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物流公司的前尘往事——前尘篇

一个物流公司的前尘往事——前尘篇

前几天刷朋友圈，看到从来不玩朋友圈的表哥发了一个动态，是段短视频。视频中，他站在梯子上，摘下了他的物流公司---“团结货运”的招牌。四个大字，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金光闪闪。许久不见，原本身材健硕的表哥，背影竟也垂垂老矣。

他的物流公司，终究还是关门了。

1.物流公司，倾注了表哥的所有心血。

在没有开公司之前，他一直是家里反面典型的存在。大学毕业后，四处投资创业， 挥金无数，然而每每有始无终。找亲戚进入合肥一家房产公司之后，又吵着要买房。那时候是2005年，整个合肥市的普通住宅楼盘几乎都没有超过三千的。而表哥所在房产公司开发的楼盘，就位于徽园旁边，刚开盘就要三千五。

表哥经常会在我面前炫耀他美好的大学时光。夏天，寝室没有空调，就出去开房，从几百一晚的宾馆开始，直到没钱了再换成小旅馆，总之必须要有空调；每到周末，出入各类高档中、西餐厅，酒吧KTV一条龙，学校食堂从来不知道门朝哪里。

多年之后，每当我独自一人端坐在空荡荡的学校食堂，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时，总是会想起当年表哥神采飞扬描绘大学生活时的模样。同样是九年义务教育，为何人与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

大姑是H市医院的医生，大姑父是国企普通员工，每个月都是死工资。由于支持表哥创业，家底基本上也都掏空了。这一次，面对50多万巨款，本来大姑父是准备却说表哥放弃的，可大姑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决定。大姑直接跑到单位找到领导，说要提前预支后十年的工资，如果不同意就辞职。

由于大姑的医德医术有口皆碑，医院领导无奈之下答应了她的要求。就这样，大姑从医院借到了二十五万给表哥作为首付，剩下的月供她跟大姑父再想办法。

就这样，表哥跟一帮白领在省城花天酒地，而大姑和大姑父，则在百公里之外的H市省吃俭用，赚钱还债。

没过多久，大姑觉得这样免费为医院打工实在遥遥无期，于是她在附近城乡结合部租了一所房子，开了一家诊所，每天下班之后来到这里继续工作。附近的村民对大姑很是信任，知道消息后每每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来找大姑看病。

口碑这东西，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的，大姑的诊所生意日渐红火，她每天回家也越来越晚了。

表哥在合肥也混得风生水起。由于帮他找工作的亲戚身居高位，地产公司的老板不敢怠慢，又见表哥高大挺拔，相貌堂堂，于是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当了助理。表哥凭借这股好风，整天跟着老板到处飞来飞去，走南闯北。没过多久，就单独负责了一个项目。

生意场上，最讲究的就是人情世故，礼尚往来。每每听表哥抱怨说省城的消费实在太高，一顿饭、一场KTV，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幸好，他还有强大的后盾。

大姑的诊所生意越来越好，粗略估算，一年下来，挣了二十多万。大姑见状，索性到医院办了停薪留职，反正也没工资拿，要不是为了退休之后的退休金，专心经营起诊所来。

正在事业上升期，由于他人举报，表哥在项目中吃回扣的事情被曝光。公司内部派系林立，斗争复杂，表哥以为关系硬所以有恃无恐，言语不便怠慢，遭人嫉恨。最终，老板为了平衡大局，丢车保帅，开了表哥。

