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村一共一百二十八户人口,老梁一家是唯一一户外乡人。
每逢过年过节,村子里举行各种庙会、祭祀活动的时候。老梁总是带着家人在自己的小屋里,对着一块边缘已经被摩挲的发亮的简易排位,从他那皱巴巴的衣服里掏出一截一截断裂的香——那是他前一天晚上偷偷从庙里的香案上撇下来的,香长短不一,老梁挑拣了里面最标致的几根,用旱烟袋上星星点点的火燃着香,确保香火不会灭才插到香炉里。嘴里还振振有词地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老梁的大闺女知道,她爹这又是在求祖宗保佑娘这一胎能生个弟弟。她现在有7个妹妹了,她也想求一求,如果这胎是个弟弟的话,娘就不用再这么辛苦了。
冬天的夜总是来的很快,天刚擦黑,就感觉到了蚀骨的冷意。街上刚祭祀完祖先的邻居们三三两两地往家赶。前头的张大爷经过老梁家门口,看到老梁坐在门口抽着旱烟袋,悄声地冲老梁使了个眼色:“借点烟丝给我抽抽呗”,边说还边搓了搓黑的看不见指纹的手指。
老梁也没说话,只是慢吞吞地挪进屋里,抽了一拇指盖大小的烟丝,在手里掂了掂又揣进袖口里一点。张大爷接过烟丝,暗暗地在手里搓了一下,又放到鼻头仔细嗅了下才放进烟斗里,猛抽了一口,笑呵呵地同老梁聊起来:“这烟啊,还是你家的味道最正”,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家媳妇儿说你家那口子这胎肚子尖,应该是个男孩儿没跑了,到时候可得好好请顿酒庆祝庆祝”。老梁记得上几胎的时候张大爷都是这么说的,也就没了继续和张大爷攀谈的兴致,闲聊了几句就把张大爷送走了。
起身的时候张大爷从老梁的烟斗里顺走了他新添的烟丝,眯着眼走了。走出门没多久,张大爷阴沉着脸邪笑地“呸”了一口:“婊子生的杂种,这辈子都生不出来儿子,你就等着绝后吧”!说完气冲冲地甩甩袖子走了。
听村子里的老人说,老梁家是发大水的时候逃难来的,刚搬来张家村的时候他爹就没撑住,丢下孤儿寡母去了。张大爷他娘也在那时候染了痢疾,和老梁他爹前后脚去的。村里人觉得不吉利,几次要把他们娘俩赶出去,都被村长给拦下了。没别的原因——老梁的娘最后改嫁给了村长。
春寒料峭,刚脱下了厚重的棉袄,老梁家的老九就忍不住要出来了。说来也怪,怀前几个的时候孩子他娘精神头都好得很,就怀这个整天闷闷不乐的。据说男孩子都比较闹腾,老梁就越发地确定这胎是男娃了,天天琢磨着该怎么照顾男娃儿。
到了发动那天,接生的婶子早早被请来了,老梁紧张的连饭都顾不上吃,就盼着能得个大胖小子。老梁也知道,他和媳妇儿年纪都大了,抚养孩子也力不从心了,只盼这胎是个男孩儿,能对得起老梁家的列祖列宗,他爹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天色越来越暗,这晚上的山风却越发的肆虐,吹得人脊背发寒。老梁媳妇儿的叫声也渐渐没了声音。接生的大婶一看,心道这是难产了,忙跑出去和老梁商量,“你媳妇儿这我看没个决断是不行了,大的小的你保一个吧,晚一点一个都保不住了”。
老梁满是沟壑的脸上显出一份衰败的青紫色,接生大婶看着他,叹了口气,转身回房间继续接生。他干涩的嘴皮一张一合,像是窒息的鱼儿一般拼命地喘息,嘴皮子黏在一起,张开的时候撕扯出满口的血沫子,看上去极为瘆人。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极长的时间,他敲开产房的门,沉声问到:“能看出来是男孩儿女孩儿吗?” 接生的大婶回道:“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儿。”老梁握着烟斗的手松了又紧,眉头的沟壑崩的似要裂开。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保小的吧”。火红的烟丝在浓重的夜色下一下一下地跳跃着,烟雾穿过老梁黝黑呆滞的脸庞,飘向更深的黑暗处。几个女孩儿们在院子里抱成团站着,最小的那个还摇摇晃晃地搀着姐姐的胳膊,却仍旧不敢出声。
第二天清晨,一声啼哭打破了满院子的沉重,接生大婶抱着孩子来到老梁跟前:“老梁啊,你看这不是你盼了多少年的男娃,他娘临走前给他给他取名叫天佑,说希望苍天保佑他无病无灾,一生平安”。老梁抱着孩子,似哭似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产房磕了三个响头,轻声问道:“孩子他娘临走前可还有别的话留的?”接生大婶答道:“别的倒是没了,只说了句对不起你,让你善待这个孩子”。
老梁媳妇儿下葬的那天,下着蒙蒙的细雨,几个孩子穿着孝袍一脸懵懂,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睡了这么久还不醒。老梁只是木然地跪在棺材前一声不吭。直到抬棺的几个人过来老梁才回过神来。一行人正准备出门,门口呼啦啦围了一群村民,为首的张大爷拿着木棍堵在门口,优哉游哉地问道:“老梁这是准备把人葬在哪里去啊,也不通知通知大伙,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不让我们送送嫂子?乡亲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啊?”后面的村民们异口同声地说:“就是啊,大家也处了这么多年了,你这也太不厚道了”。老梁拿着锄头的手紧了紧,说:“今天乡亲们既然一番好意,那就跟我一起送孩子他娘最后一程吧”。
