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来相见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国风·秦风·蒹葭》
他，叫白露。她，叫伊人。
他和她，相遇在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也是高三最后一学期。
伊人是转学过来的。
初见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虽然是短发，但梳妆得很整齐很干净，没有风吹动看起来也有飘逸的感觉。她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透过干净的镜片，能瞥见那明眸一闪一闪的，很是动人。她穿着一件绿色T恤衫，搭配一条浅灰色休闲裤，脚穿一双白色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宜人，好一副邻家妹子模样。
因为班里学生比较多，教室里基本上没有地方安放她的桌椅了，班主任只有暂时把她安排在讲台上靠窗的角落里落定，那里差不多就在黑板下边了。这样下来，伊人就成了全班同学的焦点，同黑板上写着的“高考倒计时”，一起被关注着。
白露此时正坐在第二排位置，离伊人很近的地方，每次看黑板的时候，总是会不经意间看一眼她，当然她没有看他，除了埋头写字做题外，都是歪着头在看黑板。
好看，这是伊人给白露唯一的印象。
备战高考的日子，同学们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是窝在教室做题。
同学之间鲜有凑在一起闲聊浪费时间的，只有在为了解答难题时才有更多的交流。白露时常和周围的同学有交谈，而伊人没有，因为在讲台上的形单影只。
他和她，一直没有交流的机会。
他和她第一次交谈，还是因为调换位置。
在每周例行位置交叉调换的时候，坐在白露前排的华仔主动提出和伊人换位置。华仔，不是因为他长得像华仔，而是因为他喜欢模仿华仔的声音唱歌，倒有几分神似。他同白露一个宿舍，也戴眼镜，虽然度数不高，但在座位安排上也是被照顾对象。这次发扬风格让出位置，班主任也不好驳他面子，也就应允了。后来白露才知道，华仔其实别有用心。
看着华仔和伊人各自搬着书，白露没有给他们帮忙搭把手，只是在伊人收拾妥当准备坐下，不小心碰歪了白露桌上高高的书的时候，伊人对着白露笑了一下，以示抱歉，白露伸手把书扶正，也礼貌地笑着回应了一下，以示没事。
就这样，伊人坐在了白露前排。
接下来的时光，白露起身离开座位的时候，她在埋头做题，伊人起身离开座位的时候，他也在做题。只是他知道，她每次动作都很轻，起身的时候慢慢向后挪椅子，害怕动作大了椅子碰到他桌子，入座的时候要面朝他用手扶着他的书，害怕背对着把他的书碰倒了。每次离开和回到座位，总是小心翼翼的。
在这小心翼翼的背后，其实他们已经开始注意彼此了。
伊人每次入座前扶着他书的时候，白露都会偷瞄一眼她的手，用“纤纤玉手”形容正好，但是他没敢抬头看她。伊人每次都会瞟一眼白露在做哪个科目的题，大部分瞧见的是语文题，她能看出来，他字写得很好看。
他瞄一眼，她瞟一眼，彼此不打扰，都以为这样挺好，除了奋战高考，再没有别的情愫。
终于，这样的“眉来眼去”，因为伊人向白露借语文笔记而告一段落。
贰：来相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纳兰性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纳兰性德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是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
但若只见不识，犹如匆匆过客一般，又该多不好。
伊人没有看错，白露确实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楷书。
人说，字如其人，一点不假。白露其人，正如他自己书写的字一样，含蓄内敛，不事张扬。
要说白露写得一手好字，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
他父亲生于建国时期，长在旧社会农村，年轻时候又经历文化大革命，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和学习机会的来之不易，特别是心中那通过读书走出农村改变命运的渴求，促使他父亲特别珍惜读书的美好时光，虽然只有念过高小，但做人做事的学问却很深，也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和钢笔字，这样的人生经历和求学态度深深影响了白露。