2.离开合肥，表哥又回到了H市，正好有时间有精力解决终生大事。

身材高大相貌帅气的表哥，始终没有找到另一半，这也急坏了大姑。终于，一起偶然的机会，表哥和嫂子相遇了。两个人如干柴遇到烈火般瞬间点燃了对方。

H市，只有东西，没有南北。而在H市人的眼中，除了东部，其他地方都是农村。嫂子就来自H市的西部。

关于这个问题，大姑曾隐隐有过担忧。但是很快，大姑就被嫂子的贤惠能干征服了。表哥看似精明，实则憨厚。没过多久，家中经济大权就从大姑转到了嫂子手中。

经过了之前几次投资的失败，表哥决定重整起鼓，和嫂子一起大干一番事业。经过多方考察，物流公司应运而生，跑合肥和H市的专线。

自从开了公司之后，表哥开始跟嫂子分居两地。表哥在在合肥，嫂子在家，公司开业初期，生意不好，表哥到处求人，爱干净的他甚至有过几天不洗澡的记录。为了节省成本，他也亲自上阵，卸货搬货，既当老板又当伙计。

嫂子还有个小她三岁的弟弟，学历不高，赋闲在家。物流公司刚开不久，谈了个女朋友。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正好公司也却送货司机，肥水不流外人田，嫂子跟表哥商量，就让她弟弟当了司机，她那准弟媳也有时没有在店里帮忙。

生意渐渐有了起色，一辆货车已经拉不下所有货物了。不久，嫂子又贷款买了一辆新货车。

帮店家送货，有时还需要垫付代收货款，几百几千都是常事。生意越来越好，可是收到的货款却总是对不上账，时不时只剩下收据，钱却不见了踪影。

店里出了贼。

表哥在合肥，没有出现问题，出问题的是嫂子这边，他也不知道这个事情。这边店里，一共五个人，嫂子，她父亲母亲，她弟弟和她女朋友。嫂子也不知道是谁，可是矛头却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有一次，嫂子将点钞机点好的十万块钱拿到银行存定期，把包放在店里短短几分钟时间，到了银行一点就少了五百。当时店里只有两个人，她母亲和她准弟媳。

没有办法，嫂子买了保险柜，又在屋里加装了摄像头。可是丢钱的事情却依旧不断发生。

嫂子的弟弟当了一段时间司机，跑过来找嫂子要求涨工资。嫂子其实已经按照正常的两倍工资给的弟弟，还买了社保，可是他还是对外宣称姐姐挣了钱不给家里，胳膊肘只往外拐。

有时，我去合肥转车，偶尔会去物流园看看表哥。他还是如大学时那般单纯，跟我侃侃而谈，说一些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一些人买的充气娃娃包装不好漏了出来，还有一些货物长期没人认领，就自己留了下来。每次去，他不是给我塞几双袜子，就是拿几条裤子。

嫂子怀孕了。

她每天挺着大肚子，在店里忙来忙去，骑着电动三轮车到处收货要账，有时连午饭都没得吃。嫂子的母亲越来越潇洒，手上脖子上多了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镯，对外宣称，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自己了。

