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期专题活动，文责自负】
婚宴结束，我们几个兄弟帮忙清理院子里的鞭炮屑、饮料瓶。
“你看，这不就圆满了？”一个喜滋滋的高音响起，伴随着“啪”的一声。不用猜，这肯定又是桂婶儿在拍大腿。
桂婶儿到底是谁的婶儿，我不清楚。反正村里人男女老少，不分年龄辈分，都这么称呼她。
据说，桂婶儿夫妻是从河南一路讨饭过来的，在我们村无亲无故。当时的老村长心生怜悯，指给他们一处无主破屋。
来的时候是夫妻二人，几年后变成了一家四口。昔日的破屋，修了又修，后来索性拆了重建，三间变五间，还盖了东西配房。
奶奶说，桂婶儿一个人长了全家的四张嘴。
她家男人话不多，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儿。他做的桌子、椅子结实耐用，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他定制家具。
儿子跟他爹一样寡言，内向羞涩，跟着他爹打打下手。他从来不跟同龄的孩子们疯跑，很少出门，一个人钻屋里不知道鼓捣什么。
小女儿秀气文静，见人甜甜一笑，问一句答一句。
其实，桂婶儿也不是多么外向开朗的人。但是没办法，矬子里头拔将军，他们一家与人打交道的事，就全靠了桂婶儿一个人。
桂婶儿扛着代表全家发言的重任，说话格外小心，不笑不开口，开口必是一顿猛夸。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看！这不就圆满了？”
圆满这个词吧，我莫名其妙就不喜欢。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它似乎带了点宗教色彩，比如“功德圆满”，而我是个无神论者；第二是总觉得它还有点儿虚头巴脑的意思，比如“圆满结束”、“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听起来就假得不行。
以往，听见桂婶儿这种夸张到有点做作的赞叹，我都会忍不住偷偷皱一下眉。但今天，我却是会心一笑。这个婚礼，简单，热闹，堪称圆满。
谁能相信，就在一年前，桂婶儿家还是一片愁云惨雾。
桂婶儿的儿子大成，其貌不扬，木讷寡言，24岁了还是光棍儿一条。24岁，在农村，就已经算大龄青年了。
桂婶儿几乎急白了头发，托了十几个媒人，却一个都没成功。那些姑娘们都看不上他，嫌他是个呆板愚钝的木头人，要么不说话，说话也是硬邦邦的，怼得人张口结舌。
儿子找不到对象，娶不上媳妇儿，延续不了香火，这成了桂婶儿的心病。然而，这个折磨了她好几年的心病，突然有了解药——19岁的女儿秀秀谈恋爱了。
桂婶儿给女儿定规矩：你嫁人，我不要彩礼都行；但是对方必须满足一个条件——要有个姐姐或妹妹嫁过来，给你当嫂子！
秀秀拗不过桂婶儿，就赌气与刘斌提了分手。她哭着抱怨“谁叫你只有一个弟弟，没有姐妹的？”
刘斌带了全部家当表示诚意，桂婶儿却坚决不松口：“我不稀罕你给多少彩礼，我要的是儿媳妇儿！”
假装看不见女儿红肿的双眼，桂婶儿强压住愧疚和心疼，硬着心肠转身去招呼媒人。
女儿蒙着被子掉眼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儿。桂婶儿劝不了，就陪着哭。一边哭，还一边念叨：
“生你哥的时候，我就伤了身子。别人都说，反正已经有了儿子，不能再生也没什么了。你爹也说，一个儿子也挺好，以后有人给养老送终就行了。”
“可是我觉得不行，有儿有女才算圆满。我得要个女儿，女儿才是妈的小棉袄儿。女儿知心哪！”
“你知道我是走了多少家医院，喝了多少碗苦药汤子，最后才总算有了你啊！闺女啊，你是妈拿命换来的，妈也舍不得你难受。可是，妈还是得求你这一次，无论如何，你哥得娶上媳妇儿，你妈我得抱上孙子！”
女儿不为所动，还闹起了绝食。男人急得长了一嘴的火泡，劝不了老婆，也哄不下闺女。实在气不过，找借口踹了儿子两脚。
莫名其妙挨了顿揍，大成这才注意到家里的气氛不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大成也犯了倔脾气，他把妹妹从床上拉起来，兄妹俩一起站在桂婶儿面前。