白露自懂事起，父亲就告诉他，虽然家庭困难，但要万分珍惜能读书的机会，只有靠自己去努力拼搏争取才能改变命运，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白露对父亲的告诫牢记于心，不敢有忘，一直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小学初中成绩都名列前茅，到后来凭借优异成绩考上县重点高中。及至高考重要时节，他更是没有松懈，以百倍的努力做着冲刺的准备，这个时候，他的眼里只有高考，无它。
当然，伊人对他的这一切都不知道，再说，也没有知道的道理。现如今，她只知道坐在她后面的这个男生，写得一手好字，而且作文也很好。
伊人对白露的这些认识，都是她自己见到的。
课间休息时，伊人蹿到教室后面黑板下面去，在这之前，同学告诉她说，后面黑板上有佳作，此举既为求证，也为一睹同学文采。
备战高考的最后三个月里，班里会组织“每周一文”展评，供同学们观摩学习。黑板上贴满了同学们的优秀作文，其中当数白露的最多，每篇都标有“A+”字样，最难得的还有用文言文书作的。
伊人仔细阅读完他的每一篇作文，越到后面越是暗自佩服，心中已是赞叹不已，当然，这样的情感没有表现出来，但自此就对白露更加注意起来。
这样的情感和黑板上“超越自我，决胜高考”的口号，搭配在一起，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然而，对于这来自一个女孩子的别样关注，白露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他此时眼中只有做不完的各种试题，只能说他是木讷的。
在这样的青葱岁月里，有才的男生，多多少少会受到女孩的青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对于同样优秀的伊人，白露却知之甚少。
他除了能每天近距离见到伊人的安静而美丽的背影之外，对她的信息都是通过华仔被动接收的。
优秀的男生有女生关注，当然，优秀的女生也有男生关注，华仔就是其中之一。
在宿舍，一群男生总会八卦班里的女生，对于新转学来的伊人，自然就成了新鲜的不容放过的八卦对象。
从华仔和舍友的八卦中得知，伊人家境很好，她是家中的掌上明珠，父母都是铁路职工，对她的管教也很严格，所以她才能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至于为什么要在高考前夕转学回县里，听说是她父母想让她离家里近一些，有一个好的备考环境，这样也方便陪读。他们班里好多同学都是这样。
华仔除了和舍友八卦伊人的家庭外，还八卦出了她的初中恋爱史，据说前男友还是现在同年级的某人，说得有模有样的，至于到底有没有这个前男友，没人去考证过。
白露反正不信，觉得既然她父母管教严格，她应该不会做出早恋这样出格的事情，那考上市里重点高中这样的壮举又该作何解释。
当然，学习和恋爱两相促进，或者棒打鸳鸯，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白露从不参与这样的八卦讨论会，一则因为觉得毫无意义，二则因为自己从未谈过恋爱，更没有什么谈资可以用来掺合的。
无聊的八卦，唯一让白露有印象的，方是伊人的学习成绩很好，对学习成绩好的女孩子，白露是有好感的，仅此而已。
仅有好感？伊人不是。
而真正促成白露让伊人会错意的，是接下来的一次月考。
叁：生错笑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
最后三个月的月考，实质上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模拟高考了。而这次月考，也是白露和伊人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同一间考场参加考试。
学校的月考，要按上次月考成绩全年级排名来分配考室，考室都是按高考考场的设置来布置，每个考室30人，只有一个考室是80人，那就是学校的阶梯教室。
考室顺序依成绩排名从阶梯教室开始，然后是化学实验室，最后才是按班次排下去，由此可见，高考是残酷的。
阶梯教室可谓是高三年级的荣誉殿堂，只有年级前80名才有资格进去，每次月考，同学们都以能进阶梯教室考试为傲，也为能继续留在阶梯教室而相互之间较着劲。当然，这只是所谓的学霸之间的较劲，对于后面的所谓学渣而言，也就是“坐山观虎斗”了。
白露在伊人来之前，有幸进过一次阶梯教室，那个时候，有种武林高手华山论剑的感觉，一番厮杀，最后败下阵来，也称得上是虽败犹荣吧。
伊人根据原来学校提供的成绩，排在白露之前，他们一起被安排在化学实验室考试。她坐在靠门一排最后一个位置，而他坐在靠窗一排前面第二个位置，虽然彼此中间隔着两排距离，也算是老天赐予的又一次邂逅吧。
两天的考试，他们可以说是一起进考室，一起出考室，彼此的交流开始多起来，但也仅限于试题内容。
第一场语文考试，白露答得很轻松。他总是按部就班地按题目顺序答题，写完作文最后一个字，例行检查错漏，确认无误后就提前交卷了。这是他语文考试的习惯，因为自信，而其他科目则不然，他都会在最后一刻才交卷，而这却是因为不那么自信，小心使得万年船总没错。