表哥依旧在合肥，等待着他宝贝儿子的到来。

果然是个儿子。

皆大欢喜，可孩子必须要有人带。两家人商量决定，照顾孩子的重任，落在了大姑大姑父身上。嫂子的父母理由很充分，不仅要帮女儿看店，自己还有个没结婚的儿子。

3.大姑的诊所出了问题。

有对农村夫妇带着孩子到大姑诊所来看病，大姑一看，就说孩子的病很严重，她这里治不了，必须要到大医院。夫妇俩哭求大姑说先给孩子治治，等借到钱立马转院。

大姑心软，给孩子吊了两天吊水。没想到两天之后，孩子转院去了大医院，治了几天变成了脑瘫。

两夫妇回过头来状告大姑，说是她耽误了孩子的病，狮子大开口索赔五十万。

大姑这几年开诊所挣的钱大多补贴给了表哥，还有结婚、买房、装修，哪一样都需要很大花费。为了少点索赔，大姑只好请律师打官司，除了一笔不菲的律师费，赔了十万块了事。

后来，听大姑说，她曾经偷偷去医院看过那个孩子，他安静得躺在病床上，打着大姑给他使用过的吊水，被父母放弃了治疗，任其自生自灭，后来孤独死在了医院。

表哥很想儿子，想把公司转让出去，回家随便找个工作，这样可以照顾儿子。

这个想法却遭到了嫂子一家的强烈反对。特别是嫂子的母亲、表哥的丈母娘，说什么困难只是暂时的，大家可以一起克服，现在有了孙子就更应该为他打下个坚实的基础。

不久，嫂子的母亲就给儿子在东部买了一套百平米的商品房。不知道身为下岗职工的两人如何在短时间内挣了几十万。用她自己的话说，终于从农村搬进了城市。

表哥在合肥的房子，在沉寂了近十年后，也迎来了大爆发。短短一年时间，翻了三倍。那段时间，表哥一转眼从反面典型摇身一变，成了有眼光有远见的进步青年。

表哥也有事没事就给我上课，说要是有钱就赶紧买房，省会城市买不起就到省会城市周边买，未来的中国，一定是由几个超级大都市圈构成的。钱不生钱就是纸。

随着房价的水涨船高，表哥的心思似乎也活了很多。不愿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想象网络上宣传的那样享受生活，享受每一天。于是，他停了公司，带着嫂子，来了一次环中国旅行。

表哥不玩朋友圈，那段时间，我天天关注嫂子的朋友圈。神农架抓野人，湘西小乡村守候赶尸人，古格王朝遗址留影，沙漠公路狂奔，长白山漂流，抚远看日出…

每到一处图片，文字都极具挑逗性，说什么时不待我，只为朝夕，今朝有酒今朝醉。搞得我心神不宁，只想辞职跟随他们的脚步一起去浪迹天涯。

就在表哥嫂子在天涯海角享受美好生活的时候，大姑的一通电话又把他们拉回生活---这个风月宝鉴的另外一面。

大姑说孙子有严重的心脏病。

大姑是医生，做出的这些判断总是有根据的。一开始体检说心脏有杂音的时候，大姑以为是新生儿心脏还未发育完全。可是越到后来，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到了一岁多的时候，大姑带孙子去了趟上海，检查结果让她欲哭无泪---先天性心脏瓣膜发育不全，需要立即动手术植入，然后等十几岁的时候再取出来。

表哥嫂子得到消息后，立即从遥远的天边赶了回来。有钱没钱，去医院走一遭，立马回到解放前。医药费源源不断的充进卡中，很快又余额不足。为了儿子，表哥又回到了店里，重复起了之前的生活。

手术很成功，但是医生告诫，虽然如此，以后都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同时不能劳累，还要终生服药。

大姑望着病床上的孙子，突然想起了之前那对夫妇和孩子。她原本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是思索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

生意中断后，老顾客流失，货源减少。一次环中国旅行归来之后，除了皮肤变黑了，我没感觉到表哥有什么其他变化。倒是嫂子，脸上多了两片美丽的高原红，久久不曾散去。

医疗事故的官司，加上孙子的病，大姑变得很是暴躁，有事没事总是大发脾气。大姑父脾气很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时候我都为他鸣不平，为何能够忍受大姑这般无理取闹。后来想想，真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嫂子说她虽然每天又变成早出晚归，累是累点，可跟大姑父相比，却算是因祸得福。要是她整天待在家里和大姑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定会疯了。

医药费，真是没有止境。患难面前，有时候亲情总是会消失不见。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话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就在大姑焦头烂额之际，又一击重重的铁拳砸了下来。

4.大姑父自杀了。

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

也许，我明白。

后来大姑回忆说，大姑父应该是有些抑郁症，而且在二十年前，他还曾经自杀过一次。

原来，自杀是有记忆性的行为。

大姑在葬礼上一边骂一边哭，骂大姑父狠心离她而去，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

大姑父的死跟大姑有关系吗？也许有，也许没有，反正人已经不在了，谁知道呢？

当时，表哥由于害怕，不敢去殡仪馆认领尸体。我跟着大姑父的哥哥弟弟一起，领取了大姑父身上所有剩下的东西---半包烟，一支笔，一个账本，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不知道这些数字代表了什么，只是第一次觉得生命是一个很脆弱的东西，明明昨天还在尘世间摸爬滚打，转瞬间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