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垂垂老矣,在这世上苛活了88载了。有人叫我“老不死的”,有人喊我“老家伙”。要换作以前,我必是要恼怒的。但是,现在,不了。活到这岁数,一切都看淡看开了。老不死就老不死的吧,这没什么,反正我也不因“老不死”而掉块肉。
在我四十几岁的时候,便渐渐地耳闻目睹了不少生和死的较量。我曾伺候我的婆婆八年的时间,眼看着她在床上了无生趣的日子,每天捱着病痛的折磨,生痛苦,死又不得,愣是被病魔折磨了那么多年。我不能代替忍受病痛,我只能尽心服侍好她,一日三餐,换洗按摩,抱她在门口晒晒太阳。到后来呀,婆婆变得越来越小,瘦骨嶙峋,在我手里变得越来越轻,像个大娃娃。再后来,一个午后,她就突然那么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别的媳妇在棺材前扯着嗓子啕着,而我先号啕而后笑,只有我懂,经年的病痛折磨,死,是她的愿望。
那会我就想着,有一天,我要是到这般地步,不得动弹,吃喝拉撒都要别人伺候,一点没有尊严地这么活着,我便死了算了。找包老鼠药或是瓶敌敌畏,都成,一灌下去,一了百了。解决了自己的痛苦,也避免给别人负担。
现在才明白,那会我太年轻(我是说以我现在的年纪来看,那会着实是年轻的哈)。那会没人喊我老不死,我也没老到现在这状态,所谓的“一了百了”纯粹是我当年的豪言壮语。到如今哪,我也绝对做不出来啥“壮举”的,啥老鼠药,啥敌敌畏,我可不干,我也不敢。孩子们哪,告诉你们,人到老了,才真惜命着呢,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一个老姐们,癌症,最后时刻,医生都说放弃了,让准备后事了。那老姐们,残喘着一口气,说不出来话了,费劲最后的几口气,还让儿子找医生挽救自己的性命呢。
人哪,真到快死了,便会生出强烈的求生欲望来,拼着命也想活着。
我是“老不死”,可我不愿意死,你说我怕死也好,苛活也罢,你随意,我不在乎。
我活了快90岁了,这岁月的长河中,我什么没经历过?经历得多了,很多事就看开了。我也不执念了,我也不计较了。我不是说我有多洒脱,只是懒得跟命运计较了。
我很庆幸,身体还没啥大毛病。我的脸上已是沟沟壑壑,两手已如枯树枝,尚有几颗牙齿的嘴巴也已经干瘪了,老眼也开始昏花了,脚也不怎么迈得开大步了。我时常一个人,在小屋里就那么坐着,或是在门口坐着,看看有人走过,也是欣喜的,偶尔有小孩会喊我一声“阿婆”,我就开心,仿佛我的世界因为这一声又变得热闹了一下。有时候,我坐着坐着,头就耷在胸前。别怕,我好好的,我只是睡着了。我不喜欢躺床上睡,就喜欢坐着,坐着坐着就又那么睡着了,一会又醒了。我也不知道我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年纪越大,睡眠时间就越短。不像之前那么嗜睡了,就打会盹就好;又或许是有点小小的害怕,害怕像我的婆婆那样,在床上躺着就“睡”过去了。
喊我“老不死”的是我的儿媳妇。我儿子命不好,八年前,得了肝癌,我那可怜的儿子,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就撒手人寰了。死的那年他才55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肝肠寸断,恨不得跟了他去。我儿子不是我亲儿子,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因为“十年浩劫”,当着某局长的孩子亲爸被批斗,熬不过,夫妻双双自杀。留下这么个孩子,没人管,我们两口子就把他接了过来。我自己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娃可怜,从他入家门,我就对他比对亲儿都好,就觉得他可怜,没亲爸亲妈疼,我得更疼他。儿子从小也一直跟我很亲。他长大成人,娶了妻,生了娃,我就跟着他过日子了。外人都羡慕我有这么个不是亲儿胜似亲儿的好儿子。
可没想到,儿子却早我先走了。儿子临走前,就把妻儿叫到床前,叮嘱一定要好好赡养我。
可没想到,第二年,我就被我的好儿媳好孙子分家了。儿媳也自有她的道理,亲儿子不养,为什么要我养?亲儿子说,你什么都顾你那儿子,早干什么去了?