白露起身交卷的时候，引起了后面伊人的注意，毕竟安静的考场有人在考试没有结束前突然离开，难免会让人注意。
伊人一直注视着白露走到讲台去交卷，而他是不知道的。当他交完卷准备离开的时候，不自觉地朝伊人坐的位置瞥了一眼。他这才发现伊人在注视着他，互相对视了几秒钟，能感觉到她眼中泛起的那种惊讶和佩服，白露只是扬起嘴角朝她笑了一下，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这一笑，或许在别人看来，像是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蔑视，充斥着挑战的硝烟味。
但是，这一笑，在白露心里，只是一个对她注视的友好回应而已。
而在伊人眼里，他的这一笑，莫名地激起了她心底微微泛着的涟漪，虽然是一闪而过，但足以看出她的中意之情。
伊人没有让这涟漪乱了阵脚，在白露离开之后，她立马恢复原来的状态专心答题，这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可巧的是，在第二天下午英语考试也上演了同样的一幕。
提前交卷的是伊人，注视她的是白露，这次换成她对他笑了。然而，这一笑里所传达的意思，如同之前一样，却没有发生交换。
模拟高考，白露没有等伊人一起离开，伊人也没有等白露一起离开，这难道就是有缘高三来相会，无缘错笑不识君？
两天紧张的考试，同学们终于可以在这天晚自习时间稍微放松一下了。
同学们边聊着这两天的考试，边搬课桌恢复教室布置。
白露布置好自己的课桌后，正站在桌前整理桌上的课本，瞅见华仔帮伊人搬课桌过来，忙让开帮忙搭起手来，帮伊人摆好课桌后，他就径直出教室到走廊阳台上吹风去了，留伊人在那儿收拾自己的东西。
白露和华仔，还有其他同学在阳台上不着边际的聊着，但大家都没聊考试和成绩，带着一种憧憬开始谈着填报志愿的事。
伊人收拾完课桌也出来吹风了，正好来到白露和华仔边上，和旁边的女同学有说有笑地聊起来。
白露同华仔正聊到准备考哪个大学的时候，华仔就被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叫去篮球赛打球了，剩下白露一人在那里“偷听”伊人和同学的聊天。
白露爬在阳台上看楼下的风景，却不知身旁有人也在看他的风景。
肆：生错约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相思》
春夜的风拂面而过，暖暖的，让人心旷神怡。
正当白露感觉“偷听”旁边同学聊天不好意思，准备抽身回教室的时候，伊人突然转过头同他说话。
“白露，这次月考感觉考得怎么样，看你语文交卷很快啊。”伊人一只手托着下巴问道。
白露没曾想伊人会问他关于成绩的问题，因为同学们一般月考后都心照不宣地不谈成绩，主要还是彼此怕一比较成绩就闹心，只求讨个成绩出来之前的一时心安。
他又不好意思不回答她的问题，看了伊人一眼后，依然转向看对面楼里，然后很平淡地说道：“还行吧。”
他不敢多看一眼伊人，因为她太好看了。特别是在这样的夜，教室里跑出来的灯光照在她转过来的半张脸上，还有她眼镜反射的光，让她那双明眸隐隐地闪烁着少女的灵动，足以让人遐思神往，但白露不敢多看一眼。
“快填报志愿了，你准备报考哪里的学校？”还是伊人能找着话继续聊。
“这个啊，我没去过北京，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想考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准备以后当语文老师。你呢？”他略微思考了一下答道，完了继续看向对面楼。
“原来你也要考北京的学校啊，我也要考北京，北京外国语大学，你觉得怎么样？”她突然有一种惊喜的感觉。
“当然可以啊，你英语那么好，我就不行了。”他肯定之外也不忘自惭形秽一番。
“其实我是想考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初中毕业那年爸妈带我去北京玩了一趟，估计他们的意思就是让我先去感受一下，好把未来的目标定在北京。高考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爸妈的意见也很重要，后来想北京和上海差不多，考到北京也挺好的。”她像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一样，放下托着下巴的手，然后两只手拉着阳台边缘，整个身子往后仰，抬头望向夜空憧憬着，好像美好的东西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还没等白露说出羡慕的话，伊人突然继续问道：“对了，听说你不和我们一起参加高考，要回G省去？”
