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离家到广州求学,自此一年回家次数寥寥无几,生娃前后那一两年,更是抽身乏术。
每次回家,总觉得爸爸又老了一些,那一头茂密的自然卷发好像忽然之间就雪花片片,当他爽朗大笑的时候,脸上深深的皱纹就像一道道褶子。
时光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他和与他年纪相仿的大多数小镇居民一样,因为经历大多相似,皱纹也基本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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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奶奶有8个小孩,爸爸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温饱尚是难题,他在爹不疼娘不亲的夹缝中生存,个子不高。
但其实对于他来说,能够活下来,已经算是幸运。毕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曾听隔壁的老婶说过,奶奶原来还不止8个小孩,最后活下来刚好4男4女。
民以食为天。爸爸的青少年时期,恰逢十年“文化大革命”,小学还没毕业就不得不辍学走向劳动吃大锅饭的他,在饿死和面子的抉择面前,他倒也总结出了一套生存法则,比如第一碗粥一定不能盛满,迅速喝完第一碗才有机会装到第二碗;偶尔吃餐米饭,装饭时一定要压实一下等等,他在耳濡目染后迅速掌握了种种生存技能,但还是无法满足长身体的正常需求。
后来,在看到青少年时代厌食的我,他常常痛斥我不懂得珍惜温饱的幸福生活,几次提起这些往事。
爸爸一直将自己的个子不高,归结于年少时干体力活而又天天吃不饱。因此,为了我的吃饭问题,他想出了很多办法,奖罚并用,比如吃完奖励5元,不吃完就要洗碗,无奈年少时的我已经出现性格中执拗的倪端,所以他越是干预,我却越是抵触。
即使5元在那个学杂费都只要一百来块钱,冰棍一支一毛钱的年代,对于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孩来说,也算一笔巨款,但我仍然不为所动。
我甚至因此觉得自己是像书中描绘的那种意志坚定的人,长大后终将也会有一番成就。虽然现在已经被现实残酷打脸,但年少时的我,确实多次如此鼓励自己。
于是,小学一年级按身高排座位时,我还被排到了倒数第一排,妈妈还要托关系让老师将我调到前面。过了几年,小伙伴们都蹭蹭往上长个子,我就变成了稳坐前三排。
后来,我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一个“矮子”,永远定格在比我妈妈矮了差不多一个头的身高上。梦想也似乎被现实腰斩了。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那时候能够看到他的一番用心,不那么执拗,现在的一切是否会完全不同?
我深知生活不可能倒带回去,只是他和妈妈每天用心煲的猪骨头汤,却常常闪现在我脑海里。在那个物质还不丰盈的年代,他们竭力给我他们能够给我最好的东西,我却是多年后才品味出里面的爱。
2
我生于粤东的小镇,在那里度过了十几年快活的时光。当我第一次背上行囊离开家乡奔赴广州求学,在挥手和爸爸妈妈告别的时候,我的心里开始弥漫着无法言语的忧伤和惆怅。
这些情愫,当时竟掩盖掉我此前对未来的无数次遐想,以及即将奔赴未知的兴奋。我忽然意识到,当我离开家奔赴诗和远方之后,家乡从此就变成了远方。我时常还会想起那些只有简单快乐的日子。
小时候,我家的房子是典型的潮汕传统民居,左邻右舍都是两层高的房子,入门走廊从侧边贯穿整个屋子,中间留有漏空的天井,前后两家都只有一面薄墙相隔,墙不高,目测应该很容易翻,记忆中我家有年被盗,具体盗贼是否翻墙而入,因为当时年少和时间久远,细节现在也回忆不起来了。
家里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店了,爸爸妈妈每天起早摸黑,生怕会错过来买东西的顾客,从不舍得关店一起回家吃饭,所以通常是妈妈煮好饭和我们先吃,然后去店里看店,爸爸再回来吃饭。
年幼时贪玩,隔壁邻居的小哥哥是最好的玩伴,他比我大一岁,和我一起上了幼儿园又一同读了学前班,所以我们每天从上学到放学都在一起玩。
每次爸爸回家里吃饭,通常开了门还没盛饭,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里的天井那里喊我,然后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一包零食飞过两个房子间的薄墙,落在隔壁小哥哥家天井的地板上,每一次,他都会预着我的小伙伴的份。
我和小伙伴一起,一边开心地吃着零食,一边玩着各种玩具,从来没想过要跑回家看他一下。
他和妈妈要忙着照料小店,没空对我们管得事无巨细,于是,我和邻居小哥哥经常跟在哥哥他们一帮大小孩后面,轰轰荡荡去别人家承包的池塘偷钓鱼,爬到树上抓知了,拿着网兜追赶蜻蜓…
记忆里的童年,每一天都是如此快乐。此后经年,我再也没有感受过那种简单肆意的快乐。
即使这样,我和哥哥都没有走偏,甚至后来身边很多小伙伴由于各种原因开始抽烟的时候,哥哥和我也没有染上这样的“爱好。”
我想,大概是因为爸爸一直没有抽烟,潜移默化对我们有了影响,抑或是爸爸妈妈看似不怎么有时间管我们,给了我们信任和空间,但同时也通过每天睡前故事等方式,一直默默对我们灌输了爱和判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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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10来岁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商量后,怕他们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店里,不能好好照顾我和哥哥,于是在小店上加盖了2层,我们便搬离了那个巷子,终于可以一家四口同桌吃饭。于是,在饭桌上,也发生了一些十分有趣的事情。
哥哥比我大3岁,正如前面所述,小时候无论他怎么嫌弃我,我最喜欢的仍然是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偷钓鱼、抓蝌蚪、知了、蜻蜓、蝴蝶,在田野上撒腿欢快地跑……
后来因为那次搬家,我们离开了那个巷子,也远离了原来巷子里的玩伴,也是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我忽然不喜欢跑了,而是天天窝在家里看各种书。
书读得多的直接效果是,我和哥哥每次吃饭时,总会因各种现在压根回想不起来的问题拌嘴,一开始我总是输,后来,估计是因为书看多了,打开了思维,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争论,他总是不能接上我的话。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初三时,由于我和哥哥上的是同一所初中,教我的老师也都教过他,于是,某天吃饭时,哥哥在饭桌上对爸爸妈妈说:“我今天遇见王老师,王老师跟我谈起妹妹。王老师原话是,你回家问下你妹妹上课都在干吗?”
