可遭了殃。她那当兵的大伯子哥转业到市里,当官还没几年现在却成了“走资派”,属于跟着最大“叛徒卖国贼”的“走狗”。官查三代,隧英一家都成了被批判的对象。她家老公公受不了折磨自己上吊死了,这下家里的老二老二媳妇罪孽更加深重,说是“畏罪自杀”。隧英要陪着一块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批判、“红卫兵”的监督。因为同在一个公社,有一次他们还拉着隧英和她女婿到沟西村接受这里“贫苦大众”的批判。
台上是受苦的儿女,台下是哭泣的娘。要不是富贵在家硬拦着弟弟妹妹,他们李家还要闹一出“劫法场”的戏文来。三女骂他是个软蛋,四女怨他哥窝囊。富贵不管你咋说,就是不让他们出门。扑腾最欢的福胜还挨了他哥一脚,气的跳起来大骂,说在也不叫富贵哥了。
金凤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破天荒的打了狗蛋一耳光:见了你哥再不叫,小心我揭你的皮!这是娃娃们见母亲对狗蛋最凶的一次。从此害怕了这个在家里从不发脾气的妈。
等批斗会开完了,富贵拿了两个黑面馍悄悄的送给关在牛圈的大姐大姐夫。
事隔多年以后,大姐每提到这事都说还是她娘家兄弟亲。
文革结束以后邓小平上台,国家拨乱反正全面发展经济,收归集体的土地也重新回到农民手里。手里有地心中不慌,重获土地的农民疯了一般的在自家地里“绣花”,恨不得一天到晚的呆在自家地里。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家里的人畜屎尿不能有半点儿浪费,村里巷道上能捡就捡,不管是牛拉的还是驴拉的,只要能拾到笼里就是自家的粪。捡不到屎尿就割草沤肥,地畔边的荒草割的一点不剩,贴地皮的矮草也用铁锨铲的光光净净的,崖畔也被“溜”的净是白土,稍有一点肥田的养料都在农民勤劳的双手下归集到田里了。
村里能收集的肥料已经全部弄完了,有人开始打城里公共厕所的主意。只要有一个开头,不用吆喝,“担屎尿”的成群结队。到后来为了一担屎尿,半夜三更担着担子在厕所排队。有的甚至还为了一桶屎尿闹的红脖子涨脸的,差点没动手干仗。
忠实的土地不会欺骗勤劳憨厚的农民,两年功夫,农民手里有了余粮,碗里不再是稀汤,馍馍虽然好不是“全白”,但好歹能吃饱了。
随着市场逐渐放开管制,集市上出现了交换自家农产品的农民。脑子活泛的人已经开始对以后的形势动起了脑子。
富贵福胜兄弟就属于脑子活泛的那一波人。但在具体干啥上兄弟俩发生了分歧。老大富贵是叫缺粮缺怕了,要趁着形势好自己年轻承包河滩的荒地,他想着只要他弟兄两个肯吃苦,用不了几年他就能打个大的“翻身仗”。到那时他要老院子翻修翻修,盖上几间大瓦房。
福胜不愿意再在地里干活了,靠种地挣钱收效太慢,再说也太辛苦。他要跑买卖做生意,要靠脑子挣钱。
在这件事上谁也说服不了谁,女子们都已出嫁都有了自己的日子,娘家兄弟俩的歧见她们也是莫衷一是。大姐二姐支持福胜做生意,家里的地有姐夫们帮忙,四姐五姐觉得富贵哥说的对,她们愿意帮着娘家种地。
只要娃娃们一心干活,不管干啥都是为了过日子,金凤不会做过多的干涉。自从老伴儿去世富贵进门,她基本上不再管家里的事了,在富贵手里嫁了两个妹子给狗蛋也娶了媳妇,她这个当妈的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个上门女婿,只要是富贵做的她一般都支持。现在小儿子要出去闯荡就叫他闯去吧,反正家里有富贵在,大不了狗蛋啥都没弄成回来还是有口饭吃的。
……
再好的兄弟都有分家的一天。金凤是看着这一天一天天的接近。脑瓜灵活的福胜和勤快肯干的富贵都走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路。富贵承包的滩地连年丰收,家里能装粮食的地方都装满了,余下的都换成了钱。老二福胜做生意也算不错,还计划着在老屋盖房在城里开个门脸呢!
兄弟俩都认为自己走的路是对的,都想“开导”那个不听劝告的兄弟。因着手里渐渐有钱,他们说话的语气方式都有了变化。
福胜这时候想的更多的是“根正苗红”的他怎样撑起“李家门楼”,在老院子盖房只能是他。可富贵却不知道他兄弟想的是这,从他进门的这十几年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他是家里的老大,赡养老人是他的事。再说兄弟福胜做的生意他压根就没看上,一天到晚的折腾,累死累活的还不牢靠,一旦“变天”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他想着总有一天他要把福胜拉的一块种地去。可“腰粗气硬”的福胜不愿再听他的话。
兄弟俩在盖房和赡养老人的问题上生了嫌隙,他们见面不再是以前商商量量和和气气的了,往往是没说上几句话就吵开了。
管家习惯了的富贵很苦闷,在农村老大不管老人是要让人笑的,再说兄弟福胜刚结婚不长时间,成天还在外面跑生意,他能照顾好老人?“根正苗红”的福胜也不开心。富贵哥再好说到底还是招来的上门女婿,人家原本并不姓李,多少年了一直是富贵哥当家,现在自己成人了,再不为李家“顶门楼”那才叫人戳脊梁骨呢!
绳子断了在高明的接茬手艺也不能和原来一样,或大或小总有个疙瘩存在。富贵福胜兄弟就是这样的绳子。他们见面也不再争吵,你不言语他不吭声,沟通的渠道基本不通,相看一眼就算打了招呼。
分家分家,再不分家这两个还要打起来呀!自己没娘家娃娃没舅家,金凤只能找来李门的三叔来给儿子们分家。
人人都有此心,分家很是利索,“分单”清楚明了:房产不动,地母家产一分为二。富贵住新庄基,房子自己盖。福胜赡养老人住老院子。
半年后,富贵新房完工,离开了居住二十多年的老宅子。搬房时他没拿分给他的那半家产,他要从头开始。
分了家也就分了心,弟兄俩各人过各人的小日子。姊妹们再来娘家就有了两个去处,娃娃们也分出了大舅家二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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