白露对于这个问题一点都不意外，在这之前，他回答同学们的这个疑问到底有多少遍，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但他依然乐意解答同学们的疑问，他只是对她了解自己这么多感到诧异。所以，他也就像回答其他同学一样把其中缘由都告诉了伊人。
原来白露的父亲是C市人，母亲是G省人，他从小就随母亲的户口，一直都没有随父亲迁到C市来，所以高考就必须回G省去。
“原来这样啊，你爸妈好有先见之明哦。”她看着白露边笑边一脸羡慕地说。
伊人的这个反应让他感到意外，因为其他同学在听他说完后都没这样说过。白露这次却转头看着伊人，等待着她解疑答惑：“为什么这么讲？”
“你想啊，C市是自主命题，而且这几年越考越难，G省就不一样了，还是考全国卷，而且好多地方在G省的录取分数线都比C市低，以你的成绩回G省考，那岂不是小菜一碟。”伊人说完就笑了，好像是她胜利在望一样。
白露听她这么肯定自己，不要意思地跟着笑起来，赶紧补一句“你也没问题”来掩饰自己。
“我们是考前填志愿，压力大，不像你，考完估分再填志愿，把握更大。”伊人有些担心地继续说。
“不存在，你肯定没问题。”白露没想到她连这个都清楚，但是怕因为自己的“优势”破坏她此刻对高考的美好愿景，连忙鼓励地答到，这个鼓励是真诚的。
“借你吉言，那我们北京见咯。”伊人边说边伸出手，像合作达成一致意见一样望着白露。
这一伸手，让白露措手不及，忙不迭地伸手回应到：“好。”
这是白露第一次同女孩子有亲密接触，在这样的年纪，他是不好意思的。
正当他们完成高考约定“仪式”时，有女同学拿着同学录来找伊人留言，也邀白露一起，白露就跟着她们一起进教室去了。
白露和伊人轮流为几位同学写着同学录留言，也留下了QQ号码，在手机没有普及的时候，这是最好的联系方式了。
白露没有准备同学录请同学留言，因为他觉得同学有他的联系方式就够了，而祝福语和同学情谊都在心里了。
白露没有准备同学录这事，伊人看在眼里了，其实她也没有。
在白露准备起身走的时候，伊人突然转过来，递给他一个精致的笔记本。
“白露，帮我抄一首诗吧，留作纪念。”待白露接过笔记本，伊人央求道。
“你说吧，哪一首？”白露觉得这很正常，大脑已经开始搜索关于赠别友人的诗篇了。
“我特别喜欢王维的《相思》，就抄这首吧。”
“啊？！”白露愣了一下，心想这不是赠别友人的诗啊。
“有什么不妥吗？”伊人见白露如此惊讶，带着不容白露推迟的语气问道。
“没有没有，我以为是赠别诗呢。”他一边笑着挠头一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白露说完就埋头默写起《相思》来，伊人这时站起来一只脚跪在自己椅子上，双手托着下巴趴在白露的书上看着，生怕他偷懒一样。
伊人接过笔记本，认真端详了一番，嘴里不停地夸赞白露的字漂亮好看，喜欢之情溢于言表。欣赏赞美完后，又把笔记本递给白露，说道：“你还没有签名，还有QQ号码，一起补上吧。”
白露像一个士兵接受命令一样，乖乖地接过笔记本继续写起来，他写完后恭恭敬敬地递给伊人，抬头望着她，像等待接受长官下一个命令一样。
得到伊人一声“可以”的肯定后，他才收起自己的钢笔。
白露此时的小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突然感觉心跳加速了，耳朵也不由自主地热乎起来，他赶紧告诉自己：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这样想着，完全忘记了也应该要伊人的QQ号码。
正当他感到不能自已的时候，伊人转过身递给他一张书签，说：“送给你，留个纪念。”
白露接过仔细一看，书签正面正好是《相思》一诗，背面写着伊人的名字和QQ号码。娟秀的字迹，一点不输他自己，白露心里这样想着，整个人却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做完这一切，伊人也没再说其他的话，拿着笔记本就招呼同宿舍的同学一起回宿舍去了，留下白露在那里发呆。
伊人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转身看了一眼白露，他还在那里发呆，虽然他也在看着伊人离开。
宿舍的同学招呼白露一起回宿舍，他才回过神来，拿着伊人送的书签一起离开了教室。一路上，同学说着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其实根本不知道同学在说什么。
美好的青春，他憧憬能拥有，但又害怕得到，因为他觉得现在不是时候，也完全不相信这样的美好会发生在他这样的人身上。
他现在只能否定自己，因为他不仅有自己的梦，同时还承载着父母的梦，这个时候是离梦最近的时候，绝不能受到干扰。
他想着这些，再一次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可能。确定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不可能”后，他才安静地睡下，依然不参加宿舍热闹的卧谈会。
他的枕头下压着伊人送给她的书签。
