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因有你而丰富

建清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一天闲聊，我说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建清不加思索说，好呀！随便写。沉吟了一会又说，不过，你不了解我。我听着，觉得他像老小孩，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早就不说了解谁的话了。我笑了笑说，从我理解的角度写你。

1.

建清大我五岁，那年我十四，他十九，我们同时到南门沙滩拉山网。我衣物里包着一本破旧的《堂吉诃德》，那么多人，我大概是唯一带书看的，恰好被他看见，算是以书会友。

那天晚上，建清来找我，我们并排躺在沙滩上，月光特别澄澈，清凉洒在我们身上，波浪在水边呢喃，和煦的西南风撩人心绪。话题从书开始，他问我，看过《红楼梦》吗？我摇摇头。又问我，知道罗状元吗？我又摇摇头。他似笑非笑评价我单纯又可爱，其实他的潜台词是说我不懂。他有些不屑告诉我，《红楼梦》非常好，值得好好看。也许，在他眼里，我是知识贫乏的小屁孩。我庆幸结识了一位知识丰富的大哥哥，好奇的心充满喜悦，我们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在那什么都匮乏的年代，找到一本好书，能高兴好几天。建清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唐诗三百首》，我们吟哦背诵，没有音韵书，就查字典，从唐诗中总结平仄格律，尝试着写古体诗。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有一天，我意外从报纸上看到招生简章和两大版密密麻麻的高校名单。我早早吃过饭，飞也似跑到建清家，他正坐在小方桌边慢悠悠吃饭。桌上摆着一大锅稀饭，一碟咸萝卜，一盘小杂鱼。我说，建清，你看，原来有这么多大学呢！要是一间让我们读多好！建清翻翻报纸，认真说，你要是考上了，是有机会去读的。换成我，免费送我上大学，我也不可能去。我问为什么？建清说，你看看我家这种状况，可能吗！

建清家有奶奶、父母和十个兄弟姐妹，建清是老大，已经在工厂上班了，而弟妹都还小，他父亲是渔民，收入不多。建清和父亲两个人的微薄收入要养活一大家子，确实，他不可能上大学。他虽然只读完小学，却嗜书如命，爱思考，善鉴赏。我们都热爱写作，我始终觉得他写得比我好。

2.

建清比我大，个子却比我小，精瘦轻盈，他是游泳好手，能像鱼儿一样在海里遨游。他瘦俏的小脸永远带点羞涩，或者说更像是在讥讽什么，右边的嘴角总是先微微翘起，而眼神却是真诚的。后来，他留了一圈密密的短胡须，戴着墨镜，头发纷乱滋长。他是在人群中，只要看一眼就不会忘记的人。

我如愿以偿考上大学，放假时建清常到车站接我。有一年寒假，忘了什么原因，学校推迟三天放假。那时连电话都没有，写信又来不及，害得建清在车站连续等了三天才接到我。

记得那天黄昏，在铜陵新车站后面泥土夯实的停车场，车刚进门，我就从车窗看到建清独自一人，整个停车场只有他一个人啊！他坐在长长的候车椅上，裹着洗旧了的绿色军大衣，寂寞寒冷。我大声喊：建清！我的声音淹没在客车拐弯的隆隆声中，他没有听见。少年学子，满怀回家的兴奋，我朴素而强烈的情感都通过那声大喊宣泄了。

建清走过来，无声笑着，接过行李。我非常激动，忘记了说些什么。只记得忧郁的天空下，北风呼啸，飞扬的尘土扑面而来，我们眯眼转脸，缩着脖子，看树叶子打着旋飞向空中。我们顶着大风回家，路上，他告诉我，因为我失约，他等了三天。我很不好意思，想象他三个黄昏等我的场景，不知如何表达感激，只是傻傻笑着。我感受到深情厚意的友爱，以至于终生难忘。这件事他或许忘记了，朋友间，真的不需要千言万语，有的细节，足以令人记住一生。

3.

