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婶儿

十年前，我家有一户邻居。男主人李叔，今年四十一岁，是某纺织厂的车间主任。女主人姓黄，我叫她黄婶儿，比李叔大三个月，家庭主妇。两口子结婚十六年了，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刚上初中，学习很棒，每次考试都在年级名列前茅。

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总是这样平平淡淡。李叔一天早出晚归，有时还加夜班。女儿上学去了，黄婶儿就在家里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喂狗浇花，有时候难得闲下来一会儿看看电视剧，这是她最奢侈的时光。

时间可以让感情变浓，也可以让感情变淡。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都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平淡如水。李叔和黄婶儿刚结婚那会儿，甜蜜恩爱，如胶似漆，出门逛街都要拉着手、挽着胳膊，脸上写着大大的“幸福”。可如今，两个人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即便李叔休假的时候，两人也很少一起出门了。李叔不是在家里看看电视，就是睡大觉。黄婶儿想让他陪自己逛街，李叔就说:“逛街那是人家那些小年轻的事情，咱们都一把年纪了有啥好逛的？”黄婶儿不说什么，心里却很失望，就仿佛从春天忽地一下过渡到了冬天一样。

我见过黄婶儿年轻时候的照片。那个时候的黄婶儿眉清目秀，皮肤白皙，梳着两根麻花辫子，乍一看还有些女明星的感觉呢。李叔那阵子天天围着黄婶儿转悠，不停地夸她好看，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岁月不饶人，如今的黄婶儿因为常年操劳，已经不复当年容貌了。黄婶儿的皮肤开始慢慢发黄，脸上也长斑了，身材也略微有些臃肿了。李叔现在很少正眼瞧她，偶尔两口子拌嘴干脆就喊她“黄脸婆”。黄婶儿一听这三个字，先是愣一下，接着“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那种哭声哀回凄凉，让人听了心里无限悲苦。

最近，黄婶儿发现李叔回来得比以往迟了一些，便问李叔怎么回事，李叔推说车间最近加班比较多。刚开始黄婶儿没多想，可是有一次她去菜市场买菜，刚好碰见李叔同一个车间的王叔的老婆刘婶儿，一问才知道李叔他们车间最近并没有怎么加班。黄婶儿心里顿时升腾起一团疑云。

这天晚上，黄婶儿专门跑到刘婶儿家里去串门。王叔下班回来了以后，黄婶儿就开始一门心思打听自己丈夫最近的情况。这王叔一看气氛不对，说话也支支吾吾的。黄婶儿紧追不舍，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王叔见躲不过，只好对黄婶儿说了实情。

原来，一个月前，车间新进了一名女工，叫陈小云。这陈小云今年三十二岁，有几分姿色，刚离婚不久，法院把孩子判给了前夫，为了生计进了纺织厂工作，刚好分到李叔他们车间。新员工入职，李叔作为车间主任，自然要多关照一下。李叔工作经验丰富，指导起来工作细致入微，给陈小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陈小云单身一人，见李叔这么关照她，心里感觉暖暖的，两个人一来二去，距离近了许多。李叔正好对家里的“黄脸婆”厌倦了，所以每天晚上下了班都坚持送陈小云回家，有时候还在陈小云家里吃饭，回家自然就比平时晚了一些。这些事情在车间里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只有黄婶儿一个人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黄婶儿很吃惊，她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很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黄婶儿没多说话，表情慌乱地打了一声招呼就告辞了。

出了门，黄婶儿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步履沉重，颤颤巍巍，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她心里很乱，一时间不知所措。她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丈夫会不会抛弃她和女儿？自己究竟该怎么办？黄婶儿回想起结婚的时候丈夫对她发的誓言，如今那些字像钢针一样刺着她的心。女人怎么这么命苦啊？

黄婶儿忘了是怎样进的家门。回到家，女儿在房间里写作业。黄婶儿颓然地倒在沙发上，目光呆滞。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李叔回来了。黄婶儿习惯性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李叔还是推说车间晚上加班了。黄婶儿转过脸，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一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心头。自己的丈夫事到如今还在对自己说谎，而且说谎说得那样面不改色，轻松自如。她心里很矛盾:到底要不要当面戳穿丈夫的谎言？

到了睡觉的时候，黄婶儿对李叔说:“孩子她爹，抱抱我好吗？”

李叔一脸嫌弃地说:“都老夫老妻了，抱啥呀抱？快睡觉！”

黄婶儿的眼泪就出来了:“你不想抱我，可是你想抱别的女人吧！”

李叔一听，立刻紧张了起来:“胡说什么呢？我看你是一天没事干了，本分一点不行吗？”