他所不知道的是，伊人枕边放着那个只有他留下《相思》的笔记本，而她心里却觉得这是可能的，她相信她能在北京见到他。
伍：缘未应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毛泽东·《贺新郎·别友》
话说伊人枕着《相思》入睡，相信这青春的美好会眷顾自己，确信属于她的缘分已经到来，也更加确定白露已明白她的心意。
想着在高考这最后的时刻，能和自己中意的人并肩而行，共赴北京之约，自然就美美地进入梦乡了。
然而，白露这一边却辗转难眠。
缘分来得太突然，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在心里做着各种比较，最后得出的结论就三个字：我不配。既如此，那就当《相思》只是一个梦而已，现在就应该醒了。
可是，他依然没有睡着。
宿舍的卧谈会还热闹着。
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的两个人，一个已经跑在了前面，一个还在原地。
月考成绩出来了，伊人跻身荣誉殿堂，而白露除了语文年级第一外，总成绩只比上个月进步了两名。
这样的成绩在这个时候，在他自己看来，不退步就是进步，但是和伊人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
所以，在最后的时光里，他在她面前，总感觉自惭形秽，这也就更加支持他“我不配”的结论了。
可是，他忘了，月考不是高考，它代表不了一切。
就是因为他忘了这一点，所以他也忘了在恰当的时候，给伊人一个恰当的积极的回应。
伊人好像察觉到了白露的变化，默默地关注着他，比之前更多的关注，期望他不要失去信心，因为她始终相信他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四月中，天气逐渐热起来，教室里因为人多也生了些闷热，但很安静。晚自习上，同学们都争分夺秒地在题海中奋力朝终点游着。
白露感觉有点闷，所以准备一下课就到教室外面走廊去透透气。
他离开座位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书。书正好碰到伊人的背，无意间引起了她的注意。
伊人转身看了他一眼。白露没有跟她说抱歉的话，也不整理书，只顾离开座位往外走。
伊人一直盯着他出教室，心里开始纳闷了，这人今天怎么了。过了两分钟，索性也跟了出去。
白露趴在走廊阳台上，没和旁边的同学聊天，看起来心情很低落。
伊人若无其事地来到白露身边，他转头瞄了她一眼，微微挪了一下身子，没说话。
她在他旁边安静地待了两分钟，等着白露说话。最后，还是她打破了这份安静。
“白露，你怎么了？看你心情不好的样子。”她扶了一下眼睛，咳了一声关切地问道。
等了好一会，他才突然直起身子，带着不耐烦的语气答道：“没事。”然后就转身回教室去了，坐在位置上发呆，留下伊人孤单的背影在夜色中摇曳。
白露的这个反应让伊人顿时感到很尴尬，好心好意关心他，不领情不说，居然还不耐烦。伊人好想追过去，像恋人那样质问他到底怎么了。可是她和他不是，充其量只是单恋，因为她的心意遭到了他生冷的无视。
“傻子。”这是伊人心里很想对他骂出来的两个字，后来她转念一想，这算哪门子事啊，我这是何苦呢，无趣得很。
伊人有些生气，但又不能发作。上课铃响了，她走进教室，瞪了白露一眼，就只管坐下继续做题了。白露没有看她。
晚自习最后一节课是漫长的，一个在发呆，一个在生气，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了。
下课铃声响了，白露合上一眼没看的书，回宿舍去了，没像以前一样继续学习到宿舍要关灯前回去。
白露回去了，她是知道的。
他这一走，没带走伊人心中的郁闷，她更加没好气了，嘴里嘟囔一句“傻子”后，自己也收拾好课桌，就和同学一起回宿舍去了。
她在回宿舍的路上，还在为白露的不解风情气恼着。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今天中午，白露的爸爸来给他送生活费的时候，让他报考军校。
这样的决定，打乱了他对未来的规划，也让他和她的北京之约变得渺茫起来，也让他原来的“我不配”变得更加没有底气。他原想着等他自己考到北京后，他才向她吐露心声，那个时候的缘分才是他想要的。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在她面前当起了“傻子”。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个因为他有才喜欢上了他，一个因为她比自己优秀而选择暂时逃避。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个因为担心与她失约而不解风情，一个因为他不解风情而萌生去意。
即使如此，高考就在前面，他们都没有放弃，也在努力地证明着自己。
只是，在证明的过程中，两个人意外地生了隔阂，让人难以理解。
