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汪曾祺的《多年父子成兄弟》。
现如今,人们使用中文的方式太可怕,恨不得一段话里三个感叹号,每一句都能撩动你的情绪,不是让你惊讶到掉下巴,就是煽情到落泪,每一篇都硬撑着要写出泣血成书的感觉。仿佛写作靠的不是墨水,而是泪水和血水。于是我们常常看到那些激动的言辞,感伤的描述,最刺激的故事情节,无需合适的承转起合,只把那最抓眼球的放到眼前。
呼吸着这样浮躁的空气,阅读的能力也会退化,更不用说写作的能力。每天打开电脑,第一反应都是如何抓眼球,而不是认真地整理自己的内心与思考;每打下一个词,都觉得需要紧紧地抓住读者,这样才能引导着ta一路跟着自己走。
这样的心态,写情书或许合适,写文章,还是要换个思维——怎么描述更精确,哪个词用上去更形象,如何才能让句子更有灵气——而不是浮躁地盯着读者的反应。
汪曾祺的文字,便是疗愈现今这种浮躁心态的良方。
翻开书,首先能感受到的,是汪的那份不徐不疾,读他的描写,仿佛坐在画舫上,缓缓划过江面,四下的景色渐渐入眼。
江苏高邮水乡的温柔景色,淳朴小镇的世情百态,亭台楼阁、四时草木、鱼虫花鸟,无一不可入笔,无一不有情趣。
我记得香港的许子东教授曾经这样评论侯孝贤的《海上花》:你看得睡着了,醒过来再看,还是觉得好看。
汪的文字也是如此,你可能看着看着便魂游天外,但收回神,那些风物描写,依旧迷人。
今天我们读文章,总是恨不得每一段都能带来什么感悟,如有干货,就更好了。过生活也像做阅读理解,总希望随时能从一事一物中总结出一个中心思想,总觉得生活的一点一滴都要增长经验、带来成长,若不如此,心里就空荡荡的,焦急、懊恼,觉得自己又浪费了时光。但汪的文字,却让我想起了文字的另一个功能,那就是感受。
他的文字总是淡淡地、细致地,不求任何感悟、理解,不去总结什么情绪,只是让你跟着他的笔——跟不上也不要紧——去仔仔细细地看,记得清楚的就一点一滴地绘出来,记不清楚地便一笔带过,而其中蕴含的,全是生趣。
《冬吴相对论》吴伯凡曾说:
那些优秀的文学作品,实际上是在拯救我们的感觉,拯救我们被日常琐碎的事物磨损的那些非常迟钝、非常简陋的感觉。
经过文学不断地滋养和打磨,我们会变得十分敏锐,能够从哪怕十分简单的事情上找到一种深刻的乐趣。
汪给我们的,首先就是这样一种简单事物里的深刻乐趣。
汪生于1920年,是跨越新旧时代的人物。
我们看电影,如若一部影视,要还原一个时代,靠的其实是当时的媒介,比如想要表现中世纪的欧洲贵族社会,那么整部电影就应该用中世纪油画的质感,像《大鼻子情圣》。虽然中世纪的阳光和今天的阳光差别未必那么大,但如果按照现实的质感去拍摄,就会缺乏历史感,反倒让人不相信那是旧时光了。
汪的文章就像是一个旧中国的媒介,在他的笔下,我们从那些幽雅的文字里窥见了二十世纪上半阙的中国。
坐落在大坝边上的小镇,撑篙打鱼的船家,街上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各式各样的人,仕途中断、一生耿介的祖父,能文能武、多才多艺的父亲,两任继母,学堂里脾性各不相同的先生们......
这一切当然都是汪的个人经验,但它们组成了一幅关于旧时中国的风情画,而所谓文化,就体现在那些画卷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食一饭间。
相比于正经的大部头历史,文学里的历史,往往更贴近真相,更有真实的历史味道。毕竟,看多了二十四史,便以为历史上的人都活在波澜壮阔里,而忘了历史生活的最大组成,也不过是三餐一宿的日常。
而这日常,最能体现出一个民族的精神风貌与文化特质。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汪的文字,价值不比任何历史学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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