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年三秋，离家前晚，念平生初次独处在外，家中作《无比芜杂的心绪》一篇，向村上致敬，向往事告别。今返程，心中不安，期待之中仍有无处安放的挥别。遂作《无比芜杂的心绪2》。读者笑纳。
小城市还是蛮好的，出奇的静和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这里的太阳是暖的，云彩是有质感的，风也是有曲调的。月亮还算给面子，不求圆，但至少亮着。
爷爷住院了，上次是眼睛问题，这次又成了老毛病脑血栓。他反应老是慢半拍，说话含糊不清，走路没几步就要歪倒。好劝歹劝也算是把他从小诊所劝到大医院了。他的自信和幼稚是与生俱来的，在年岁增高的情况下尤为明显。输液扎针，护士第一针扎跑了，问他疼吗，爷爷左瞧瞧右瞧瞧，低下头又抬起来，转转眼睛，像个顽童一样，说：“疼。”终于住了院，病房很单调，没有电视，也没有书籍报刊。爷爷一天天在床上躺着，有时候坐起来呆望，用左手搓带着一大片淤青的右手。吃饭的时候很困难，右手挨的针太多了，拿筷子根本拿不稳。夹起来的菜还没入口就掉了，爷爷偏胖，行动也不方便，但还是低头捡地上的菜，吹吹塞嘴里。我看看爷爷的手，肿得不成样子，一时间眼睛特别热，总感觉有一股一股眼泪要出来。
临近开学，爷爷问我什么时候回学校，我说正月十六。他看起来有些阴郁，一时语塞了。等了好一会儿，他说他可能到那一天出不了院，最迟也是当天出院。我看着他难过的脸，安慰他：“没事儿啊，爷爷，我会常回来呐，每天给你通电话好嘛？”他转头看一边儿的奶奶，老夫老妻半辈子了，他只敢对着奶奶发脾气，他气恼地说：“正月十六那天，能多早就多早，你务必把护士找来给我扎上针。”他戳戳我，“我要送送他，哪怕一块儿吃个饭也好。”我心里特别不舒服。奶奶悄悄给我说：“要是那一天你爷爷没出院，我也推脱不开，那你就吃几个饺子上学去吧，不要再往医院拐了。唔，吃汤圆也行，汤圆就是团圆啦。”我撑不住了。想起那天在学校，跟奶奶打电话，奶奶说她和爷爷想我想得睡不着，有一句让我回想起来就收不住泪腺的话：“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缺失那么多来自我的关怀和想念。接着之后一有时间就给家打电话，后来奶奶告诉我，爷爷听到电话里的我的声音的时候，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样踉踉跄跄地在屋里转圈，眼里面噙着泪。
一月返乡，当时没提前打招呼，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我站在楼道敲门，听到里面的脚步，还有奶奶熟悉的声音：“谁呀。”“奶奶，是我，我回来了。”我应道。接着就听到步子急促起来，还伴随着“我的老天爷，终于啊，终于回家了。”打开门，我看到奶奶的头发是全白又稀少的。奶奶握住我的手一直不停的搓啊搓，也不停的擤鼻子。“奶奶，你头发...”其实我知道，奶奶头发早就白了，但每到白发增多时，她便到理发店焗油。而这次，也不焗油了，全白。“染一下吧，奶奶，要不看着多不习惯啊。”我也搓她的干枯的手。“心思都搁你身上嘞，焗啥油啊，我这一把岁数了。”老人说话也不绕圈子，就把所想的原话说出来。说罢扭过去头掏衣兜里褶皱的手巾，还沾着熟悉的雪花膏味儿。我知道她又掉泪了。
爷爷和奶奶在我的劝说下都按我说的去做了。爷爷乖乖去住院，不再待在小诊所输液了。奶奶也修理了头发焗了油，又回到了我初次离开家之前的样子。很欣慰。
这个假期步入尾声了，不知为何，总有种舍不得想哭的感觉。之前的假期，从来没把假期和开学割离得太远，无非是时间从由自己支配变成由别人支配了嘛。哪怕是初次去郑州上学的前一天，也没有那么舍不得。这次竟然自己把自己矫情得受不了，特别想痛哭一场，释放心中挤压的所有情绪。也许是真的长大了，看到走路颤巍巍的爷爷和满头银丝的奶奶，真的不想离开他们。他们比想象中要老得更快，身体更差，我真的害怕失去他们。我特别想一直陪在他们身边，哪怕一直听他们吵吵闹闹。我情愿看到他们一点点衰老下去，也不想被突如其来的容貌变化而惊呆。我才知道，这种临行前的舍不得不是感叹自己的时间被转让了，而是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又少了许多。我试图让自己镇静，但每次想起雪花膏味道中的奶奶擦泪的样子和一直摸自己淤青的手的爷爷，我就几近崩溃。熬过贫穷岁月，却走不出孤独的圈子。
很欣慰自己的成熟。当自己在吃完饭条件反射地主动刷碗洗筷，而不是倚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当自己闲着无事可做便涮拖把拖地，而不是躺在床上刷微博时；当自己主动留在医院陪着爷爷做各项检查，而不是象征性地偶尔去医院探望时；当自己竭力控制住自己想发怒的情绪，而不是随意发火去伤害他们时，我就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但愈发长大，却愈发不想离家。我沉浸在家庭的幸福，我愿意终生待在这个圈子里不出来。爱情和友情都有可能随时被一个眼神一句话而撕得粉碎，但唯独亲情，是无法拆散的。恶语相加，换来的也许是一声叹息，但不可能是决裂。
我不想再用“一无所有”这个词，没有金钱，没有事业，没有朋友，没有爱情，我照样拥有，拥有他们，拥有一片天。
正月十五，元宵节，异乡的游子啊，吃些汤圆吧，汤圆就是团圆啦。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但别忘了，身后还有个家。
无比芜杂的心绪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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