这样的隔阂一直持续到五月间的最后一次月考，从出来的成绩来看，这样的隔阂，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起码她看到了明天，看得越来越清晰。而他，继续当着“傻子”。
高考越来越近，白露回G省去参加高考的时间就在眼前了。
高考前一个星期，对同学们来说，既是紧张的，也是轻松的。伊人早已没了气，心中已然被即将到来的胜利充斥着，所以她看什么都是轻松的。
白露呢，想到马上要和同学们分离了，心中难免有些惆怅，但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也就释然了。
他下午就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教室里已经没有他的东西了。他想和同学们一起上完最后一堂课，所以晚自习时，他像往常一样来到了教室。
这晚的教室，只有他一人无所事事，就像之前同学们填报志愿时，同样也只有他一人无所事事。
就在晚自习快要结束的时候，白露想做一件事，想跟伊人道个别，但不知道如何跟她说。
就在他踌躇未定的时候，伊人突然转过身来，递给他一张纸，只说了一句话就转过去了，没等白露张口说话。
白露在同桌带着坏笑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地拿起伊人给她的纸，只见上面写到：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象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这是毛主席书赠杨开慧的《贺新郎·别友》。白露还没有看完，伊人就收拾东西提前离开座位回宿舍去了。
可能她知道，即使白露看了也不会做任何回应的，也不容他回应，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次表白了——她比白露更了解他自己。
这一夜，白露例外地参加了宿舍的卧谈会，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伊人晚自习对他说的那句话。
第二天，宿舍的同学拎着白露的行李送他走了。
伊人在阳台上目送着他离开，虽然心里还在骂着他是“傻子”，但还是希望他记住她昨晚对他说的那句话：
“我在北京等你！”
陆：缘未果
叶的离去，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佚名
白露就这样走了。
伊人还在阳台上发呆。
她心里有些难过，心想我一个女孩子家，都已经走了九十九步，这个傻子太狠心了，就不愿走出那最后一步，只要你一转身，我就在那里。
她不相信因为爱情的到来，会耽误彼此，她更自信因为爱情，他们的约定也会如愿的。可是，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伊人一直望着白露离开的方向，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好受，开始抹起眼泪来。
这一幕白露没有看到，他也永远不会看到，但愿在将来某个时候他会知道，曾经有个女孩为他流过伤心的眼泪，那是青春岁月最值得珍贵的眼泪。
送白露走的同学都回来了，伊人还在阳台那里等着，她在等着他回来对她说：我在北京等你——无望的等待，这已经不可能了。
华仔哼着歌从阳台另一头过来。伊人听到华仔的歌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取下眼镜，把眼泪揩干净，生怕他看见她现在这伤心的模样。
她知道不管是谁看到她这样，都会察觉到一些端倪的，何况华仔也是喜欢她的，他表白过，但被她拒绝了，这个时候更不能让他看见自己此时的窘态。
伊人的优秀不仅在于成绩，更在于她敢勇敢表达自己的感情，也更在于她有能及时调整自己的能力。
所以，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就回教室去了。
高考前的每一天，如白驹过隙一般。同学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留恋一番，就生生被送上高考这座独木桥，至于各自在桥上的命运如何，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白露在G省考点附近的宾馆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星期，除了每天晚饭后出去走一会，他几乎都在闭门做最后的冲刺。
六月六日，熟悉考场，天气很热。
六月七日，白露和伊人满怀自信地进入考场，但不是一起。
六月八日，白露和伊人轻松地走出考场，依然没有一起。
高考结束这天晚上，伊人和同学们一起参加了班级聚会。
白露来不了，他找了一部公用电话，给班主任打了一个电话，简单汇报完考试情况后，就请班主任代他向同学们问好。
