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玦脑中始终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他多少次幻想着能跟阿彤两个人永远这么在一起,快快乐乐地长大,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事发生。他也始终相信,阿彤这辈子也不会离开自己,就算村里的阿东阿强再如何霸道,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去保护她。
可世上的事,又有哪些能够真正如自己所愿?当所有的期望变成了绝望,开始充斥着一个人的世界,时间这个良药也只能治好心灵的皮外伤,让人由敏感变得麻木,悲伤变得平静,仅此而已。
自此之后,魏玦还是会常常坐在这个木屋前的沙滩上,有时望着看不到边的大海,发呆良久,有时却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山路,内心中似乎还是期待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忽然出现。
纵使生活不堪入目,可有些事终究还是要放在心里。魏玦开始帮着双亲干起了活,学着如何补网,学着如何观察潮汐,其实有时忙起来也是好事,不会让人想起太多不该想的事。
同龄的阿东阿强还是会时不时地过来调皮捣蛋,捉弄魏玦。魏玦则是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戏耍,久而久之,他们二人也觉得无趣,渐渐也不再打扰魏玦。
不过说来也奇,自从那天紫竹林归来之后,魏玦发现自己的身子竟是一天天好了起来。原来他做半个时辰的活,就会觉得气力不支,第二天起来更是手脚酸麻不堪。
可过了几个月的光景,魏玦就算是陪着双亲忙上一天,也是精神奕奕,浑然不觉疲累,只是偶尔深夜会感觉小腹鼓胀,又痛又麻,难以忍耐。起初他以为是得了什么病,不过大多仅是阵痛过后便无事,至于后来日子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不再理会。
童年的时光过得就像风吹一般飞快,一转眼,阿彤在魏玦的世界里已经消失了一年有余,魏玦也只是会在闲暇时偶尔想起那个脑中的身影。
一日午后,大风忽至,激得白沙滩的岸边白浪冲天。魏氏夫妇在房中休憩,而魏玦则是独自一人在屋外补网。忽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闹的惊呼声,转头瞧看,只见七八个孩童在不远处朝着大海不断挥手,似乎是遇上了什么急事。
魏玦当即撇下手头之事,快步赶了过去。但听人群中传来阿强的呼喊声:“阿东,快往岸上游,快呀!”
他远远望去,发现海浪中依稀有个瘦弱的身影,挣扎着向白沙滩扑滚,确是阿东无疑。可眼下正值落潮之时,加之风大浪急,奈何阿东如何使劲,只是离岸边越来越远。而岸上的众人对眼前海浪又甚是忌惮,没有一个人敢下水相救,只能是大声呼喊。
魏玦连忙走近,已是瞧见阿东面色发白,手上动作也是越发吃力,心叫不好,忖道:“再过一会儿,他就要脱力被浪给卷走了。”他当即脱下衣鞋,想也未想,一头扎进白花花的海浪之中。
起落之间,魏玦只觉咸腥的海水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自己的耳、鼻、口、眼之中,身子也是如同一片孤叶,任由海水翻卷,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慌忙中,他听到岸上的阿强大声吼道:“小白猴,你要小心啊!阿东,阿东就在你右边!”魏玦听罢,双手双脚用力一蹬,向右横移些许,忽然摸到了一只冰冷的小手。
他心头一喜,将阿东奋力拖拽,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身材瘦弱的魏玦竟是带着阿东慢慢靠近岸边。
众人见此,皆是欢呼雀跃,纷纷靠了过来。领头的阿强往前走了几步,伸出右手,喊道:“加油呀,小白猴,就差一点了!”
谁知眼下魏玦已是入水太久,用力过猛,以至于双耳齐鸣,眼前一片金星。他用尽全力,将阿东推到阿强面前,却是如何都抬不起右手,迷蒙间便昏死过去。
阿强一咬牙,大叫一声:“撑住啊,小白猴!”他双脚踩着浪花,正想去抓魏玦的双手,岂料此时忽然卷起一阵巨浪,顿时将魏玦拖入海中,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望着翻滚的海面,一时间都无言以对,皆是面目呆滞,不知该做些什么。
魏玦此时睁开眼来,发觉周遭一片漆黑,也不晓得身在何处,只是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千斤巨石一般,不断地往下坠落,耳旁尽是呼啸的海浪声。
他心想:“难道我已经死了,要去到大人们所说的地府去了么?”正疑惑间,魏玦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呼喊声:“玦哥,玦哥!你在哪儿啊?”
他不禁心头一怔,忙回应道:“阿彤,我在这儿呀,阿彤!”魏玦发狂似得叫喊着,可那个声音似乎并没有听到,依旧是反复地在他耳边回响:“玦哥,玦哥!”
恍惚间,魏玦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日思夜想的娇小背影,在前方不断奔跑,他当下迈步追赶,可不知怎么的,许久都只是跟那个人保持着一段距离。魏玦心急如焚,大声呼喊道:“阿彤,你快回头啊,我就在你身后!”