后来，建清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他改行当上了铁工师傅，因为电焊，要经常戴墨镜，戴习惯了就变成戴眼镜似的，来我家里闲聊也戴墨镜，我说你干嘛这样呢！像黑社会头子。他说，我去妹夫家，妹夫也说坐在沙发上，戴个墨镜不像话。我跟妹夫说，做人嘛！要计较些大事，别婆婆妈妈计较戴墨镜这种小事。

建清另类又固执，不拘小节。他的眼里只有人性、社会和宇宙，而对于个人生活，非常随便。有一次，天下着雨，他穿着塑胶雨靴来我家，我们泡茶闲聊。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建清的两只雨靴样式不一样。我说，建清，你的雨靴为什么不一样，是不是一只是你老婆的。他看了看，承认穿错了。他个子小，脚也小，雨靴居然和老婆差不多大。大家大笑不止，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不觉得很尴尬。

他在干活的时候，想偷懒休息，就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来找我泡茶，聊一些好笑的社会闲事，聊我们读过的喜欢的作品，比如《静静的顿河》《飘》等等，有一阶段我发现他在看费正清的《剑桥中国史》，不知有没有看完。后来，为了生活，他放弃了写作，我为他深感可惜。他无奈笑着说，等我实现财务自由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这些铁工工具扔到大海里。

4.

我大学毕业后当了教师，建清依然当铁工师傅，我们各自建立家庭，继续保持密切联系。生活的残酷，让我们觉得文学艺术无论多么反映现实，都显得轻巧，它永远不是生活的全部。人要到一定年龄才知道，无论何种生活，说到底都是千方百计。人生是一场不断的较量，在较量中磨练成长。明白这一点，对人对事就能比较理解与宽容。

建清不会做生意，又没有家底，从小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他不善饮酒，几十年来，我和他基本上没有正儿八经喝过酒。他抽普通香烟，吃普通饭菜，穿普通的衣服，朋友有旧衣服不要，只要合适的，他拿去当工作服穿。他对我说，吃十块钱一斤和五十块钱一斤的鱼，口感略有不同，营养价值一样，只要自己满意就行。他说，这个世界的真相之一，就是物以稀为贵，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一千只老鼠，肯定比大熊猫珍贵。

就这样，建清在二十多年前就买了一百平米地皮，盖了三层毛坯，因为欠一些债，没有钱装修，只好卖掉它，换一套两房一厅的单元房。我知道这些都是他无数辛勤劳动换来的。建清很自足，他说，夏天的时候，经常躺在光滑的地板上，感觉真好，其实人的占地面积只有两平米。

后来我出国，到我回国已经隔了十几年。回国后，我安顿好家庭，开始重拾旧好，还做一点地方史研究，相应地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建清看起来依然故我，但有新的变化，他好像赚了一些钱，有了积蓄，他卖掉了单元房，把老家推平，重新建起三层楼房。我应约参观，他的新家超出我的预期，不锈钢大门、红木家具、铜制吊灯，一看就是殷实人家。我由衷赞美了一番，问他，要不要负债？他居然说，不就是盖个房子吗?他的口气有点大，不过值得他自豪。看来，处于什么位置说什么话，谁都不能免俗。

现在，年过六十的他，没有买社保，没有退休金。但他早已计划好，已经不用干活而过上了自在的退休生活。他的女儿几年前出嫁，老婆出门打扮时尚，像雍容的阔太太。我发现建清对生活早有安排，他的深藏不露给了朋友一种欣慰的惊喜。

5.

建清不跟朋友喝酒，不打麻将，也不太关心时政要闻，这种状况在我家乡基本上没有什么朋友。平时空闲时间多，他就看书，或静坐玄思，或到海边闲逛。有一天他从海边回来，对我说，退潮时，沙滩上留下水洼，小鱼在水里欢快游来游去。他说，人啊！就和这小鱼一样，永远跳不出水洼，只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他重拾经典，又看了《红楼梦》，还看了歌德的《浮士德》，跟我说，以前看不下去，现在阅读，才知道歌德的伟大。