伊人接收到了白露的问好，她多么希望他现在也在，多么希望和他一起聊聊他们的约定。
白露挂了电话，他也想现在就出现在班里的聚会上，和同学们一起回忆昨天，一起畅想明天。
伊人此时身处狂欢的孤独中，而白露却是在孤独的狂欢中徘徊，他简单吃过晚饭后，就径直走进宾馆附近的一家网吧去了。
白露在网吧角落里的一台电脑前坐下，这是他自伊人转学以来第一次上网，所以还没来得及加她为好友。
他刚把QQ登录上，就收到了好多条同学好友添加的信息，大部分都是在高考结束后的两小时之间，原来同学们在考试结束后都先去的网吧，然后才去参加的班级聚会。
只有一条添加信息是在五月一日，他看清楚备注信息后，才发现是伊人的，原来她早已添加他为好友了。
白露不会玩游戏，哪怕就是当下很流行的CS也不会玩，而离网上公布高考答案的时间还早，所以他只有在网上闲逛。
他添加伊人为好友后，直接去逛她QQ空间了。空间相册里有她初中毕业那年和家人去北京游玩的照片，那年的长发和现在的短发比较下来，三年后的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很是让人喜欢。
看完相册，白露这才注意她的个人签名，居然是《相思》，看来她确实喜欢这首诗，可他不知道，这个性签名也是因为他而修改的。
再看她的动态，最近一条却是：我在北京等你。时间是五月一日，原来她在添加白露为好友时，就已经把他们的约定“昭告天下”了。
此时的白露，看着伊人QQ里的一切，他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许久都没有挣脱出来。
勇敢去爱，这一点他确实不如伊人，还是不敢迈出那一步，也确实傻得可以。
白露心里纠结着，漫无目的地翻着各种网页，他不知道该干什么，随便点了一个电影观看起来，只是伊人QQ空间的页面一直开着。
好不容易等到凌晨零点了，白露关掉电影，打开公布高考答案的网页，凭着清晰的记忆认真对起答案来。
除了语文估分最高外，其他的他都做了保守估计，是理想的分数。
估完分，他没有去搜索查询首都师范大学历年在G省的录取线，因为他还没有确定到底要不要报考军校，所以现在根本没心情去想能不能考到北京的事，他又陷入了另外一个纠结。
白露心里因为双重纠结，感觉有些难受，所以他就关掉电脑回宾馆睡觉去了。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之夜。
伊人和同学们参加完班级聚会，被宿舍几个同学撺掇着来到网吧。
刚开始她是不愿意来的，实在拗不过同学要通宵组团的放纵，她知道她们所谓的放纵就是劲舞团，她不想玩，但是心里惦记着另外一件事，所以就跟着去了。
伊人打开QQ后，也收到了很多同学添加好友的信息，当然也有白露的。
她原想着高考已经结束了，白露看到她的个性签名和最近的动态后，应该给她留言的。
然而她失望了，有种心痛的感觉。
她心想，高考前不作回应总可以理解的。但是高考都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不肯迈出那最后一步。
她实在不能理解。
“不作回应，那就是拒绝？”伊人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虽然她不愿意相信这会是真的，但心中已经萌生了芥蒂。
她越想心里越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她也为白露想了很多种不回应的理由，但都不能说服她自己。
青春啊，你本只应该是美好的，可为何要夹带这许多的痛苦来折磨人啊。
伊人心里的痛苦越来越强烈，差一点就哭出来了，她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
她咬着嘴唇，移动鼠标去改个性签名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了这句话：叶的离去，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
她想以此为痛苦的青春做一个告别，告诉那个“傻子”：她已经不爱了。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此生第一次勇敢的爱就这样狼狈收场。
旁边同学玩劲舞团很热闹，邀请她她也没加入。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静静地思考后，她默默地按下了删除键。
“叶的离去，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她想留住那片叶子，她要等一个结果。
可是，她不知道，她最终等来的，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因为白露作的一个决定，让这爱的律动戛然而止。
柒：来生缘
情深缘浅不得意，你我也知道去珍惜，只好等在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刘德华·《来生缘》