话音方落,只见一片汹涌的海浪呼啸而来,登时将他面前的身影冲得支离破碎,而自己也是被海水灌满口鼻,顿时踹不上气来。
魏玦不由得连呛数声,但觉嘴边一阵咸腥,咳出好几口海水,眼前的场景也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斜躺在一间极其简朴的房中,身边异常安静。
魏玦本想起身而看,突然觉得身子使不出一点力气,手脚似乎都不听自己使唤,想挪半寸也没有反应。他急得满头大汗,开口叫喊,发出的声响也只是“咿咿呀呀”的沙哑之声,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此时他身侧的房门缓缓而开,传入一名男子的声音:“观自在菩萨,小施主方才脱险,切勿乱动。”这人声调平和,极其淡然,让人觉得十分安逸,其中却似乎又透着一股寂寞的悲凉。
魏玦难以转头瞧看,只是侧目瞧见那人缓步走来,背对着他在一张木案上捣着什么东西。他心中涌上无数个疑问:“我这是在哪儿?他又是谁?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魏玦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开口说话,只可惜身子也不知怎么了,好像成了别人的一样,一点都无法控制。
“小施主,贫僧知道你现在有许多话想说,但眼下请听贫僧之劝,不要顾及其他,安心调理才是最要紧的。”那名男子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地跟魏玦这般说着。
魏玦暗忖道:“这人自称贫僧,看来应该是个和尚。难道这阴间也有寺庙不成?”他心中一阵胡思乱想,越发觉得怪异。
谁知一转眼向上瞧去,只见一个和尚正看着自己,右半边脸全是伤疤,几乎面目全非,仿佛獠牙恶鬼,让魏玦心里登时一惊。
那和尚左脸冷峻消瘦,看起来近四十岁的相貌,他右手拿着一碗汤药,淡然地瞧着魏玦瞪大的双眼,道:“观自在菩萨,世间五蕴,皆是空相。贫僧这身臭皮囊虽是丑陋不堪,不过小施主大可不必惊慌。”
他左手伸出两指,轻点魏玦肋下。魏玦只觉头顶一跳,竟是不自觉地张开了嘴,令他不由得一惊:“这和尚居然还会这般法术?”
半脸和尚将他扶起,帮他喂下汤药,喃喃道:“没想到小施主年纪轻轻,身上竟然会有如此精妙的玄门真气。若不是靠着这口真气强撑,便是换个二十多岁身强力壮的男子,要在海里泡上一天一夜,只怕也是活不成了。”
魏玦听闻,浑然不解:“这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我身上哪来的什么真气假气的?他说我在海里飘了一天一夜,那阿爹阿娘岂不是两天都没见到我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肯定要担心坏了。”
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脑袋越来越重,眼前的景象也越发模糊,不一会儿又昏睡了过去。
待到他醒来之际,窗外斜阳微照,映得身侧墙面泛起一阵红色。而半脸和尚则是在床边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此时魏玦发觉自己已是能挪动身子,只是一动之下,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疼入骨,激得口中牙齿格格作响。半脸和尚睁开双眼,右手按住魏玦脑门,道:“小施主,你的身子还没痊愈,怎么这般心急?”
魏玦扶着床沿,连喘几口粗气,断断续续道:“我...我怕家...家中的爹娘担心,还...还请大师让我回去吧。”
半脸和尚撤开手掌,道:“小施主有如此孝心,贫僧若是多番阻挠也是不该。也罢,就让贫僧送你回去吧。”他一手托起魏玦,将其背起,开门往外走去。
魏玦一出门便觉屋外阳光耀眼,虽说眼下几近黄昏,可多日在床休息,即便是这夕阳也是令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瞧看四周,只见此处竟是一座孤峰之顶,屋外仅有一块不大的院落,远处皆是高山悬崖,飞鸟清雾,不免有些诧异。
半脸和尚背着魏玦,快步奔下山去,山侧石阶曲折环绕,也不知有几千级。魏玦只觉劲风扑面,连忙闭上双眼,唯有听到耳旁呼呼作响的狂风。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魏玦耳中呼啸之声骤停而止,当即睁开眼来,发觉半脸和尚已是背着自己走在一条山旁小路上。
两人一路无语,若不是魏玦依稀能够感觉面前那和尚的呼气声,在他看来这人简直就是一块有了人形的木头罢了。
过了许久,魏玦不免有些无趣,开口问道:“大师,您叫什么名字?”
半脸和尚淡淡一句:“无念。”
魏玦听他言语始终是平淡无奇,仿佛没有一丝情感,又问道:“无念大师,您是岛上西江寺的人么?”
无念道:“小施主所言不差,西江寺的无妄主持,正是贫僧的师兄。”
魏玦更觉奇怪,追问道:“那既然如此,大师为什么不在寺中,而是要住在这个偏远的山峰上?”
无念口诵佛号,缓缓道:“世人皆有苦恼,但凡看不破的,想不通的,便是要断其根,绝其念。贫僧只因有段斩不尽的苦丝,所以便恳求主持师兄让我一个人住在这绝念崖上。”
魏玦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这和尚在说些什么。他当下瞧看前方,已是远远能辨认出白沙岙的模样,当即一喜,正要开口告诉无念,却是忽然发觉有异。
夜色已至,那远处本应亮起些许灯火的白沙岙,此时竟是一片火海,将整个白沙滩的海面照得通红。
(第一回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