他特别喜欢乌礁湾，经常去，甚至带去茶具泡茶。有一次不告诉我地点，用摩托车把我带到那里，其实我也喜欢，我们都喜欢乌礁湾的雄浑和庄严，喜欢天地间的纯净和清新。建清说，乌礁湾是天地大化的一幢别墅，苏峰山是觉悟之山。我介绍他玩微信，把写好的文章放在简书让人阅读，交流互动。过了一段时间，他对我说，简书上的文章没有几篇好的，还不如我牵着浮士德到乌礁湾闲逛。建清有意和社会保持一定距离，因为疏远，更有可能走向深刻，他能够把自己放牧到一片思想高地，不失为一种能力。

他写得诗文不多，也发在微信群和朋友圈，因为点赞互动少，人家关注他的也不多，他并不以为意。他不喜欢朋友的作品，但不敢贸然提意见。他对我说，人家自我感觉良好，我不忍心泼冷水。他说人不能责备求全，正直的树干，也有弯曲的枝条。

6.

几年来，建清转向佛学，皈依佛教。每次见面，他自然而然谈起佛教，谈因果转化、谈人生诸苦、谈不着相、谈感恩和爱。我说，你对佛教很有研究。他说，佛教不是研究，而是证悟。

在他看来，我过于世俗又有点虚荣，早已没有当年的单纯和可爱。而我在其他朋友看来，过于直率，没有半点防人之心，本性难改。

我跟他说，宗教扬善，而佛教只是宗教的一种，我尊重宗教，但不信仰。我不喜欢信徒在我面前宣传教义，总以为有洗脑的嫌疑。我对建清说，我接触过其他宗教的信徒，其实真正的信徒是不会到处宣扬的，他们只是简单说，信仰是好的。仅此而已，并不展开论述，除非你有信仰倾向。

我以为，世界有多种解释，宇宙有多重空间，文明不止一次，人类是自然界微小的组成部分，明白人类自身的微小比用宗教证悟世界更为真实可信，因为“明白”是科学思维，它以实证的方法无限趋近终极。

我以为，世界需要感恩，需要爱，还需要践行，更需要法律严格约束。中国传统文化的弊端就是过分强调道德，而道德无法量化，由此产生了许多伪君子，哪一个贪官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如果每个人都清谈，容易导致人性的虚伪。现在到处谈佛性、玩茶道、品书画，过分中透露着虚假。

我有点担心建清，他嘲讽现实又感恩世界，解构人性却不与时俱进，不合时宜给我发一些鸡汤文字。他渴求改变自己，走向彻悟，却在自我放逐中，越来越不了解这个世界。

他批评我的文章缺乏激情，我诚恳接受。我不喜欢他充满禅味的作品，而更喜欢他早期作品中，反映社会百态的浓浓烟火味。也许我的话过于生硬，他说都睡不着觉，似乎有些生气，分明有些茫然了。

现在，佛系现象广为流行，建清以自己的方式冷眼看世界，以大彻大悟的看破红尘静观人生，他把“感恩”“大爱”“谢谢”挂在嘴边，这和佛系文化现象不谋而合，不知为何，他给了我超离现实的感觉。

7.

我们有默契，有分歧，当彼此争论到不高兴的时候，我总会提醒他，你可是皈依佛教的人呀，不可以生气的。他会羞涩笑着。有一位和而不同、坦诚布公的朋友，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不久前我摔伤，建清知道后第一时间来看望我，还每天发微信问候。

第一天：伤痛，今天有缓解吗？我回复：还是不舒服，谢谢！

第二天：今天伤痛有好转吗？我回复：早上去拔牙，等待恢复，谢谢你！

第三天：今天恢复得如何？伤痛还让你难受吗？我回复：还是挺难受的，不能吃东西，谢谢关心！

第四天：今天伤痛如何？有好转吗？可以吃米粥吗？我回复：好一些了，用吸管吸，不能咀嚼。他说，遗憾。我说，总得等待恢复，没事的。他说，放松，静心。我说，是，不烦躁，不会无聊。他说，很好，放倒你的身子，绊不倒你的心。我回了三个笑脸。

第五天：你在家吗？我想过去陪陪你。我说，好，过来吧！

建清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感动，自然又随意。朋友易找，真情难寻。建清，让我向你说声谢谢！我的生活因有你而丰富。

2018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