因为当时我的成绩基本上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一般情况下,完全没复习时第二名,考前看下考点可以拿第一名),所以爸爸妈妈从没想过也从未发现我上课原来是没有在听课的。到我初三这天的这餐晚饭,他们才忽然知道这个事实,可以想象当时他们内心多少也有些崩溃的吧?
而我上课不听课,又从来没有上过任何老师的补习班,老师自然对我意见很大。依稀记得哥哥好像说了我,当时我心虚,用埋头扒饭掩饰自己,所以没看到爸爸的表情,只记得他毫不迟疑就回了哥哥一句:“这个饭桌上她爸爸坐在这里,还轮不到你这个哥哥教训她。”
爸爸的这句话后来说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哥哥准备“教育”我的时候。当时每每听到,只是心中暗喜可以躲过被哥哥批。现在再回想,却忽然深深地感受到爸爸的“护犊之情”。
自可可出生以来,我不时在各种关于早教、游学、补习班的新闻和周围同事朋友的小孩参加各种培训后在各种比赛获奖的信息中无法自控地有些焦虑,总会想起当年他们在得知我上课没有听课之后,竟从来未对我有过任何干涉。
回想十几年的求学生涯,他们在我的学习上一直都坚持放手,记忆中从小学开始,他们就从来没催促过我去学习,更别说什么辅导,每天都是我自己调好闹钟去上学,从未迟到过一天。每个学期也都能捧回奖状,但他们从来不像别的家长一般张贴在墙上。
在这过程中,也有过确实考得差的时候,但当我自觉脸上无光地对他们说这次没考好的时候,他们只是很平淡地对我说:“总结下哪里出问题,下次注意些。”
读书,对于小学都没毕业的他们来说,似乎一直就是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只是,我到现在,也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所以他们对我的教育方式,并没有值得推广的现实意义。
但我想,人到中年的我,已经经历过不少失败,以后也可能还会经历很多挫折,却还能一如既往内心强大一往无前,这大概是成长的这些经历点点滴滴渗透进了我的骨髓,让我血液里始终流淌着对美好生活向往的激情,滋养着这颗不过分看重成败、不轻易否定自己、不自我膨胀的平常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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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爸爸,变成了妈妈口中性格古怪的老头。两人在家,常为琐事拌嘴。每次我归家,爸爸总要趁妈妈不在旁边的时候,偷偷对我抱怨几句。
这几年,他开始变得絮絮叨叨,这大概是一个人老了最明显的特征吧。
我还记得大学那一年暑假结束,我准备回广州上学,他送我去车站,由于不是起点站,小站只有我坐车。车子还没来,他陪着我,静静地在候车室坐了好久,没有妈妈絮絮叨叨的叮咛,但我知道,面对已经长大的我,坐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候车室里,他甚至因为找不到话题和我聊天而有些局促,最后,他却只是站起来,往车子进站的入口望了又望,转身对我说:这车子,这么久还没来……
流光容易把人抛。转眼我已为人母,而他也已年老。可可刚出生那年,他因为耳朵的问题到广州看病,恰好我产假即将结束,不能每日陪伴他。因为一直都是讲潮州话,再加上年纪大了,不滑溜的普通话导致他不能和医生顺畅沟通,有次看到他在那很激动地说,别人又听不懂,忽然感觉他很无助,很真切地感觉他老了,心莫名地疼痛。
作为一个远嫁的女儿,一年仅有一两次回家与他们相聚,每每想到不能陪伴在他和妈妈身边,心中总是十分惆怅。而每次回家,他总是怕我没钱花,总叫我不用给他钱,然后还会不断塞钱给我的小妞。最后,在我们每一次离开的时候,他和妈妈一起,将我们的车尾箱塞满了各种东西……
每次从潮州回来后,隔一段时间再和小妞提起“公公”,她说“公公喜欢笑”,然后学着她外公大笑,爽朗的笑声在房间里飘荡,却常常让我忽然有种辛酸的感觉。
……
纵使时光已经走远,回忆却总是很近。
今天是父亲节,很多人说这也是个洋节,应该抵触。但是爸爸妈妈的爱,不管是否是节日,一直都在我们转身可及的地方。
其实,我已渐渐接受自己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即使我们普通得被全世界遗忘,在父母的眼中,你和我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掌上明珠,他们的爱筑造起来的港湾,一直都是我们伤痕累累时可以躲起来舔伤口的地方。
今日此时已近黄昏,可可还在我的身边沉沉睡着,我看着她稚嫩的脸庞,想象着你们也曾经这样守护在我身边。
我忽然特别想念你们,愿时光温柔待你们,走得再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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