一行人到了老梁选好的墓地,张大爷拦住老梁要挖地的手说到:“老梁,这块地,谁允许你用的?你一个外姓人,来我们张家村白吃白喝这么多年,占了我们的房子,用着我们的地,还连带着给我们村招来灾祸,谁知道你媳妇葬在我们村子里会不会又克死我们村的人?怎么你家里人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以前村长老糊涂了,现在只要有我张大爷在,外姓人就别想埋在我们老张家的地里”!老梁看了看之前交好的张二狗子,说:“二狗子,这块地是我买你的,你先前都同意了”。二狗子垂着头:“先前你只说要买地,我不知道你要当墓地用,万一你把人埋在我家地里,我还上有老下有小呢,我现在不卖给你了”。他抬头环视一周,周围的人凶神恶煞,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将他吃进肚子里,老梁捏了捏拳头,轻声道:“把人抬回去吧”。回去的时候他被路上的泥块绊倒了好几下,一身的狼狈。
老梁最终在乱坟岗的边上给他媳妇儿挖了块墓地,小小的一个土堆,就葬了老梁的二十多年。老梁也没钱做个风光大气的墓碑,只用一块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妻字,还是跟村里郎中花了一分钱学的。磕完头,他蹒跚着走进夜色中,只余身后那个小小的坟茔在点点幽光中凝视深渊。
孩子一天天长大,老梁的小儿子已经满地跑了,虽长得不像他,却也是聪明的很,老梁待他如眼珠子一样。他的大闺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这丫头虽然长得不丑,但是自从她母亲去世后发了场高烧就成了个哑巴,村里人都道这家人是个晦气的,没人愿意娶他的闺女。但是老梁也不着急,他就盼着孩子们能多在他身边陪两年,省的嫁给人家被磋磨受罪。
这天老梁照常上山砍柴,路过半山腰的时候听见草丛里似有什么响动,正准备过去看看,却突然蹦出一只大兔子,老梁忙追着兔子去了,他想着孩子们这几天都没吃什么好东西了,这只兔子够好几天的吃食,也就没在意这边的事情。他不知道,在草丛深处,有一双眼睛随着他的远去而永远地闭上了。
回到家,老梁乐呵呵地烧了一块兔子肉,几个孩子闻着香味儿眼巴巴地蹲在灶台边,老梁寻思着大闺女快回来了,便让他们等一等,这一等就是天黑。他让其余的孩子先吃着,拿上家里仅剩的蜡烛在附近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然后是整个村子,也不见她的踪影。老梁突然想起今天后山上草丛里的响动,匆忙地往后山跑去。
到了后山,草地里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老梁赶紧过去,果然是他的大闺女,满身的污秽和血迹,即使是黑夜也掩不住的伤痕累累。老梁端着蜡烛的手一松,跪坐下来,颤抖着去摸她的鼻息,凉的都冰住了老梁的五脏六腑啊。他使劲拍打着她的脸,“大丫,你快醒醒啊,看看爹,爹对不住你啊,是爹不对,上天要惩罚就惩罚我吧,带走我的女儿干什么,她才那么小”。话音刚落,老梁就在她闺女的手里摸到了一个烟袋绳。
这村里抽烟的不少,但有老梁媳妇儿做的烟袋绳的除了老梁,就只有经常来顺老梁烟丝的张大爷才有了。
老梁颤颤巍巍地抱起大闺女的尸体,常年饥饿的身板在老梁怀里显得格外的瘦弱,风轻轻拂过老梁的眼眶,一滴一滴的泪夺眶而出,他佝偻着身躯,一步步地将孩子抱回家,放在门口新打的草席上。老梁让二丫烧好了水,给大丫重新擦拭了一遍,动作轻的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然后给她穿上干净的衣服,做完了这一切,老梁轻拍了大丫的脸喊道:“大丫,快醒醒,快看看爹给你打的新草席,你都要了好多回了,爹这阵子才有时间给你赶出来的,爹知道你最喜欢这种样式的草席了,你快睁开眼看看”。幽暗的烛光在大丫惨白的脸上晃来晃去,屋内一片死寂,只有外面的公鸡在不停地鸣叫着,山风呼啸,却无人回应。老梁跌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安静的像是一尊泥塑的雕像。
昼夜交替之际,最后一缕烛光被晨雾轻轻拂灭。
在农历年的最后一天,张家村出了一件大事,村口的张大爷一家被一场大火烧没了,一家七口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同一天,老梁一家也在张家村消失了,有人说老梁带着闺女去了外乡,也有人说他们被淹死在了村外的大河里,还有人说,老梁的那个独苗是张大爷的孩子。当然这都是后话,至于真相如何,都被湮没在年三十的那场大火里,在时间的长河里被渐渐淡忘。
没有人注意到,老梁媳妇的坟边又多出来了一个小小的坟茔,一大一小,相互依偎,旁边的柳树开始抽芽,冬天已经被大雪悄悄覆盖,来年,岁月美好而安稳。
人性,善耶?恶耶?一念之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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