大成斩钉截铁：“妈，我不需要用妹妹给我换媳妇儿！你要是再逼她，我就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
兄妹俩关上门，唧唧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秀秀出来，一脸轻松。大成跟在妹妹身后，依旧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倒是反常地神采奕奕。
晚饭的时候，大成递给他爹一张借条，要借两万块钱，三年内连本带息还清。难得这个木头人爽快一回，他清清嗓子开口：我要跟刘斌一起开店做生意。”
女儿看一眼哥哥，做补充：“我们仨。挣不挣钱的，先让哥哥练练嘴，最好能自己谈个对象。”
桂婶儿和男人对视几秒，又收回目光。她嘬着牙花子沉吟片刻，“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行！我支持！”
桂婶儿有自己的想法。即便勉强娶个媳妇儿，哪个女人能长期忍受自己的男人不说话，像个没嘴的葫芦？彩礼给了，婚礼办了，万一再过不下去，那不是鸡飞蛋打？让儿子张开嘴，这是关键。
三个年轻人东拼西凑，总算把店开起来了。一个人看店卖货；两个人一周一次进城上货，其它的时间，就走村串乡给那些小店送货，也零售。
天天跟人打交道，再加上妹妹和刘斌刻意教导，大成的嘴，终于被撬开了。他也学会了跟人寒暄，虽然还是羞涩，看上去却更像憨厚朴实。
“大成，再给我称二斤白糖。哎，斌子，你放下！你别动，让大成给我称，这孩子看着就实诚，不像你小子，整天油嘴滑舌的，看着就淘气。”一个白胖老太太扒拉开身边的刘斌。
“大娘，斌子我也是老实孩子，我也从来都不缺斤短两！”刘斌装出一副哭腔，拉着老太太撒娇。这个老太太，每次都大包小包地买，是他们的大客户，得好好哄着。
“哎，大娘，您这么稀罕大成哥，给他说个对象呗？”斌子继续嬉皮笑脸。
“大娘，您的二斤白糖。您拿好。”大成把白糖递过来，顺手一巴掌制止刘斌。
大娘介绍的姑娘，是她的本家侄女。两个人见过面，大成满脸通红，嘿嘿笑着说“挺好”。姑娘也有点羞涩，说“处处看吧”。
刘斌和秀秀私下合计，借口年前客人多，店里忙不过来，请姑娘过来看店。又声称“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把大成留在店里，和姑娘一起卖货。
得了妹妹和刘斌的指点，大成加倍地周到勤快。他让姑娘只管在前台收钱，其它的活儿，诸如搬运、盘货、打扫、做饭，他一人全包。姑娘看他乐颠颠地忙前忙后，望向他的眼神儿里，情意也一天天多了起来。
人们置办年货的热情，一直持续到三十晚上，四个人忙得四脚朝天。刘斌和大成负责搬大件儿，来来回回跑得满头大汗。
桂婶儿过来送饭，一双筷子给四个人夹菜，眼里的笑意都要溢出来。
人改变环境，环境也一样在改变着人。一年后，他们鸟枪换炮，不仅扩大了店面，还买了一辆小货车。但要说变化最大的，还是大成。现在的他，目光柔和，整个人沉稳且阳光。
婚礼的日子，是四个年轻人自己定的。刘斌建议：哥，你们家院子够大，房间也多，凑一起正好热闹。
八万八的彩礼，闪瞎了村里人的眼。两个姑娘笑嘻嘻收了钱，投入店里算自己的股份。
婚礼简单，没有繁文缛节。两对新人拜完天地父母，一群年轻人就开始唱歌跳舞。
大成被套上一个粉红猪的脸谱，表演猪八戒背媳妇儿。
刘斌和秀秀的情歌对唱，唱出阵阵掌声，也唱红了两个人的眼。
看着儿子和一群年轻人说说笑笑，桂婶儿长舒一口气。她跟刘斌妈咬耳朵：“咱们老了，不懂年轻人的喜好。一切他们自己说了算，咱们负责张罗布置就好。再多的规矩，都不如孩子们开心重要。”
桂婶儿被推上台，她满面春风：“感谢乡亲们这么多年来的关照，感谢大家赏脸，来见证这几个孩子的幸福！大家都吃好喝好玩好！”
我大喊一声：“桂婶儿，你看，这圆满了不？”
桂婶儿爽朗的笑声响起：“圆满！可不就圆满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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