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就看到山腰上立着一个黑影,山上很荒,绿色极少,多的是石头,我便以为那也是块石头,于是继续向前走着。刚才一个挑着柴的大哥告诉我,翻过这座小山,是一个村庄,足可以讨口水喝,我谢过他便准备上山了。我依旧走着,依旧往有人的地方去,因为有人的地方总有说不完的故事。
在山脚我就意识到我的判断错误了,那一团黑影实际并不很大,身子很矮,只是一动不动,那是个佝偻着的满头白发的老人,是个老太太。我看见她时她尚没有看见我,而是盯着远处。只是一身褴褛的衣服于山地显得有些突兀了。
我走上前去,然而她的浑浊的眼珠并没有因为我的走近而有丝毫转动,她似乎在找寻什么,又似乎在等待什么。
“老人家,你是在等什么人吗?”我不禁问道。
无言,她没有发觉我的存在似的,依旧坐在沙石上,只有干枯的像树枝的老手微微有些颤动。
“这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见她没有回应,我不再多说,径直走过去了。翻过这个不算很高的山坡,村落的样子大致尽收眼底,确是少有的干净了,来往劳作的人很多,都带着斗笠扛着锄。我进了村口第一户人家的院子,家里只有一个干练的妇人,忙着做饭,一转头发现了我这个生人,然而还没等我开口,便将我迎进外屋了。
“家里男人收稻谷去了,一会便能回来,你且坐一坐,一会一起吃饭。”她一边给我拿碗筷一边笑着说道。
“唔,是在收稻谷么,那请让我出些力吧,我从人家路过从不白吃的。”我认真地说道。
“这,过路的便是客人,哪有让客人下地干活的道理,您还是……”话还没说完,一个精壮的男人就风风火火进了屋,光了膀子,看了我,没等媳妇介绍,便开口埋怨道,“怎么也不添些酒来。”
“忙着洗衣服做饭,还等你去打些呢”,妇人一脸哀怨,那汉子却没有在意,只顾端起碗给我添饭了。
碗里满是辣椒与豆干,我嚼得津津有味,一抬头却发现一团熟悉的黑影徐徐进入院子里,我定睛一看便有些惊讶,正是方才山腰上坐着的老太太,她蹒跚着进来,一言不发进了里屋,媳妇看见她进去,赶紧盛了一碗饭端进去,可吃完了饭我却看到,那碗饭端出来时几乎没有被动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与男主人住了一屋,那媳妇则是与婆婆住在了一起,就是头天老太太进的那个屋。我百般劝说,男主人才答应我与他一同割稻谷,每天在田里,远远便能看见他的母亲默默上山去了,她几乎没有说过话,我猜测,必是他的孙子或是丈夫走失了,否则不会有如此大的刺激。
然而有天吃饭时,媳妇依旧将饭端进了屋里,却没想到老太太掀了帘子,直勾勾地走到了我身前。
”你走过那么多路,可见过一个,一个长得极像他的,岁数,岁数也极像他的,男子吗?“
她浑浊的眼珠仿佛有了些光彩,定在了我的脸上,而我却被问得猝不及防,仔细想了一遍,还是摇摇头。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可怎么用力想也无法想起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了。
”咳“
她低下了头去,眼神也霎时黯淡了,接着便转回身去,又慢慢踱进了屋子。
次日在地里,他终于不得不向我讲了。
原来走了的,是他的兄弟。
这个汉子一边淌着汗一边向我讲述,他的媳妇是从外村讨的,那时他父亲也还在,四口之家,他们两个孩子被养大是很容易。可父亲不久有了病症,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操持,便显得拮据了不少。到了大儿子娶亲的时候,彩礼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好在弟弟对这些从没有怨言。
“弟弟是极懂事的,一向都是。”他抹了一把汗,看着我说。
“我成了家就盖了房子,弟弟却没有记恨我,还是陪着父亲母亲,他怕母亲劳累,分担着照顾父亲,又同母亲干活。直到有一日村里来了个讲书的人,听说是个极有学识的,弟弟听过他讲的书,回家便很激动又不安,听母亲说,他想随他去学。“
“母亲那时是有钱的,我知道,可最终母亲没有给他盘缠与学费,为了这事弟弟和她大吵了一架。弟弟是不在乎娶亲的,独独母亲是很在乎,弟弟气不过,觉得委屈,父亲则是从头到尾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母亲又因为我用了所有的钱,本就有气,更顾虑弟弟将来怨恨他,便没有余地。弟弟想觉得平日的的懂事换不回任何,更是压抑不住愤怒,哭着又大吼。而母亲也终于压抑不住了,也大哭,甚至说弟弟终有一日要来吸她的血的,母亲边骂边流泪,弟弟也觉得委屈,更加痛哭不止,最后弟弟摔了门就走了。“
“走了?”
“走了。”他重复道,“而且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说,他走时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他这辈子再也不会用她的一分钱。”
弟弟走出了这个偏远的村子,不知走去了何方,几十年了也没有再回来。母亲前几日还以为他耍够了性子就会回家,可一日接着一日地没有音信,母亲便坐不住托大儿子去寻,可人海茫茫哪里寻得到?她一个女人,又走不远。终于有一日父亲急得加重了病症,离开人世了,留下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大儿子把她接了过来,可她还是挂念着,其实我觉得她是在忏悔着,她每天爬到山上期盼着儿子能回来,能原谅她,这也无异于是对自己的惩罚了。
我离开时老母亲又凄凉地上山去了,我回头看着那个佝偻的身影,有一个瞬间觉得儿子是否太过狠心,可又忽地觉得,他摔门出走的那个瞬间,该是多么的委屈、绝望与寒心,他从没要求过什么,却被残忍地剥夺了一切。
我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头脑中不免觉得,亲情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一个词语,没人能说得清其中的对错。它能带来最厚的温情,也能带来最深的伤害。
而无论如何,我要上路了。
煌煌出京洛,路遇一行人。
俯首啜涕泪,未知是何因。
起身附耳诉,相顾泪染襟。
屈指点关注,足以慰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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