黄婶儿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你说说，我哪里不本分了？我常年在家里操持家务，照顾孩子读书，现在连门都很少出，怎么就不本分了？我不本分，那个陈小云就很本分吗？”

李叔一听到陈小云的名字，惊得一骨碌坐了起来，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陈小云？谁告诉你的？”

黄婶儿冷笑了一声:“哼，你紧张什么？你越紧张就越说明你心里有鬼。说，你和那个陈小云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叔变了脸色，没好气地说:“没什么关系，同事而已。你别听别人胡说八道，那些人吃饱饭专门说闲话的。”

黄婶儿看着满嘴谎言的丈夫，伤心到了极点，她哭着问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那个陈小云究竟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你说呀，你说……”

争吵声惊醒了已经入睡的女儿。女儿跑过来，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们。李叔说:“朵朵，没事儿，你回房间去睡吧！”女儿还想问，见爸爸加重了口气，只好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这个夜晚是个漫长的夜晚。黄婶儿在梦里梦见了自己四十来年的春夏秋冬，回顾了自己由一个美丽动人的大姑娘到嫁作人妻，到变为人母的心酸历程。第二天醒来，丈夫已经出门了。她又开始默默流泪，泪水打湿了枕巾。

突然之间，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便穿好衣服起了床。简单地梳洗打扮之后，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找什么呢？找他们十六年前结婚的东西。

由于年代久远，黄婶儿找了一早上，也才找到了几样东西，可是已经足够了。她又把女儿从小学到初中获得的所有奖状和荣誉证书收集了起来。一看时间不早了，便匆匆忙忙开始做中午饭。女儿中午回家吃饭，发现了茶几上摆的东西，问妈妈摆这些东西干什么，她神秘地笑了笑，说:“晚上你就知道了，现在不告诉你。”

女儿吃完饭上学走了以后，黄婶儿就出门去了菜市场，她买了很多菜，还刻意买了丈夫从小就爱吃的芋头，此外还单另买了一条草鱼。回家以后，她稍作休息便开始做饭。

黄婶儿做了一个红烧茄子，一个呛莲菜，一个芋头焖肉，一个糖醋鱼，烧了一个紫菜蛋花汤，刚好凑够四菜一汤。把饭菜端上桌的时候，黄婶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满意地笑了。

今天周五，不用上晚自习，女儿下午一放学就回了家。女儿一进家门，马上就闻到一股香味，再一看妈妈竟然做了这么多菜。

女儿问:“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还是有什么好事情要庆祝啊？”

黄婶儿笑了笑说:“都不是。我看你爸最近经常加班，挺辛苦的，刚好今天不加班，就做点好吃的给他改善一下生活。”

女儿有点疑惑不解:“妈，你怎么知道爸爸今天不加班呢？”

黄婶儿愣了一下说:“我猜的。”

话音刚落，李叔推门进来了。女儿很高兴地说:“哇喔，妈妈猜的好准，爸爸今天真的不用加班耶，可以吃饭喽！”

李叔闻言，一脸惊愕。其实他是知道妻子已经发现了他的事情，所以暂时收敛一下，准备风平浪静了以后接着“兴风作浪”。

坐到饭桌上，李叔发现旁边放着两沓东西。他拿起来一看，发现一沓是他和黄婶儿年轻时候的照片。他慢慢地打开，有黄婶儿年轻时候的照片，梳着麻花辫子，清秀可人；有他年轻时候推着自行车照的照片，那个时候的李叔也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呢；最后一张是他们的结婚照，黑白照片里，两个人肩并肩靠在一起，憨厚地笑着，李叔身上穿的那件藏蓝色西装和黄婶儿身上穿的那件白底黑条纹衫子都还是借的别人的……看着看着，李叔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青葱岁月。

他拿起另一沓，发现是女儿的奖状和荣誉证书，有“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优秀班干部”、“全校作文竞赛一等奖”等好多荣誉称号。他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头，欣慰地笑了。

李叔拿起筷子准备吃饭的时候，才发现黄婶儿已经给他的碗里夹满了菜。李叔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黄婶儿笑着说；“老李，愣着干嘛？快吃饭啊！你最近加班挺辛苦的，来，多吃点！”

李叔点了点头，夹起一块芋头放进嘴里——还是当年的味道。

黄婶儿说:“慢点儿吃，我还煲了汤呢。”李叔问:“什么汤？”黄婶儿说:“迷魂汤！”李叔的眼睛红了。

李叔这顿饭胃口很好，一家人也都吃得很开心，所有的菜都吃了个精光，就差舔盘子了。

第二天早上，周六，黄婶儿带女儿去逛超市。女儿问:“妈，你猜爸爸今天晚上加不加班？”

黄婶儿顿了顿，坚定地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