一个在苦苦地等待，一个在无情地逃避，注定这将是一段没有结局的缘分。
在等待高考成绩和录取通知的过程中，白露和伊人都会找机会去上网。
遗憾的是，彼此上线的时候，总有一方的状态是灰色的，只有彼此的访客记录还有那么一点温暖的颜色。
更让人遗憾的是，好几次都是一个刚下线，一个就上线，访客记录的时间无情地记录下了他们擦身而过的无奈，多希望他们在某一天能心有灵犀，痛痛快快地给青春一个交代。
然而，这样的擦身而过，没有留下一丝慰藉的痕迹，除了访客记录那冷冰冰的时间。
没有只言片语，伊人的个性签名还是空着，她还在等，等一个结果。
伊人在等一个人作决定。
白露是估分后填报志愿，他要做决定了，这也是伊人在等的那个决定。
其实白露没有失约，他第一志愿填报的是首都师范大学。
可是，伊人不知道的是，白露遵从父母意见，填报了提前批的军校志愿。
还有伊人不知道的是，白露查遍北京提前批军校的信息，没有一所军校在G省有招生计划。所以他不得不填报了南京的一所军校，再不济，好歹也是一个带“京”字的地方。
这些他们都没有在QQ里有一个字的交流。
决定命运的新的入场券来了。
伊人收到了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她想把这份喜悦同白露分享。
她如往常一样带着希望登录QQ的时候，白露那跳动着的灰色的头像，顿时让她激动不已。
可是，这激动只是短暂的，一瞬的短暂过后却变成了永远的心痛。
她移动鼠标去点开消息，脑中闪现过她期望的最美好的画面，可是残酷的现实再次捉弄了她。
消息弹开的一瞬间，迸进她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对不起，我去南京读军校了。
原来白露的军校录取通知书比伊人的要早到，这条留言信息是他出发前在车站网吧留下的。
他一直纠结着，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跟伊人说一声再见吧，也是给自己的青春作一个告别。
伊人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军校开始为期三个月的新生军训了。
伊人哭了。
她等了那么久，为他只留一句话而哭，她憧憬北京之约那么久，为他失约南下而哭，她为他在最后也不给她一个清清楚楚的结果而哭。
总之，她哭了，她伤心了。
她这一哭，是为情深而哭，也是为缘浅而哭。
她也为彼此没有好好珍惜而哭，今生无缘，来生再也不见。
白露作了一个决定，是决绝的。
伊人也作了一个决定，也是决绝的。
她终于忍痛抹干眼泪，移动鼠标在个性签名那里敲下了删过几次的话：
叶的离去，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
三个月后，白露在结束新生军训后请假外出去了一趟网吧，他看见了伊人修改的个性签名，她没有留下一条信息。
他已经知道了：叶已经离去，是因为树的不挽留。
此时的伊人，已经在北京开始了属于她一个人的大学生活。
生活每天都发生着变化，她时不时地更新QQ动态，记录她一个人的生活，唯一不变的是她的个性签名。
那是青春的印记，不是那么轻易能抹去的。
十年以后，同学聚会。
华仔开车接白露一起去聚会的地方。
在车上，华仔递给白露一支烟。他吐了一口烟后说，今天十年聚会，同学基本上都到了，伊人也要来，可以见见当年的女神了，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女神，她好像已经结婚了。
华仔一直说个不停，白露打断他的话问道，听说你当初追过她，为啥没成功啊。
华仔“哎”了一声后说，她说她喜欢有才的和上进的，这两样我都没有，所以就被拒绝咯。说完他自己就先笑起来了。
白露也跟着笑起来了。
可是华仔不知道的是，伊人说的那个有才的上进的人，此刻就坐在他的车上，和他一起去见曾经的女神。
晚上联欢晚会，同学们玩得很开心。白露、华仔和同学们边玩边喝酒，就在晚会即将掀起又一个高潮的时候，伊人的老公来接她了，她说要回家照顾孩子，所以要提前走了。
白露和华仔过去同伊人老公打了一个招呼。华仔跟她老公说，他当初喜欢过伊人，白露也接过话说他也喜欢过伊人。
说完四个人都笑了，伊人在酷炫舞灯的映照下，还是那么好看，只是少了些许青涩。
这次是伊人先走了。
白露终于说出了喜欢她的话。
华仔没去想伊人原来喜欢的那个人是白露，他们继续喝着酒唱着歌。
青春有聚有散，谁也说不准，谁和谁是过客，谁是谁的过往。
寻寻觅觅
在无声无息中消逝
总是找不到回忆
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
……
又一个青春即将散场的时候，华仔唱起了刘德华的《来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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