他们对我不满,我理解,我不怨他们。我也愿意守在这个家里,这里还有儿子的影子,这里有更多有关儿子的回忆。老了,就特别喜欢回忆往事了。
家里有二排房屋,都是一层的平房。我从后排正屋搬到前排屋。一间是我的厨房,一间是我的睡觉的地方。他们给我置办了一切日用的东西,煤气灶,煤气罐,锅碗瓢盆,床,被褥等等。也都齐全,不缺啥。然后,我就开始我一个人的生活了。我不怕,身子骨还硬朗,这没什么。
可我忘了,忘了这年岁越大,身子骨就越来越不行了。这两年哪,爬个小坡都气喘嘘嘘了,人哪,不服老还真不行。
我知道,我现在是没啥指望的人了。所以,我得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一日三餐按时吃,不吃太荤腥的东西,我爱吃荤,但我尽可能多地吃素,一则为省钱,二则吃多荤的易三高。人哪,要是三高,就啥毛病都多了。幸运的是,我的血压偏高点,但还算好。
我尽可能地让自己吃得健康,穿得暖和,尽可能不让自己生病。病去如抽丝嘛。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所以我得好好珍惜我的身体。
我除了洗衣做饭,打盹晒太阳。没事的时候,我就经常出去走动走动。生命在于运动嘛。城中心的公园太远,我走不了半路我就走不动了,所以,我只能在附近走走,也没好的地方遛达,只能在房子脚下的那条公路上走。城市规划后,这几年这条公路就越来越少车了,所以还算安全。但偶尔我那老心脏还是会被给喇叭声吓得一哆嗦。有人说我像这条马路上的孤魂野鬼,夜晚的时候,朦胧月光,隐约地一个人影,驮着步子走。确实像他们说的,有点像鬼。
白天的时候,我也经常去“运动”。 我看见瓶子,纸板啥的,我会捡了拿回家。积了多一点了,我就大塑料袋装好踩扁的瓶子,纸板用绳子捆了,然后挑着去附近的废品站去卖,也能贴补一下家用。
还好,日子也能过下去的。偶尔嘴馋了,还会去买点蛋糕来甜甜嘴,主要是松软。
我已经没有什么所求了。但却越来越害怕孤独,日子偶尔感觉很短,但更多的时候感觉特别长,特别长。
我家的小曾孙女也已经三岁了,很可爱。他们都不让我接近他。我知道他们嫌我,嫌我身上不干净,有味道。可老了,身上都有那股子老年人特有的味道的吧?小曾孙女也不叫我,也不太理我,可我愿意看见她,我喜欢她。看她在屋门口玩,我就远远地看着,因为走近她就会躲回她那后排的屋里面去。
还有我那两儿一女,每月他们来送钱时,能见见他们,陪我说两句话,就这样我也能开心好几天。
我这记性也越来越差了。有时候记得,煤气灶怎么开,有时候就又突然想不起来了。我不去问我那好儿媳,孙子,因为他们教了第三次,他们就会骂。我不讨骂。所以,我宁肯去叫邻居家的媳妇,那是个好人。可我问得次数多了,她也会不耐烦,放下手中的活,边走边对我叫,“哎老家伙,教了你多少遍了,又忘了!你要记住,多不安全啊。”我耳朵也越来越背了。
前排屋前面种了几十棵果树,穿过侧边的一条小路,前面是一条能一辆小车通过的路,这是附近三家一起共用的路。路的下方一点,就是我聪明的儿子当年弄的沼气池,在附近一带都算是先例。厕所,就在那沼气池上面。可那个坡太陡了,差不多60度角,下面就是公路,有如悬崖。我再不敢下那个坡,一站到路边上脚都打颤,我又怎敢往下走。
那坡下种的彬树,遮挡住了悬崖一般陡峭的山壁。树木林立,也带来一片阴凉。可那树上,挂着一袋袋塑料袋,那是我扔的。我手就是不准,你不想扔那树上挂着,可偏有时候就挂树上了。有碍观瞻了。可我没办法。我不敢下到下面去方便。我怕我脚一哆嗦就直接滚到公路上去了,那就一命呜呼了,呜呼倒好了,万一摔个半死不死的,那就真生不如死了。
我是“老不死”,我已无所求,我也不抱怨。我时常回忆起我那老头儿,还回忆起孩子们小时候的情景,我就心怀这些美好的回忆,每天看太阳从东边升起到日落西山,能活一天就一天,我现在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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